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边垂柳,枝条纤细,有露珠悬挂在上,一层层累积划过,最后坠入下方小泉当中。这里空幽寂寥,水滴之声叮咚叮咛,仿佛轻叩心扉,仿佛在唤醒什么。
云雾就在林间倦躺,有几声鸟鸣啼来,继而拍起翅膀飞向另一树梢,左顾右盼,慵懒惬意。
这是一座孤岛,无人知晓这座岛屿扎根在此多少年。四周可见的是一片片鸟语花香之景,芬芳鲜艳,有蝶飞舞,翩然群草花丛当中,如梦如幻。
树海波涛而过,小草沙沙浅弯,有两人十指紧扣,手骨苍白,可见经脉,仿佛与生俱来就应牵连在一起。
十里青草,是她的红妆,是他的坟墓,两人就此长眠孤岛,那尘世浮华,红尘纷扰,世道苍凉,情思哀怨皆为泡影。
梦里,有人一念成悦,处处繁花处处锦,还有人一念成执,寸寸相思寸寸灰,滴滴人和,竟是连梦境都无缘相聚。
天地一色,望不到尽头,岛外便是漆黑如墨的海水在奔腾泛滥。这座孤岛却偏偏成了这方世界的例外,在阴沉昏暗的天地之间斑斓出一抹光色,扎根永恒。
中无杂树,芳草鲜绿,偶有清风,不知何处的落英飘来,缤纷在四方飞旋,静静落在了大地之下。
似乎走过了很长很远的路,终是选了一个归宿。
汲清脸色苍白被惊醒,大口大口喘着气,眼神由开始的涣散渐渐转变清明。
忽而脸色紧张望向四周,来不及细看就已被身旁那浑身是血的男子惊愕住,汲清翻身而过,半跪在他身边,颤抖失声,道“故...故渊哥哥...”
汲清害怕极了,她轻轻再次晃了晃墨故渊的身体,口中急切呼喊那不省人事男子的名字,可那人依旧平躺在草地之上,如死人一般。
汲清躬着身子趴在那人胸前,身体抑制不住的颤抖,哽咽之下更多是无穷的自责和不甘,哭声响彻在这座孤岛,却没有任何回应。
“故渊哥哥,你不会死的,相信我,我不会让你死的。”有人在深深呼唤,如歌如泣。
“你不是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去做吗,你还有重要的人要去救,你是大笨蛋么,那些既然都那么重要,为什么偏要管我。”汲清梨花带雨,泣不成声。
一叶叶,一声声,有人轻喃摇曳离歌。
汲清长发飞舞,浑身蓝光涌动,一身如那玻璃透明。
此刻在其额间上,有一道裂痕如天眼正缓缓睁开,深蓝色异光显现,汲清一身血液由下往上汇聚,似乎就要从额间倾泻而出。
在那深蓝色天眼即将射向墨故渊之时,天边一把红伞直冲当头,将汲清燃烧自己的血脉阻断。
红伞飞舞,一人俯身飞来,素手执握伞柄,轻挥盘旋。一袭黑纱随风飘摆落地,红伞倚靠肩头,眉目淡淡忘向汲清,眼里亦是流光浮现。
汲清抬首,下一刻便是红眼怒道“是你!”
“氐人一族,乃是上古女娲娘娘血脉最纯正的后裔,你如今为了一个男子就甘愿耗尽自己一身精血,你是有多蠢?”黑纱女子正是先前追杀两人的血纱,此刻竟也到此。
“若不是你,故渊哥哥又怎会被你害死,我要救他,与你何干,你若想赶尽杀绝尽管动手便是。”汲清嗤笑,脸色坦然。
血纱看着眼前不顾一切的汲清,目光有一瞬间的恍惚,那抛却一切的样子,让她看的莫名熟悉,那时年少,热血情意充斥心头,何其相似。
“故人心易变,何如薄幸锦衣郎,柳烟尘难道没教过你世间最恶的便是男子负心么,你舍命相救,又怎知他醒来可会念你之好。况且他本就心系她人,你又何必一厢情愿,自作多情?”血纱此刻毫无先前半分凶狠之势,反而难得有闲情逸致说道起来。
汲清恨极了眼前这女子,自己施法被其打断,如今又好似故意看自己笑话一般,调侃自己,言语莫名。
当下同样讥讽回道“我一厢情愿,自作多情又如何,故渊哥哥为我可以不顾一切,我又凭什么不可以,他所念之人与我何干?我又为何需故渊哥哥念我的好,你自以为看破世间便是如此?我姥姥教的又何须你来指手画脚,你所阅之人就是这世道你眼里中的人么?你又是谁?”
汲清一连几个反问,语气皆是鄙夷。
幂离之下,血纱听得哑口无声,一双目光愣愣望着汲清,思绪万千。良久,她似有解脱,不易察觉微微叹了一口气,道“他没死,你无需以命抵命。”
汲清怔怔,表情不可置信,又满怀激动看向墨故渊,可不论她再次如何查验,依旧毫无征兆。
汲清无法释怀,只觉那女子又戏弄了自己一番,正欲开口呵斥,又听那黑纱女子浅浅说道“此人身体极为古怪,先前明明被我的乾坤九耀图重创,又抗下我一记紫芒刃,这仙妖两界哪怕修为至深者也难以存活。可这小子如今身体内依旧残留几分气机,而且这气机绵绵不断,好像在替他续命一般。”
汲清听得半信半疑,可眼下墨故渊这幅惨状又教她如何认清,即便那女子口中所言属实,以墨故渊如今的伤势又如何施救挽回。
“要杀要伤都是你,你如今在这假惺惺装什么好人,怎么?是觉得故渊哥哥没死,想继续再杀一次么。”汲清望着眼前女子,恶狠狠说道。
“想杀他我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他如今尚有几分气机不过是仗着身体当中一些古怪苟活而已。他修为薄弱,自身本就无法承受那样的攻击,如今这样,即便活着也不过是活死人而已,在我眼里和死了有什么区别?”血纱微微侧首,朝汲清缓缓说道。
汲清怒不可遏,道“你到底想怎样,不让我救人,又不杀我,你有病是不?”
血纱望着眼前这丫头,眸子好奇打量,问出心中疑惑“柳烟尘是你什么人?”
“凭什么告诉你,我姥姥如今是不在这,不然你以为你当真可以为所欲为么?”汲清一股脑气急说道。只是话语冲动,那黑纱女子一听便好笑摇了摇头。
汲清也意识到自己口误,脸色懊恼,当下也懒得和她废话,既然她不动手,自己也不愿在此耗费时间,就欲将墨故渊带起离开。
却又听那黑纱女子微微说道“你可知这里是何处么?”
汲清一愣,回首看了那女子一眼,继而自顾朝前向着林中走去。
“你若真想救他,即便他能活过来也无法走出此地,你一死,他便要在此独孤长寂,永生永世。”血纱冷冷说道。
汲清身形一顿,又听身后女子说道“此地应是上古那座不死不朽的存在,名为永恒岛,也算是昔年沧海七十二岛其一。本以为随着年月逝去,早已消失在时光之中,没想到却是被葫芦岛吸入腹身,隐藏在此。这岛上藏岛,真是可笑,竟还留着这方永恒不朽的囚牢。”
汲清听闻此番介绍,兀然间想起过去曾听闻姥姥有讲过关于永恒岛的传闻。
传说永恒岛乃是上古时期战神刑天头颅所化,昔年刑天在常阳山与黄帝大战被其削颅。可即便刑天身首异处身体依然不肯倒下,他以赤着上身为头颅,两乳化作双眼,肚脐为口,手持干戚继续和黄帝不分昼夜厮战,可最终还是惜败黄帝之手。
黄帝被其不屈不饶的精神深深震撼,遂下令将刑天战将安葬在常阳山下,并设立祭祀。可刑天一直想找回自己的脑袋再和黄帝大战,黄帝亦是怕刑天无休止的纠缠,便用手中宝剑劈开了常阳山,将刑天的巨大头颅扔进了深山水涧之中。
后世有戏者记载,有人远游沧海,发现刑天之颅漂流至此演化一岛,岛上生机盎然,乃昔年天神战意所在,身躯仍在常阳凿山,头颅亦怒视苍穹,不死不灭,永恒永存。
不管传闻是真是假,可这永恒岛有一点却是让人深信不疑,凡是误入永恒岛之人,将一生被囚禁在此,上天遁地离开不得,伴随永恒而在此生生世世。
有后人曾言,这是刑天的意志所在,以儆效尤。
汲清心中一阵凄苦,踉跄跌倒在地,看着身旁墨故渊,脸色怔怔迷茫。自己若是用这条性命救醒故渊哥哥,那他醒来岂不是一个人孤零零在此,汲清不敢去想,更多是不愿墨故渊为了自己白白承受这般伤害。
“怎么,后悔了?先前还信誓坦坦,如今知道这永恒岛的存在便就此作罢?”血纱紧随其后,也不靠近,就这样在汲清身后调侃说道。
“难道你不一样吗,至少我还有故渊哥哥陪着,你怕是就要一个人在这老死了。”汲清回首笑道。
“也对,虽说这小子如今成了活死人,可毕竟他那古怪气机一直在流动不绝,说不定等个几千几万年就能醒来,然后就能和你长相厮守在这了。这样说来倒还真是划算啊,可惜了那小子的心上人如今是死是活都没个下落。”血纱同样轻蔑说回。
汲清脸色青红不定,想要驳回却是不知如何开口,眼前这老女人不知比自己活了多久,说话阴阳怪气的,自己根本招架不住。
此话光听着就让汲清心里委屈,泪水哗啦啦夺眶而出,哽咽道“我没有!我没那样想过,我就是不想他为了我平白无故送了性命,也不想他被困在这里一辈子出不去。他还有重要的人要去救,那个人也一定在等故渊哥哥回去,我只是希望故渊哥哥能顺利平安,完成他想做的事情而已。”
“你是不是傻,既然那么在意,凭什么付出那么多最后还要委屈着自己?”血纱听着忽然心慌,大声质问道。
“哪里委屈了嘛,他那么好,我觉得一点也不委屈啊,若是觉得委屈便不肯不愿,那他又怎会是故渊哥哥。”汲清急切回道。
你究竟有没有好好爱过一个人?爱是霸占是摧毁,爱是心甘情愿是不予计较,那都是爱。爱其实很简单啊,是我们自己太过脆弱和敏感,又把它弄的复杂,变的只是时间让人面目全非,让人迷失初心。
你这一生历经了那么多人和事,你阅尽世俗,百感沧桑,早已看淡。可曾想过还会有人告诉你人间并不就只是那样,有些人成了这世界的例外,让这世间仍有爱在。
你定会说她单纯可笑吧,那就单纯可笑吧。
哭声清脆,汲清一字一字说得那般真挚,血纱听得愕然。脑海里莫名想起那年时雨河畔,他对自己说的话“非我不愿,只是我仍有所背之事,若日后我能侥幸活着,且当归来”。
当时血纱不解,这山海五经,世间又有多少人能伤他,又有何事能让他一去不返。
摊开手中赤色碎玉,那一缕紫丝眷恋不舍,苍山负雪,浮生尽歇。
血纱再次望向汲清,眼神忽而柔和,将幂离轻轻撕去,露出那一张惊为天人的笑颜。血纱垂过眼眸,静静走向汲清,而后这两千多年来,她第一次专注而惭愧向着眼前女子说道“对不起啊。”
一阵清风悠扬,如尘烟焚散,吹淡了执念深恨的牵绊,吹散了两千年的痴缠。
血纱笑着流泪看向汲清,泪水决堤,可她脸上分明满是笑容啊。
汲清一手擦拭自己的泪水,看着眼前女子,还是有些放心不下,道“你可又别戏耍我呀。”
血纱拍了拍汲清的脑袋,温声细语说道“那谢谢你啊。”
汲清哭笑不得,这人真是莫名其妙啊,难道真是失心疯了不成。
一一一一
两日后,汲清血纱漫步在岛上,两人浅声交语,俨然没有开始那般争锋相对。
血纱曾告知汲清,那日她与墨故渊在葫芦岛遇见的醉酒汉子便是段念尘,也私底下和汲清寥寥表明她和段念尘一些过往。
汲清听闻恼怒,咒骂那段念尘的忘恩负义,可汲清也实实在在说出自己姥姥曾和段念尘的一些过往。汲清不懂其中曲折情爱,可落在血纱的耳里却让她更加心思万千,怔怔不语。
“汲清,你看这永恒岛上开满的鲜花,你知道它们叫什么吗?”血纱怅惘着远方,幽幽开口说道。
汲清看向四周,从当初落在这岛上之始,这野花便开满了整座岛屿,这些野花虽是形态怪异,可这岛上几乎所有野花都是这番模样,遍布大地,汲清也就未曾过多理会。
野花双朵,一黑一白,白小黑大,底部有一青茎延伸至土壤,若不是颜色差异特殊,倒和寻常花草无异。
汲清不解看向血纱,不知她想说些什么。
“此花名为双生花,搁在世间市集倒并无太多用处,只是它生长在这永恒岛,却成了这里的关键。”血纱转首看向汲清,神色极为认真。
“双生花,这名字可真好听,你是想说它可以解开永恒岛的禁闭吗?”汲清下意识说道。
“不错,双生花一蒂双花,同时绽放,一朵必须不断摄取另一朵的精魂生存,否则两朵皆会败落,所以其中一朵从生根发芽起就注定必须湮灭,以此换取另一朵的生存。”血纱缓缓说道。
汲清不明所以,只得静等血纱下文。只见她脸色挣扎彷徨,不时瞥向自己,又望向远方。
汲清忽有所悟,急急说道“是不是我吃了这双生花就可以离开这?”
血纱不语,就欲挥手离去,却被汲清死死拉扯,汲清说道“你不许走,是你把我们带到这的,你快告诉我!”
血纱望着眼前女子倔强神态,凝眉许久,终是微微俯身面向汲清轻轻叹道“这双生花必须由一男一女一起服下,也就是你们俩得吃下这双生花的一瓣,若服下这双生花,从今往后你们就相生相连,命理牵绊,可同生,却难共死。”
汲清哪管其他,自顾说道“那故渊哥哥可会醒来?”
“嗯。”
“那就好。”
“你别胡来,这双生花谁若是不小心服用甘愿牺牲的那朵,等同自己的性命就交付于对方,他若平安无事倒还好,若有不测,你可知后果?”
“后果又会如何?”
“倘若吃下那死花者,自己不小心道消落陨倒也无碍,若那服生花者死去,即便远在千里,即便天涯海角,后者亦是灰飞烟灭,随他而去。”
“那我就吃白色的。”
血纱瞪了一眼,有些瞠怪汲清的无厘脑袋。
“你看岛上那些花儿,都是白的小,黑的大咧。”
血纱身体一震,此时才想起眼前景象,她明知这岛上布满双生花,却从未注意花儿两瓣的大小之分。眼下之景,浑然天成,所有的双生花皆是如此,事实是那白花皆心甘情愿。
“你!”
“我会没事的,故渊哥哥也会没事的,我相信他。”汲清昂首朝血纱灿烂一笑。
林间大地,所有双生花此刻起舞旋转,围着彼此,飞舞不停,彼此的眼里,是彼此的世界。
血纱不再言语,只是静静看着眼前这瘦小却胆大的小姑娘。
许久,岛上一片风花雪月,云涌成海,如泼墨挥笔,有人轻轻画下这生死决的一幕,泪眼婆娑。
“你和他不过相识十数日,值得吗?”
“哎呀,哪里有什么值不值得呢,明明是我愿意的啊。”汲清笑得极为开心,看着眼前墨故渊,她忽然想起姥姥很久之前和自己说过的话。
“有些人相识一辈子却也形同陌路,有些人只一眼就可认定一生,世间千般圣言万般佛理,又哪里比得上自己喜欢。别管他喜不喜欢自己,也别管世人冷眼指点,你咧,自己喜欢就好了啊。”
那时的汲清看向姥姥,姥姥眼中满是知足和欢喜,汲清觉得当时的姥姥可爱极了。
是啊,世间芸芸,还有什么比自己喜欢的更好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