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顾望舒并非继续追问,他在梦魇中回见了十五岁时的自己,适时少年张扬气魄,路见不平,却被污蔑成清虚观不加管束,仗法术欺人的劣性妖道即便咬碎一口血牙拒不认错,加之师父相护,并未被逐出山门,本以为就此守得住清誉,可无奈人传一,一传百,说得全是那观中养了伤人凶恶的妖人,到最后散出去的流言仍叫清虚观两三年香火大减,妖道的声名更是传到千里外的话本里去。他往怀中艾叶脸上看去。妖卧在臂上昏睡不醒,一顿打斗下来发冠到底是撑不住那头松软细发,碎散满头,软绵的灰白撩得掌心发痒。向来认定是自己相貌异于常人,是我生得有错。顾望舒心中惘然,遇他之前从未有人告诉自己并不古怪,或许这其实是凡世庸人短见薄识,心胸狭隘的错,我既生来如此,问心无愧,何以为罪。“我问心无愧。”顾长卿跟着他的步子一滞。守夜人手中的锣声三响,一句“平安无事”荡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益州城设有宵禁,三更前街上必须清空。白日里再鳞次栉比人欢马叫的街市,深夜之下还不是繁华落尽,万籁俱寂。益州军的护城兵士每夜都与巡夜人一同巡查,益州地界还没有哪些百姓贵族,亦或官家敢挑战益州军的权威偷摸跑出来浪荡,街上自然冷了下来,除却守夜人手中的锣响,就只剩下夜鹰桀桀,叫声回响。总镇府里也相同,除了些值夜的兵士,再无人走动,就连因知州府还没重修竣工而迟迟无法接任,就只能一直借住在这儿的高德一家也因为无所事事早早就睡下。唯有总镇将军的窗影还摇摇晃着烛光。冯汉广身披檀色大袄,胸口松散,坐在桌前借烛火批阅成堆文书,眉头忽松忽紧,不时向后仰起,松松因长时间低头而发涩的颈肩。前任知州死于非命,新来的知州还未正式上任,这段空档期益州大大小小文事武事,大到贡品择选军薪发配,小到市井纠纷,都得他一人代劳,着实是辛苦了点。门轻扣两声。“主子,军师到了。”齐铭在外头贴着门小心道了句,生怕打断主子思绪。冯汉广稍微往后坐了坐,埋头道:“请人进来。”夜半风凉,门吱呀一声被缓缓推开,难免会有寒气入房。姚十三裹着青碧色大氅慢步走进来,比起身量更为纤瘦的身姿颇有些撑不起来这宽大的大氅,衣肩都是垂落下来。借烛光昏黄,让人有种想直接一把扯下来的冲动。他欠首含笑行了个礼,冯汉广忙着手中文书,并未抬头,挥手示意屋里的人都退下。待到最后一个小卒闭紧了门,方才直起身,凝凝注视姚十三缓踏到自己身边。冯汉广松了脸上的严肃,饶有兴趣勾唇拍拍身边垫子道:“可算舍得来了。”姚十三坐到他身旁,一只手覆在他正握笔的手上,用另一只手取了他手中狼毫。有意无意偏靠过去,侧下脸自下而上的,用一双湿雨水杏样的眼吟着笑盯起冯汉广,好一会儿,应道:“十三替您看吧,这么晚,将军该歇息了。”冯汉广剑眉一挑,反手扣住他那还没一掌粗的手腕顺势扯进怀里,翻身一压便将姚十三半个身子牢牢锁在身下。他这幅瘦小身子在常年习武的冯汉广面前柔弱单薄的简直就是个纸偶,一推便倒,根本无力反抗。后背没留神磕在桌角上,痛得没咬住,一声闷哼了出来。“疼……”“是啊,这么晚了你才来。”冯汉广往前捞了一把,随手把刚刚磕疼他的红木桌案推远了些,桌上文书遭这一晃散了满地。“还是不够心疼我。”“是啊,比不及将军疼我。”姚十三咬着背后撕拉拉的痛,眼里水盈盈抱着委屈。掌劲大的人,永远不知道自以为的“轻轻一推”是有多要命。冯汉广一只手撑在折纤细腰下,边说边伸手顺着高挺的锁骨而下,一路探到怀里去。久持兵器的指尖盖着层薄茧,摩擦捻着板回张行峻言厉的脸。“军师夜半专程来见,是该有什么回我的话。”姚十三被捏了一把,脸像吃醉一般泛起酡色,身子微颤,气息也随即发抖,一排皓齿叼起紧闭嘴唇,挤笑道:“急什么。”“嗯?”冯汉广用鼻息哼出个嗯字来,猛地扯开衣襟,露出片起伏不停的胸膛。他挑眉向下,心道一个男人,却生得是粉妆玉砌,肤如凝脂,腰姿软得像水,不怪出去要被人认成姑娘。姚十三沦进股掌之间未露局促,三两下坐起身拉合衣襟,肘搭桌案撑脸缓道:“高德,我试探过几次了。”第19章 善心军师拾遗孤“然后呢。”冯汉广贴到他耳边浅声问。鼻息贴着姚十三的耳根,染出红晕,吹扬碎发缕缕,食饴似的舔上一口,得不到回答。热流顺脊骨向下,抵在背后,乘在云上,焦躁不可纾解,小将军擒着脖颈忍无可忍地低吼质问:“然后呢。”怀中美人出不得声,勉强撑在地上的手腕也被抓得死,手指拼命想抓些什么,只能扯到冯汉广袖口。胡乱间衣衫滑落,小将军的大袄里未着亵衣,直是一片精壮古铜,方才行事便利。久经沙场健硕饱满的年轻身体上,布着数道触目惊心的旧疤。他有些缺氧:“我疼。”“让 你 回 话。”姚十三在他身侧伴了三年,早摸清冯汉广的喜怒无常,深知自己只要一刻答不出话,这份无福消受的欢宠便也一刻不会休止,只好强忍着断断续续开口。“高大人并不是什么聪明人,城府不深”姚十三咽了喉咙,卡在颈间的手方才松了些力气,够他发出声音:“否则也不至于被发配到这种地方。将军无需堪忧,他做不得朝廷的牧羊犬,压不到你我,只要不动他的权,定会老老实实做他的傀儡知州。”“还有。”冯汉广视线向下,暗中的手往深处去。姚十三一抖,乜然笑道:“他虽是岭南将军高行的胞弟,但为人耿直两袖清风,未曾参与三年前构陷先将军之事,但您若想对他出手,无可厚非。”“你什么都知道了。”冯汉广将其打断,挥袖扇灭桌上油灯,黑暗中贴在人耳侧气息危险道:“你说不是就不是,留着吧,我不动无辜之人。”隔天一早,鸡才叫完都仲便赶到高德那儿去,记暂住这段时间他们需要置办的东西,顺便告知一下知州府重建的进程。他与高德年岁相仿,都是经历过不少生死事故的人,而且高德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也没个故人,没什么人能陪他打发时间,刚好得了这么个喜侃的。都仲这人嘴碎话多,高德总能从他口中千百条无用的废话里取得那么零丁几个有用的消息。时间一长,若这碎嘴皮子老头儿不在跟前念叨,还真觉得有些无聊。那些个有用的消息……就譬如,这总镇府的大忌,其一就是千万不要私下议论谣传军师的身世来历。“被将军发现私传过的人,都死啦。”“……所以他到底是个什么出身啊?”高德好奇得要命,都仲只抿着个嘴冲他贱兮兮地挑了挑眉:“反正是个才华横溢的,善人。”高德自讨无趣,回首唤:“棠棠,去给都参将备茶。”话音刚落,自屏风后绕出个看上去十五六的少女,一张天真无邪的小脸上大眼睛滴溜溜的明亮,梳着两根麻花辫儿一抖一抖迈着小碎步走来,乖巧应了声“哎”。都仲嘴皮子猛地拉闸,愣神片刻后笑了笑,道:“真羡慕大人,有个这么可爱的千金。哪儿像我,在这战场上漂泊半生,出生入死的,到最后连个后都没给自己留成。”高德抿了口茶,上下一扫他那把老骨头,诧异道:“您没娶啊?”“怎么没娶,瞧不起谁了。”都仲翻他一眼:“我还有儿子嘞,这么大。”他拿手上下拢着空气画出个人形虚影:“十七,死在蛮岭的山坳里了。”高德一咳,险把半口茶喷出来。掀起眼皮子偷看了看他神色,倒不像有太大波动似的,反倒只有自己坐立不安,挪了挪屁股,小声道:“节哀。”“哀什么哀,正常。”都仲摆手道:“打仗的吗,反倒是我活到这一把岁数才出了奇。”“但说小女该到了婚嫁年纪了,本能找个好人家,却没受我连累到了这么个偏远陌生的地方。”高德刻意转了话锋,愁容满面地叹气靠了靠。“谁说不是。”都仲笑了:“我儿若是在,还能说个亲。”高德:“……”两人一时静得没了话接,忽一阵女人尖叫和小孩子的哭嚎混在一起,伴着杂乱脚步声横空响起,划破整个秩序井然的清曹峻府,实在是有些刺耳不和谐。高德一惊,险些将手中茶水晃了出来,眼神恐慌看向都仲,却见他依旧一副司空见惯的表情,磕了磕手中茶盏。“看样子是上次审的那几个蛮子,藏在城内做线人的家眷被抓到了。打死不招又有什么用,只要还藏在这益州地界里,终归要被逮到的。”都仲道:“大人莫要惊慌,这边陲军营里啊,就这样。”高德好奇心旺盛,哪里按耐得住,飞快踢上靴子跑出去看热闹。都仲镇定坐在原位,背后挑眼瞄一眼,摇头露出个无奈的笑。高德刚转出去,就见着四个全副盔甲的兵士压着两名妇女,那俩女子一个后边跟着个五六岁的孩子,另一个怀里还抱着个在吃奶的。两人披头散发衣衫破烂的跪在地上被硬拖着走,鞋子早不知道丢在哪儿,小腿手臂上磨得都是血。抱着孩子的女人将娃娃搂得死,才会跑的小孩子就跟在后面,一边追着跑,一边号啕大哭。高德看着这场面心里好不舒服,暗道士兵们为护家国拼死效忠,丈夫为护家人生受酷刑,母亲为护孩子伤痕累累。看谁都是正义之士,不屈之辈,可怜之人,但这矛盾世世代代总无休止。一群人发疯似的叫嚷大喊,碰巧冯汉广从演兵场回来,穿一身檀甲红袍,肩扛一把六尺斩马刀,好生威风凛凛个少年将军,撞了个正着。几个家眷见着冯汉广立刻操起一口不标准的汉话,哭天抢地跪倒在面前求着他放孩子一命,听得高德着实难受,寻思对面但凡不是个蛮族,真要捏拳出去帮人跪下求情。冯汉广高步阔视的径直走进来,头都没低半下,斜眼冷冰冰的看了旁边押送的兵卒一眼。“不拉去砍了,堵在这儿喧闹什么。磨磨叽叽,吵得烦。”说罢阔步继续走了。“!”高德捂嘴晃着撞靠到墙上,脚定在原地,忽如被架了千斤般一步也动不了了。怎能……怎能对无辜妇幼讲得出那般不带一丝情感,冰冷得不似活人的话。若说地府秦广大王生杀鬼混,怕也就是此般无情,可这真是个只有二十出头的后生,面对四条无辜人命讲得出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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