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黑帐被昨夜的风撕开个小口,阳光自缝隙趁虚而入。只一束暖斜光似末日余晖一般落在那两人脸上,更添了几分梦境混乱似的不真实。……“唔……这是什么倒霉催的鬼压床啊……怎么还化形成了他俩……”顾望舒口中囫囵嘟囔着,一边懒散的举起个手臂,比了个七扭八歪的手诀,口齿不清念道:“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诸邪退散,急急如律令……”隔了一会儿,没再听着什么声,顾望舒又眯起半个眼,瞄见这俩人还立在那,甚至脸比刚才还黑,更加不耐烦地自言自语道:“什么鬼啊如此执着……鬼兄,麻烦您去吓唬别人吧,你化什么不行偏要成这俩人触我霉头……我只数到三,再不走便要散你恶魂”顾长卿忍不下去,一把掰着肩膀给他提拉起来,冲着他耳朵就是声暴喊:“还有心睡!给我滚起来!!!”第75章 为何避而不谈顾望舒醒了。他木然瞧了眼前这掐着他衣领,一脸要吃人表情的,又瞥眼看了看旁边同样气势汹汹的艾叶。不是梦啊。离得近,顾长卿衣袍上长久浸在檀香中的余香熏得他一阵阵犯呕。强忍想吐的心情,双手反扣在顾长卿手上,冷静道:“干什么,突然想开了,来取我命了。”“你明知道苏东衡是什么人,为什么还要去见?鸿门宴也要赴?!”顾望舒眉头一紧,没马上回答,扭头瞪向艾叶。“你同他说了?”艾叶浑身一抖,也不知是在怕什么,反正是当即扭开头,不敢与他对视了。“你们什么时候关系都好到这般无话不说了,我倒成了多余的那个。”顾望舒见他有意躲避,自嘲的冷哼讥笑一声,道:“顾长卿,要杀要剐随你,但至少也等我穿好衣服吧。”顾长卿听了,目光向下瞟去。顾望舒是被他直接从被褥中扯出来的,还是个亵衣松垮挂在身上,露着半个肩膀胸膛的状态。自身后蔓延到肩头的鞭痕疤癞清晰可见,可不全是拜他所赐。顾望舒目露愤色,与打量着自己身体的顾长卿盯了好一会,一时看他再没什么动作,刚想转头去骂艾叶,怎奈身上忽然失了力,竟是被人悬空直直扯起、痛摔在地上!身上的痛感未及传上来,半边耳朵“嗡”地一声闷响,脑中顿时一片混沌,是脸上重重挨了一拳。顾望舒挣扎着想起身,又被滑落的衣衫绊得手脚受困,才扑腾没几下,又被一脚狠狠踹在胸前,惯性下后背直撞在墙上,呛得差点背过气,一股血气上涌,口中咸腥。简直就是丝毫没留情面,招招要命的程度!艾叶站在两人旁边,被顾长卿这出格举动吓得目瞪口呆!不,再怎么气愤埋怨,也不至于真的对自己弟弟下死手吧?明明刚刚还那般担心,生怕他受伤来着?“又犯你那疯病!”顾望舒噙痛仰头痛骂:“倒也好,趁机杀了我罢!免得你我成日互不顺眼!”顾望舒撑靠在地上,从他的角度抬头望去,顾长卿眼中全是熊熊业火,天炽地,势要将这凡世燃烧殆尽。从小到大没几个人知道这行清心寡欲之道、为人刚正沉稳老成持重的清虚观大弟子,还有着这般不可见人的一面。毕竟只有在面对自己的时候,他才会露出这般嘴脸。顾长卿比他年长六岁有余,又生得比同龄身强体阔,小时候的他在自己眼中就是个如苍树般强健的兄长。然而对于这个兄长,师父总是会有意无意阻拦二人共处,或是顾长卿自己避着,不与他独见,也不给他们两个说话的机会。顾望舒已经记不得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或许比那更早的时候他也遭受过,只是再记不得罢。众弟子下山除阴山妖邪的那一战,也是他第一次下山历练,才比自己剑高不了多少的小孩难免要在拼杀中负伤。蝶妖卷长口器自暗处夺命而来之时,早已是力不从心,遍身擦伤的小孩在绝望惊恐中闭眼,听得一声血肉透穿撕裂的闷响,粘腻咕哝,滚烫热血溅在脸上烫得皮肤灼烈。那从不曾与自己独处、虽名为兄长的师哥,却从未关心在意过自己,对他来说遥不可及高不可攀的存在。此刻正将自己护在身下,蝶妖的口器自肩胛穿透,带着倒刺的长鞭在他面前狠狠退出,他清晰得听到伤口再次被撕扯拉大的破坏声,鲜血如注而出,溅一身浓稠血腥,忍不住的犯呕。顾长卿肩胛上赫然冒血的黑洞,似是无底无尽,触目惊心。面前人脸色忍痛发白,却只闷哼一声,冷冽蔑视瞪了他眼,便再回头一剑直捣蝶妖正心,将其炙成团灰烬。七百二十四,七百二十五,七百二十六……归观途中,上山九百九十九台石阶,他默不作声跟在顾长卿身后。这个比他大出六岁的少年身材魁梧高挑,比一般的成年人看起来都要壮实英武,连个背影看起来都像是一株不倒苍树。肩胛处纱布缠得仔细,即便是端起半边胳膊也还威风不减。小孩心中默念着脚下的台阶数,九九归一,一道,生天地万物。“走后面点。”顾远山回身止步揪起顾望舒衣领将他往后带。但这次的小孩决心违背师意。小孩挣开师父,快登两步拉住顾长卿长袖。“师哥,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是我不足,方才害你……”他抬头看着顾长卿笔挺坚直的后背攸地一僵。背后肌肉痉挛似的扭在一起,即便隔着层衣物,连带着衣服起的褶皱,看得清楚。回过神的下一瞬,已经是双脚离地,被顾长卿单手生生掐着脖子拎起。极度缺氧剧痛冲袭头脑,他甚至清晰听得到自己颈椎处骨裂咯咯摩擦几乎碎裂的声音,喘不上气的痛苦侵袭五感,叫喊不出声,眼前逐渐模糊成一片,耳边人群惊叫声也混成朦胧……这个刚刚救过他命的人,此刻好像正全心要他的命。不是气愤,也不是教训。周遭声色化为嗡鸣,隐约中只有那些不堪入耳的咒骂无限放大。“没用的东西!既然生下就为累赘,那为什么要出生,有什么资格活着!”“要死你独死,连累些无辜之人有什么能耐!阴魂不散的废物!”“就不配活着!”“疼……师哥……我疼……!”这场无可理喻的闹剧,直到顾远山一掌击晕在顾长卿后颈,众人合力也才艰难启开那捏得死的手,五指深深嵌进喉咙,指印紫红可怖。下得可是死手。小孩在背过气的咳嗽声中发觉并非简单的外貌与众不同,不遭人待见罢,原来也是有人厌恶他到想让自己去死的程度,说自己不配活在这世上。甚至是视做血亲的人。九百九十九阶,待他再缓回气时,早已记不清自己数到哪儿了。数不到九百九十九,再无轮回归一。……这种事件往后也没少发生过,发展到最后甚至会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挨上他一顿能见阎王的揍,偏偏顾长卿这疯病就只有在自己面前才会这样,对别人再愤怒都不至于出要命的手,也不知到底是什么血海深仇大恨。顾望舒被这一撞一时疼得站不起身,犹豫之际更是被逼在墙角抱头强挨了一阵劈头盖脸全无章法的拳脚,听到他令人发指的恶骂。“你只配死在我手里!胆敢去他人手下送死?我留你一条命,不是给你成全他人的!”“好啊,好,我现在就要了你的命,免得夜长梦多,夜长梦多!”……“够了!”顾望舒勃然掀臂。艾叶听得一颤,微地向前踱了半步。“那你痛快杀了我啊!别嗦!早就受够了!”顾望舒奋力推开那些捶在无用之处的拳头,跪在地上往出爬了几步,就在被眼前景象惊吓到不知所措艾叶面前决然抽出桂魄,丢在顾长卿脚下!细剑当啷落地,弹了几下,颤出段寒心疾苦的音。谁知顾长卿竟毫不犹豫的弯腰捡起细剑,像对着这个杀父仇人一般并无一丝怜悯的,挥剑而下!顾望舒紧地闭了眼。鲜血顺着剑刃一滴滴滑下,落在地上溅成朵朵血色涟漪,开了闸一般止不住的流。顾望舒在惊愕中睁眼,低头看了看自己起伏不定的胸口,又抬眼看到跪挡在自己身前散开一地的细白发,到底脚下一软,跌坐在地上。艾叶单手死死握住剑刃,锋利割破手心。桂魄剑是个法器,染上大妖的血只会让其兴奋不已,剑身嗡鸣狂抖,寒光四射。顾长卿不是剑的主人,持不住,在被剑光所伤的刺痛中丢下剑,也同时缓回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