第7节

后坊空荡,她在一排排酒缸中艰难移动。

她系起襻膊,惨白的细条胳膊连着指节泛红的手,环抱着一摞小酒坛,往棚里搬。

蔡逯不解:“她怎么穷到了这个地步?”

鲁大叹气回:“人很难与爹娘断亲。她挣得不少,但兜里一有钱,她老爹后娘就来要。小姑娘孤立无援,自己在外面累死累活,回去还要养活那糟心一家。”

再一抬眼,看到她皱眉苦脸地躬着身。

蔡逯心一紧,冲了出去。

“还好吗?”

蔡逯把酒缸抬到旁边。

灵愫赧然道:“手一滑,酒缸就砸了下来。”

她想说没事,但又不想说谎,何况她真的很疼。

她说:“脚趾好像被砸到了。”

再回过神,她就已经坐在了医馆里的椅子上。

蔡逯贴心地找了女大夫给她看伤,自己则站在屏风另一侧,问大夫这伤要不要紧。

“不要紧,”大夫说,“敷七日药膏,活血化瘀就好。”

但走的时候,大夫还是给了灵愫一根拐杖。

蔡逯提议,要她乘马车回去。

她说不用,“蔡衙内,我又欠了你一个人情。你这么照顾我,我真是不知道要怎么偿还。”

蔡逯:“那我陪你回去。”

这次他带了伞,稳稳地撑在她头顶。

灵愫拄着拐,让出个地方,说道:“蔡衙内,你进到伞里来吧。”

蔡逯耳廓泛红,不知是不是冷的。

这把伞,好就好在它结实,能抵风雪。坏就坏在伞量小,乘一人显空荡,乘两人显拥挤。

俩人挤着走,离得越来越近。

她总不能再把他撵出去,于是摁紧风帽,往旁一躲,兀自向前走。

“蔡衙内,就送到这里吧。风雪越来越厉害,你早点回去。”

她说。

她不知在坚持什么,拄着拐走得越来越快。

她的背影被茫茫天地衬得无比单薄。

蔡逯没有犹豫,再次追了上去。

在她出声前,他先开口:“不用对我这么客气。不是想还人情么……”

他望着不远处的学堂,“请我进去喝盏茶,如何?”

他不希望她客气待他,他要接触真实的她,越真实越好。

所以当灵愫沏好一盏茶后,他迫切地吞下一整盏茶水,只是为了感受她贫穷又要尊严的生活。

穷人喝茶,茶叶茶渣茶水,都会咽进肚里。

零碎的茶叶抵上口腔壁时,屋里的霉味正好扑进他的鼻腔。

他犯恶心,差点吐出来。

但一对上她黑漆漆的眸,他蓦地就咽了下去。

“很好喝。”他说,“无论是在辽国,还是在盛京,我都没有品过这种新鲜味道。”

灵愫拘谨地坐在对面,“抱歉。”

她说:“我能拿出的,只有这些。”

她能拿出的,只有一贫如洗的家境,和不值一提的尊严。

蔡逯站起身,慢悠悠地在堂里转。

窗纸破了洞后,被黏上了排列整齐的布条。烛泪流干后,又被刮进盒里,摁压平整,当蜡油用。几片床板架着一层破旧的褥子,但被衾叠得很规整。

穷酸不堪,但又异常干净,干净到不像在这里久住,而是临时搬来将就一下。

甚至是,根本不像有人住过。

一点都不像。

整个堂屋,没有半分人气,只有抢眼的、标准的穷和破。

先前他提过几次,想来学堂看看。

但她从来一口回绝。

今日提出要她还人情,她才勉强带他进来。

走到角落,蔡逯手指不经意地擦过一个小衣柜。

居然摸到了一层薄薄的灰。

屋里只有这一个柜,柜门合得不严实。从缝隙处看,柜里一片黑。

没有衣物,没有杂物,什么都没有。

空荡荡的。

蔡逯推开侧门,让屋里的霉味跑出去。

他抵着墙,看门前雪沫飞旋。

不一会儿,灵愫搬着小马扎,在他身旁坐下,顺着他的视线朝外面望。

“有什么好看的?”

她嚼着腌萝卜块,问道。

先前暂时压在心头的许多疑惑,此刻又浮在他的嘴边,呼之欲出。

蔡逯问了件最想知道的事:“你一直住在这里吗?”

她毫无察觉地回:“是啊。反正我不想回家,住在这里倒还算清净。”

蔡逯垂眸看她,而她依旧在吃着不上档次的零嘴。

她穷,这点无疑是真的。

蔡逯站直身:“我该走了。”

可他出了学堂,直接拐进了另一道巷里。

盛京人格外偏爱飞鸽传信,因此蔡逯看到有只白胖信鸽飞进学堂,并不感到惊讶。

只是在想,是谁给她传了信,还是她要给谁写信?

“你怎么又胖了点?”

灵愫双手捧着信鸽,“是不是阁主又给你开小灶了?”

信鸽“咕咕”叫了两声,又笨拙地跺了跺脚,提醒灵愫赶紧打开信筒。

她能猜到信的内容。

“已按你的计划行事,相关消息已放出。”

她没回信,只是去把那盒茶叶倒了。

蔡逯当然没品过这种新鲜味道。

这根本不是茶叶,而是她随便薅的野草。

信鸽站在她肩头,闻到草味,难受地跺脚。

灵愫揉了揉信鸽,“飞高点,让他看见。”

蔡逯也有他的信鸽,只不过给他传信递信的是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海东青。

下属传信道:“已查到冯娘子真正的住处。”

海东青稳稳地停在臂鞲上面,溜着眼珠,仿佛在问蔡逯:她为什么骗你?

明明说久住学堂,但分明是从别处刚搬来。

明明说收藏着伞,但伞却不见踪影。

她在骗他。

但目前看来,这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她的手段并不高明,甚至还露了点破绽。

蔡逯漫不经心地逗着海东青,“有点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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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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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刑院的公务无法再拖,蔡逯被自家老爹催去办公。

一连忙了好几日,总算是把堆积的案件都审理完毕。

刚得空闲,他就溜去了先前查到的那个住处。

哪曾想,院里空无一人,冷清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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