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登高十分惬意地说,平日个你我是上、下级关系,每次见面不是汇报,就是请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今日个咱借终南别业这块宝地,好好聊聊。胡吹神侃,信马由缰,你意下如何?张慧能微笑道,那太好了。感谢老板这么抬举我。张登高满脸不高兴地说,你看你看,又生分了不是?咱现在就是朋友加兄弟。我也是难得有这份好心情,平静如水。眼看下个月美国的GRD建筑设计事务所的“史密斯团队”就要过来干活了。到时恐怕连今天这种忙中偷闲的机会都没有了。我正想听听你的意见,关于长安塔的设计方案的问题。张慧能说,建筑我可是一窍不通。我哪能给你有价值的建议?张登高说,欸,你错了。凭你的文化底蕴和艺术修养,当然能提出好多有价值的建议。建筑结构呀、功能呀咱们说不上来,但建筑外形所负载的文化元素,尤其是中国元素,汉唐长安城的元素,这方面咱比美国佬可不要强上百倍。譬如说,我在想,外形就以大雁塔为参考,八角形造型用铝合金和角钢都好处理。结构呀功能呀基本是固定的模式,初步设想的是5层地下室、8层裙楼、100层写字楼、50层酒店和8层“世界屋脊”塔顶观光台。其余楼层是设备层和转换层。总之,无非是尽量搞得完备、合理。我想在长安塔正门的广场上搞两件大型雕塑作品,充分体现汉唐精神。你有什么好的建议?我可是很期待呀,你小子可不能让我失望。
张慧能呷了口普洱茶,思忖了一会儿说,你想体现汉唐精神,当然应该选择发生在大汉、大唐的重要历史事件。而且最好是国人耳熟能详,甚至妇孺皆知的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因为属于广场雕塑,通俗易懂最为重要。张登高说,嗯,继续说。张慧能说,汉代战争频仍,战争的场面不宜做成雕塑作品,因为全世界人民都在向往和平。张骞出使西域倒是值得考虑,甚至可以作为首选。理由很简单,走出国门,向世界各国示好。并开通丝绸之路,跟如今的改革开放十分贴切。而且中小学历史课本都有介绍,凡上过学、读过书的人都知道,完全符合我们刚才设定的条件……张登高击掌赞叹,好,很好!就这么定了。我看非张骞出使西域莫属。设想一下,张骞骑着高头大骏马,带着护卫马队,身后是一溜长长的骆驼队,满载着大汉的丝绸、瓷器和茶叶穿越戈壁沙漠,走向遥远的天际……咱们接着来,那大唐呢?曲江那边市政府刚投入十几个亿搞了一个“大唐芙蓉园”,正在试营业呢。那是再造了一个大唐的皇家园林。咱们的路数应该跟政府不一样才是啊。政府完全是在烧钱。
张慧能说,能代表大唐的文化艺术符号确实太多了,但我觉得最靠谱的要算是唐三彩了。你还有印象吗?中学历史课本上在介绍唐三彩时有一幅彩色图片……张登高说,记得记得,当然记得。是一个仰头的骆驼,背上驮了好几个人组成的一支乐队。张慧能说,就是。它的全名叫《骑驼乐舞俑》,20世纪50年代在咱西安附近出土。它与青铜器司母戊大方鼎、青铜器四羊方尊、金缕玉衣并称为中国国家博物馆四大镇馆之宝。这件艺术品可谓活灵活现。骆驼高高地扬起头,仰望长空。四个乐俑分坐两侧。前乐俑左手托琵琶,后乐俑双手做吹笛状;右侧前乐俑着圆领长衫,是胡人。中间一舞俑也是胡人。所有人物都在随着乐曲的旋律和节拍翩翩起舞……这种场景,多么像当今的中国呀!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莺歌燕舞,歌舞升平。再说了,你作为长安塔的主要倡导者和投资人,祖籍驼城,生长于斯,而驼城市的市标正好是骆驼。
张登高从内心彻底折服了。奶奶的,自己绞尽脑汁纠结了差不多一年的汉唐雕塑作品的选材,没想到让张慧能这小子从中学历史课本里面轻易地给解决了。而且那么的合适,那么的妥帖,那么的准确,那么的不可替代。张登高真是自叹不如啊。这张慧能看起来似乎是举重若轻,手到擒来,而实际上这里面有一个丰厚的文化积淀和对所学知识的融会贯通的问题。历史上天妒英才之说,张登高原本是不太相信的,尤其是当年周瑜被诸葛亮的才能妒忌致死的那一幕。如今面对眼前的张慧能,我张登高如果是当年的周瑜的气量,岂不要被活活气死?
张登高浑身感到轻松舒畅。困扰了自己一年多的广场雕塑终于敲定了,也算是一个不小的收获。他舒坦地喝下一大口茶,突然想起死去的王建国和李海峰。张登高听说过张慧能信佛,而且禅修到达过很高的境界。他问张慧能道,对于王、李二位的死,你怎么看?如果死亡离我们这么近的话,那么无常,那么无定,那人生的奋斗还有意义吗?尔虞我诈、钩心斗角、争权夺利和邀宠献媚还有意义吗?你说说看,这人究竟为什么活着?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张慧能笑了,会心地笑了。他说,你的问题可是古今中外的哲学家们争论了几千年至今还没有定论的话题。你这些问题其实触及到佛教的生死观的问题。你可能从王建国、李海峰死于地震这件事中受到震惊,并且开始反思生命的命题。“佛度有缘人”嘛,你已经进入有缘人的队伍啦……张登高不服气地说,看把你小子能的,你以为自己是佛呀!给个梯子你就闹着要上天了。张慧能说,你理解错了。佛学讲“度人”,实际上是接引。就像禅宗的“棒喝”之类,关键时刻点拨你一下,你就突然醒悟了,如同醍醐灌顶。真正的菩萨是你自己。参佛是一种体验和证悟的过程。今生今世谁也度不了你,你只能自己度自己。今生你要想成为一个觉有情的菩萨,有一个六波罗蜜的法门:就是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和般若。波罗蜜就是到彼岸的意思,指的是修行者乘着大行之船,能由生死苦恼的此岸,度到涅槃安乐的彼岸。所以六波罗蜜也叫六度。
张登高听得似懂非懂。他接着说,你小子今天别玩玄的。要说大白话,不要咬文嚼字。我问你,在你眼中佛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信佛究竟有什么用处?
张慧能双手交叉掌心相扣放在桌上,娓娓道来,在我看来,佛教就是佛陀的教育,它是一种教育体系。是佛陀对九法界众生至善圆满的教育,教育的内涵包含了无尽无边的事理,比现在大学里面所有课程的内容还要多得多。而佛法呢,其实讲的是一种众生离苦得乐的方法,以修炼和证悟为主。这里有个比较:中国的祖师爷孔子的教育,讲的是一生一世的教育问题,即从生到死;而佛陀讲的是三世的教育,包括过去、现在和未来。还有,你从称呼上也能看出端倪。我们称释迦牟尼佛为“本师”,我们自称为弟子。所以我们和佛陀是师生关系。那我们跟菩萨是什么关系呢?菩萨是佛陀早期的学生,而我们呢,是佛现在的学生。所以各路菩萨原来都是我们的学长。没错,我们与菩萨是同学关系。而基督教中的上帝和信徒就明显不是师生关系。还有,和尚的称谓本是古印度话,译作汉语就是“亲教师”,也就是指导老师的意思;法师的意思好比是学校里没有给你代课的老师。没有亲自指导过你。而代表和尚教学的老师又称作“阿阇黎”。阿阇黎可以作为我们学习的榜样和楷模。其他宗教里哪有这种称呼?
再从佛教的道场组织(佛教寺院)来看,寺院是佛教教学和佛教艺术相结合的一个教育机构,有点像现在的大学和博物馆结合在一起的情形。和尚相当于大学校长。下面有三个辅佐他的职位叫纲领执事:掌管教务的称首座;掌管训导的称维那;掌管总务的称监院。由此可见,寺院的组织结构就是一所完整的大学。还有呢,中国过去一直将寺院称作“丛林”,丛林用现在的话说其实就是佛教大学。
张登高全神贯注地听着,生怕打断了张慧能的思路。张慧能喝了一口茶,接着刚才的话题说,至于你刚才提到的学佛的目的,说起来其实很简单,八个字——转迷成悟,离苦得乐。前者讲的是通过修戒(持戒)习定(禅定),由定发慧(智慧),便可破掉贪、瞋、痴的烦恼,冲破无明的罗网,截断生死的根源,证登涅槃的彼岸,生起离苦得乐的胜用。后者讲的是人生痛苦多端,但总而言之不外乎物质的苦和精神的苦。衣不遮体,食不果腹,住难遮身,行无舟车等等,这些都是物质匮乏的痛苦;精神的痛苦,那就是得不到满足。没有钱想钱,有了钱想女人,有了女人想儿子,有了儿子又想做官,有了官做又想“包二奶”,包了二奶又想长生不老……总之是欲壑难填。所以佛法能让人清心寡欲,解除的束缚。而能获得这种修养,使身心恬淡宁静,少欲知足,必须要了解诸法性空、缘起无我的道理,对于世间的一切事物,看得透彻,不争不执,自然减少了自寻烦恼的苦痛。尽管佛教信徒修行的法门五花八门,但归结起来也就五类,也叫“五乘”:“人、天乘法”类型的佛教徒是“恋世”的,缺乏崇高的理想;“声闻、缘觉乘法”类型的佛教徒是“出世”的,一心只求个人的解脱;“菩萨乘”类型的佛教徒是“入世”而不“恋世”、“出世”而不“独善”,能够舍己为人,利度众生,发扬佛陀的救世精神。
张登高聚精会神地听着张慧能的演讲,感觉很是过瘾。张登高给张慧能的茶杯续上茶水,说,喝口茶,歇会儿再讲。你讲得不错,知识性、趣味性一样不少。不瞒你说,我也拜访过不少佛教寺院。但我总有个疑问:为什么佛门供养的佛像都是一佛二菩萨?这里有什么讲究呢还是约定俗成的规矩?
张慧能微微一笑,神秘地说,你的悟性是一流的,你已经触到关键的问题了。这一佛二菩萨太有讲究了——一佛代表本体。佛代表“体”,供一尊佛;菩萨自然代表“相”和“用”。可为什么供两尊菩萨呢?因为无量无边的“相”、“用”分为两大类:一个是解,一个是行。其实就是知和行。王阳明(字守仁,阳明是他的号)提倡的“知行合一”的学说就是从这里偷来的。王阳明的思想直接影响了日本明治维新,蒋介石也是王阳明的粉丝,他竭力推行“王学”。这里面还有个精彩的轮回故事。当时,王守仁任江西巡抚。有一天,他巡视途中去一个寺庙游览,见寺内有一间禅房房门紧锁,铜锁业已上锈。他很好奇,要求将门打开。寺内大和尚百般阻扰,说里面有一位入定涅槃的高僧,已经闭关50年了。王守仁仗着巡抚的威严,执意要打开。大和尚违拗不过,叫人打开了这封锁了50年的禅房。房间布满蛛网,供桌上的灰尘少说也有寸许厚。但见神龛上趺坐一位和尚,肉身不坏,栩栩如生,其相貌竟然酷似王守仁。王守仁定睛一看,倒退一步,大吃一惊。他惊叹而又狐疑地说,这难道真是我的前身吗?他转头一看,只见墙壁上题着一首诗——
五十年前王守仁,
开门原是闭门人。
精灵剥后还复归,
始信禅门不坏身。
看了题诗后,王守仁怅然良久。他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自己的前身。随后,他吩咐手下在寺内建立一座高塔,来安葬这位高僧。
所以,通常我们供养释迦牟尼佛即是代表“本体”,佛的两边供养着两尊罗汉:阿难尊者和迦叶尊者。阿难尊者多闻第一,他代表“解”,代表智慧。迦叶尊者苦行第一,代表实“行”。也有寺院在释迦牟尼佛的两边供奉文殊菩萨和普贤菩萨的。文殊是智慧第一,代表“解”。普贤则代表“行”。净土宗的一佛供奉的是阿弥陀佛,他代表“本体”,两边的菩萨分别是观世音菩萨和大势至菩萨。大势至智慧第一,代表“解”,观世音大慈大悲,代表“行”。一言以蔽之,所有寺院的供奉莫不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