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湖生一路兼程,从金陵赶至鄱阳湖,悬之又悬的心在望见那个一脸墨黑的女子时彻底平静下来。烟寒水寨的残垣隔开数条天光,鄱阳湖的水粼粼有光,映着阿墨的面庞愈发健硕黝黑,她手持竹条趴在木台上凝神屏息叉鱼,湖风拂过她墨染一样的发梢,在一片湖光水色间,美不胜收。
谢湖生心旷神怡,片刻安宁后,勾起一丝坏笑,一步洞庭落在残垣上,水面聚起的鱼群被他衣衫带起的风惊扰,四散逃走。
耐着性子聚了半个时辰的鱼被谢湖生惊散,阿墨气囊囊起身,持竹条朝谢湖生抽去,一点情面不留,“你个烂螃蟹,我好不容易聚起来的鱼,全跑没了。”
谢湖生每次见阿墨,总是耐不住想去捉弄一番。
奸计得逞,谢湖生侧身躲开劈头盖脸的竹条,袖手得意笑道:“跑了就跑了,这鄱阳湖的鱼又不是只有那几条,你想吃我给去你捉。”
谢湖生这种烂人,阿墨懒得与他浪费口舌,甩手收回竹条,走去矮墙撑起的阴凉里,没了老黄狗,细长的竹条给她足够的安全,始终不肯离手。阿墨蹲在阴凉中,昨日江远山丢上岸的两条鱼已用竹条剥鳞去骨,串在矮墙凸出的几截竹条上阴干成鱼片,鱼片略微干透,鱼腥味吹了一夜,已经彻底消散,只剩润口的脆甜。阿墨捏起一片鱼片送入嘴中,品出滋味来,回头用极其家常的语态问道:“你这次在外面惹了什么麻烦,连洞庭湖都有人敢去生事?”
“我能惹什么麻烦,都是麻烦自己找上门的。”
谢湖生轻描淡写一句,随后朝身后背去一拳,拳风没入湖中,几条鲜活的银鱼跳出水来,在木台上翻腾。谢湖生一步洞庭落在木台,起一阵微弱的拳风去刮鱼鳞,奈何拳风霸道,刻意收了十成的力道,还是将一条活鱼轰成鱼糜。
“认识你真是倒霉透顶,你除了会惹麻烦,还能帮上什么忙。”
阿墨心疼那条短命的鱼,制止谢湖生的胡作非为,几步挪到木台,将剩下几条鱼护在脚旁。阿墨杀鱼很是麻利,蹲在木台旁,一手捏鳃,一手用竹片破开鱼肚,掏去内脏扔去湖中,再俯身用干净湖水涤净竹片,刮鳞去骨。
竹片不如厨刀,解鱼费些力气。
谢湖生挪开目光,望向阴凉中快要阴干的鱼片,已猜到昨夜她是一人如何解鱼切片的,随即调侃道:“还是在洞庭的日子舒坦吧。”
没心没肺的谢湖生阿墨早习以为常,狠狠白他一眼,自嘲道:“我上辈子肯定是嘴馋,吃了不少螃蟹,不然这辈子也不能被你们谢家这一窝烂螃蟹随意拿捏。”
阿墨的阴阳怪气逗得谢湖生乐出声来,“谢家谁又欺负你了,我回去一人锤上几拳,保准个个服服帖帖的。”
阿墨嘴不饶人,直戳心窝,“除了你烂螃蟹还有谁,逢人就说我阿墨将来要嫁给你,做谢家的主母,你在外面惹了麻烦,最后还是算到我头上来,我招谁惹谁了,你知道这鄱阳湖晚上的风多冷么,我吹了整整一夜,整整一夜。”
一想昨夜的遭遇,阿墨气不打一起来,用竹片挑起鱼腹内脏朝谢湖生丢去。
谢湖生歪头躲开,死皮赖脸道,“你嫁我,这不是当初说好的么,我昨天回去寻你,遇见谢观潮那老头,他都被我一拳打服了,你就等着谢家敲锣打鼓迎你过门给我当媳妇就行。”
阿墨解好几条鱼,走去阴凉中铺开,谢湖生在,不离手的竹条已经无用,插在土墙上充当晾杆,犟嘴道:“谁稀罕嫁给你啊。”
谢湖生挑眉道:“你的脸都红得跟猴子屁股一样了,还嘴硬啊。”
“就你眼尖。”阴凉里,脸颊泛红的阿墨伸手抠下一块墙皮,朝谢湖生丢去。
谢湖生一步洞庭悬在湖面,那块墙皮画着弧线落在湖中。
几条不怕生人的泥鳅从湖中钻出,抢食飘在湖面的鱼内脏,这些糟粕以前有个倚老卖老的家伙替阿墨打扫,谢湖生回洞庭时也没见那懒散的家伙,不禁问道:“老黄呢?”
阴凉中的阿墨低声回道:“被人杀了。”
谢湖生的脸没了笑意,瞬间阴沉下去,袖中有一拳要出,“那人是谁!”
阿墨蓦然腿软,扶墙坐下,老黄陪了她十几年,早已如同家人,“死了,被江远山杀了,这鄱阳湖也是江远山带我来的。”
刚巩固好的心防戳开一个小口子后,是难以压制的溃堤。阿墨再也忍不住泪水,带着哭腔说道:“烂螃蟹,我以后再也不养狗了。”
泪水决堤而下,冲垮她的坚强。谢湖生正欲举步向前,阿墨出声威胁道:“不许过来,小心我跟你翻脸。”
阿墨背对着谢湖生,将头埋在膝窝里,蜷着身子在阴凉里小声抽噎,明明昨夜告诉过自己要坚强,今日被提起,还是忍不住泪流不止。
认识这些年,谢湖生从未见过阿墨哭的样子,捏拳守在岸边,拳意蓄起,散开,再蓄起,再散开,周而往复……
过了许久,听不见阿墨的哭声。她从阴凉中走出时,换了张轻松惬意的神情,那副神情下掩盖的悲痛,只有她本人知道沉重多少。阿墨走去岸边,俯下身子取水洗脸,顶着通红的双眼笑道:“烂螃蟹,我这次不想回洞庭了。”
阿墨的话语中有几分央求。
谢湖生洒脱道:“不想回就不回,你不是一直想去外面走走么,这次把你也带上。”
没有行囊收拾,阿墨顺势坐在木台上,望去夕阳在湖面的落影,不舍道:“那等些时辰再走,我这鱼片还没晾好。”
这样的阿墨,貌似还是第一次,没有两人见面时的鸡飞狗跳,言语相驳。唯有落日余晖,满载一湖山色。谢湖生收起一身轻浮,转身悬在湖面,随她一同静看落日黄昏。
金陵天下楼,炊烟正浓。
君不白不敢御剑,从后巷落下身形,蹑手蹑脚朝后门挪去。后巷的菜贩劳作一整日,如摊位上被人挑拣剩下七零八散的果蔬一样蔫巴,没人好奇君不白的窘样。
君不白挪至后门,正是天下楼满客时辰,厨房的喧闹细节隔着一堵厚实的院墙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君不白先是贴门分辨声响,然后朝门缝渡去一指内力,用御物决轻抬门闩,整扇门都被他用御物决缓缓抬着,生怕开合时弄出一点声响来,期间双手忍不住颤抖。门挤开一条缝隙,君不白沉一口气,纠结片刻,微微探头扫视一圈后院,确认安全无恙后,提心吊胆迈开左脚跨过门槛,足尖灌足内力,与地面相隔几寸悬浮,左右交替,瞬身挤入门内,随手关门上栓,一气呵成,一套行云流水之后,人已安稳停在后院青石上。
“还知道回来!”
厨房锅碗瓢盆交错间传出一道厉声呵斥,厨房灶膛窜得几尺高的火都被那声呵斥吓得缩回灶炉中。
君不白双腿不听使唤,两条腿直直跪倒在地,怯生生喊一声娘,舔着脸笑道:“王家的事一了结,我就立刻回来了,没敢……耽误。”
君不白磕巴着说完,额头已布满虚汗,眼神飘去四周,思量着若是这时娘的烧火棍丢过来,该往哪躲。
想什么便来什么,黢黑的烧火棍从厨房窗户飞来,一棍没留情面的落花流水,伴随苏柔的质问,“路上真得没耽误么!”
君不白御剑跳开,心虚道:“从王家出来去见了叶仙子。”
“那你还回来做什么!”又是一声君不白怕到心坎的责骂。
一枚竹片打落那棍落花流水,紫衣束身的唐盈捧着竹筐从牛棚走出,帮腔道:“不白好不容易回来趟,收收那你脾气,天底下做母子的哪有你们这样的。他如今也是天下楼的楼主,骂两句解解气就行了,何况叶仙子闭关在即,去看上几眼也是无妨,怎得,未来儿媳的醋你也要吃上一吃啊。”
苏柔抬手收回烧火棍,站在窗前鼓着腮帮,“你这么上心,他过继给你当儿子算了。”
唐盈从竹筐捏起一把草丢去窗口,理直气壮道:“什么叫过继,我给他接的生,从小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本来就是当儿子养的,我将来老了,还指望他给我养老呢。”
眼见两人呛起嘴,君不白按下身形,朝唐盈躬身行礼,软声喊一声唐姨。
一声唐姨,甜到唐盈心坎,撇下独自生气的苏柔,回头笑道:“你那卧房我早就差人清扫过,今日王家这趟辛苦了,早些回去歇息,不用理会你娘,我跟她相熟这些年,最是了解她,刀子嘴豆腐心。”
君不白被唐盈推着离开是非地,忐忑间独自走去后院卧房。
院中只剩苏柔和唐盈。
苏柔捡起悬在窗台的青草丢进唐盈怀中的竹筐里,迈步走出厨房,怒气不减道:“我刚才管教儿子你插什么话,惯子如杀子你懂不懂。”
旁人怕苏柔,唐盈最是不怕,笑得温柔,“训两句就行了,楼里这么多人,他身为楼主,日后如何在众人面前立威。”
苏柔没了脾气,嘟囔道,“就你懂!”
唐盈蓦然想到什么,用手肘碰向苏柔腰肢,提醒道:“给有情司的聘礼你备得如何了?”
苏柔漫不经心道:“这事全权交给我哥了,他有经验。”
唐盈小声训斥道:“你除了吃,就不能对旁的事上点心,不白跟着你,真是吃了不少苦,名字起得随意就罢了,这婚事你也如此随意。”
苏柔攀上唐盈的小臂,与她贴得更近,亲昵道:“这些年不都这么过来的么,男娃子不用养得那么精细。”
“你啊!”唐盈无言以对,将苏柔从她身上晃掉,走去厨房巡视。
苏柔见没下手之地,落得清净,径直跃上三层楼,大哥苏牧在神农医馆,今夜不会回来。苏柔环视一周,走去楼梯处,三层楼断去的台阶处,浮现一层楼梯,盘旋而上,不见其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