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慎最注重礼法,不然,当初也不会那般生莽了。
“太宗非是没资格称祖,而是不能称祖,这于礼不合。祖号,国之开创者可得之,其次,中定艰难,再造祖业者;如汉光武帝。昔者,太祖高皇帝龙驭上宾,建文倒行逆施,致使大明烽烟四起……”
杨慎呼了口气,“太宗却中定艰难,这是事实,可若称祖,就等于说再创祖业了。可大明并非两汉,若把太宗比作非汉光武帝,无异于宣告世人,大明延续中断,太宗……顺位继承,也成了笑话!”
都知道朱老四并非顺位继承,可谁都可以说,独燕王一脉的子孙不可说。
如此行径,大逆不道。
可话又说回来,这并不影响皇权,甚至都不影响当今皇帝的正统性。
受伤的只有朱棣一人而已。
李青捏了捏眉心,问道:“多久了?”
杨慎苦叹:“怕是如今已成了定局啊。”
“如此之事……”李青恍然,“是了,这件事的确没有正当理由反驳,又是中旨……从京师传到这里……怕是已经盖棺定论了。”
“话虽如此,还请先生走一遭。”杨慎正色道,“倘若尚可挽回,那是最好,如若覆水难收,也能极力弥补。”
“如何弥补?”
杨慎:“二圣共创大业,功德并焉,这是皇帝原话。可这话忒也胡闹,太宗之创业如何比得上太祖?此其一,再者,我大明以孝治国,怎可子与父平起平坐?此其二。”
“即便太宗称祖,也绝不能与太祖平起平坐,不然,便是礼法崩坏,以孝治国更是会沦为笑柄。”杨慎道,“便是定局已成,也绝不能如此收场。还请先生辛苦一趟。”
李青缓缓点头。
沉吟了下,问:“你觉得覆水强收,如何?”
“这……可以?”
李青:“硬来的话,可以!”
杨慎思忖半晌,轻轻摇头:
“还是算了吧,如此,一来,这次庙礼改动彻底成了儿戏,二来,皇帝反复无常,其恶劣影响更大,不仅皇帝本人,还会大大损害朝廷的公信力。”
杨慎拱手一揖,道:“还请先生以大局为重,损失最小化才是最优解。”
李青双眉紧皱,微微颔首,“此事,交由我便是,你无需再忧虑了。”
再回新建伯府邸,朱厚照正与王守仁侃大山,见他回来,好奇问:
“杨慎找你做甚?”
李青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那厮要改太宗庙号!”
“咋个改?”
“称祖。”
“啊?”
朱厚照一脸呆滞。
王守仁也颇感惊诧,“太宗称祖?”
“嗯……”李青将从杨慎那里得知的信息,与二人叙述了一遍。
听罢,二人皆是一阵无语。
半晌,
朱厚照开口道:“称祖就称祖吧,论功绩,摆事实,太宗当得。”
“皇帝如此,确欠思量,可若事已成定局,也无甚打紧。”王守仁与杨慎不同,对礼法并不过于看重,“皇帝如此虽为私,却也是在标榜自己。这说明他内心深处,也想做出太宗一般的丰功伟绩。”
顿了顿,“其实,这并不影响皇帝的正统性。”
朱厚照点点头。
小云这般说,李青无话可说,朱厚照也这样认为,李青就不爽了。
“太宗可是你的祖宗啊!”李青骂道。
朱厚照却是说道:“李世民是太宗,且还是接了李渊的传位诏书,才继承的皇位,之后,又是篡改史书……可到头来,世人还不是一样不承认他合法继承?玄武门之变,杀兄逼父,甚至霸占弟媳,哪样被掩盖了?”
“唐太宗霸占弟媳一事,有待商榷。”王守仁说。
“这不是重点。”朱厚照摆摆手,“我想说的是玄武门之变不过一场政变,都无法掩盖,靖难之役如此大的阵仗,又岂会淹没在历史长河?”
“唐太宗杀兄逼父强行上位,世人皆知,可又如何?唐太宗的功绩不一样被世人肯定、歌颂?”
朱厚照说道,“捂是捂不住的,何必自欺欺人?光明磊落未尝不好。世人不会因为唐太宗非法得位,就去否定他的功绩。我朝太宗亦然!”
李青一时竟无言以对。
朱厚照笑呵呵道:“这个祖号若是洪熙朝上的,肯定会产生相当大的恶劣影响,可如今都嘉靖朝了,太庙都满员了,根本无关痛痒。”
李青狂怒,叱道:“你怎么笑得出来?你可知太宗为何一生征伐?你可知太宗为何至死不敢下马?你可知……”
朱厚照立正挨批,待李青发完火,才道:
“百余年了啊,太宗龙驭上宾都百余年了,太祖便是打骂,想来也是打也打够了,骂也骂疲了。你是亲历者,难道太祖临终前,就真没想过传位燕王吗?只怕非是不愿,实不能也。”
李青默然。
朱厚照轻声说道:“太祖那样的人杰,不会这般小家子气的,便是恼怒太宗,也当是一分恼怒,九分欣慰。”
“纵观太宗一生,无论做燕王,还是做皇帝,古今又有几人可比?完全有资格称祖!你以为,如此就坐实了太宗非顺位继承的事实,可不如此,世人就承认太宗顺位继承了?不会的……”
,!
朱厚照摇头道:“可不是顺位继承又如何?太宗之英明神武,之雄才大略,一样会被世人肯定、歌颂。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这个祖号……当得!”
“正如……唐太宗!”
朱厚照倏地起身,豪情道:“自祖龙六合一统,秦也好,汉也罢,亦或晋隋唐元,今虽名亡,却非实亡。遥远未来,我大明亦然,做了就是做了,敢做何不敢当?
以我之见,太宗非是不敢,亦非不愿,实不能也。
一来,建文庸碌无能,却非暴君,虽慷国帑之慨肥于绅,百姓亦得获小利,于民而言,不失为仁政;
二来,若不强调顺位继承,子孙当如何自处?
故,太宗如此那般!”
“今日不同往日,自太宗之后,大明又历经八帝,正统性早已根深蒂固。”朱厚照看向李青,“太宗若真怕世人议论,又岂会靖难?太宗一生劳碌,兢兢业业二十余载,无有一日懈怠,就只是为了不让人议论?
然也!
太宗那般,因为他是大明皇帝,因为他是太祖亲子,是责任、是孝道在督促他。”
朱厚照吁了口气,说道:“真要说怕,太宗也只怕太祖,非是怕了悠悠众口。今太宗龙驭上宾已超百年,太祖便是滔天的怒火,也该消了才是。”
李青怔怔出神。
朱厚照:“我以为太宗称祖,可;太宗与太祖平起平坐,不可。无论定局与否,都不宜阻止太宗称祖,只需遵从父子之礼即可。”
王守仁微微颔首:“小朱说的不错。皇帝此举私心过重,可也不能因皇帝出于私心,就全盘否定此番改动庙礼。”
“唉!”出神半晌的李青叹息一声,“我不否认你们的论调,不过,如若尚可挽回,我还是不会让太宗称祖。”
朱厚照无奈又好笑:
“你说说你,明明不属于这个时代,干嘛这番守旧?礼法从无一始而终过,两汉得获庙号的帝王才多少,帝王谥号本有上谥、平谥、恶谥,如今别说恶谥,平谥都没了,且谥号越来越长……
基于此,大明为何只能有一个祖号?想开些嘛。”
王守仁轻轻点头:“太宗当得祖号,只要不与太祖平起平坐,无需介怀。”
李青没有再辩,只是对王守仁道:“小云你好好吃药,多注意休息,我很快回来。”
王守仁含笑点头。
李青又看向朱厚照。
“你就不用护送我了。”朱厚照抢先说。
“……你可真敢想。”李青本想嘱咐两句,闻言便也消了念头,骂道,“别死路上了就成。”
朱厚照:“……”
李青跟刚到的几个师弟交代了一下,赶赴京师……
平心而论,朱厚照的论调并不为错,可从内心深处来说,李青还是更希望朱棣的庙号是太宗。
乾清宫。
朱厚熜审视着大臣为太宗拟定的新庙号,陷入沉思……
——烈祖!
这个庙号多用于王朝开创者,亦或王朝复兴者,意在强调其开创、复兴过程中,不屈不挠的精神,以及丰功伟绩,且有着‘延续’的寓意。
单从庙号释义来说,确符合太宗。
不过,庙号可不能只看释义,也要结合历史上获此庙号的帝王来看。
纵观历史,获烈祖庙号者并不少,足有两手之数,可真正有名气的却不足两个。
汉烈祖刘备算一个。
魏烈祖曹睿勉强算一个。
前者德行足够,功绩却不够,终是没能真正延续汉之大统。
后者功绩不够显赫,德行更是不足,甚至就连这个庙号,都是生前自己给定的。
至于其他获此庙号者……就更不值一提了。
“不妥,不妥……”朱厚熜缓缓摇头,“太宗之功绩,可不是这些帝王可比拟的,还是朕来吧……”
说罢,将奏疏丢至一旁,认真思量……
喜欢长生:我在大明混吃等死的那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