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进成不愿干农活,给生产队放了十几年羊,还是四五十只,吴大运想接着话题吓唬吓唬,看他是什么态度:“呦,我把这事给忘了,原来你没念过一天书,不会数数,怪不得放了十几年羊,还是四五十只,一天丢几只也不晓得,有人想放羊,干脆这圈羊交给别人去放。”
龚进成听后急忙摆手:“嘿嘿,那可不行,我再不识数,那几十只羊还是会数。这两年要不是给结扎的妇女宰了七八只羊,可能早上六十了。我这个人命苦,小时候就给霍家父子放羊,是帮穷人翻身做了主人,我才能安心的为生产队放这么多年羊。这辈子天生就是放羊的命,你可不要吓唬我,只要党的政策不变,我就一直放下去,谁也别想从我手里把羊群赶走。”龚进成讲起了他的放羊史,想说明他放羊行,干农活不行。吴大运也知道,干农活偷机耍猾,不是种地的料,生产队就需要你这样的放羊娃,其他人还不愿放羊哩。
门外几声狗叫,侯尚东大叫着跑进屋来,瞅着满屋子的笑脸说:“啊哟,这么多人。人家包姝娟哭闹着带孩子走了,你还有闲心坐在这儿喝茶。”
吴大运惊呼道:“什么,她带孩子走了,这是啥时候的事?”qula.org 苹果小说网
猴子靠在炕头上说:“她跟柳彩云吵了大半天,闹腾得很厉害,老两口挡不住,徐彦东不敢吭声,包姝娟指望两位老人说句公道话,可在这个家里,啥事都是柳彩云说了算,母老虎瞪眼,谁敢说话呀,实在没办法,她哭哭啼啼带着孩子绝望的走了,也没有人敢拦她。唉,包姝娟的命咋就这么苦,这么多年在家侍候老的照顾小的,为这个家付出了多少心血,到头来还是净身出门,连身换洗衣服都没有带,领着孩子空手走了。”
龚进成是个直炮筒子,听说包姝娟带个孩子就这么空手离家出走,水家湾又少了一位德惠贤良的好媳妇,长叹道:“唉,这个媳妇真叫人同情,多好的媳妇,接进徐家还没有圆房,男人就不要了,还是她求公婆说服徐彦成睡了几个晚上,才有了这个相依为命的苦孩子,这可是徐家的香火啊!柳彩云心恨嘴叼心眼小,家里容不下这位善良的好嫂子。俗话说得好,眼斜心不正,鼻歪意不端,她做了亏心事,迟早要遭报应。这么好的孩子让她带走,以后上哪儿去找,说不定徐家真要断子绝孙。”
龚进才白了大哥一眼:“话可不能这么说,再好的媳妇也是徐家的,走不走与你何干,你可不要瞎说,要是传出去会遭人唾骂的。”
吴大贵笑了笑:“包姝娟带走孩子,老徐家少了个可爱的小孙子,实在可惜。现在要求只能生两胎,多生要罚款,徐彦东头胎生了个女孩,要是下胎还是女孩,怎么办?像你说的不是断子绝孙了么?嗨,命中注定徐家没有这个孩子。”
吴大运诡笑道:“自从王二刁被人告倒,刘大伟接任大队文书后,生产队的活也不干了,车会竹还没坐完月子,既要带孩子、又要洗衣做饭,还要种自留地,起早贪黑,真是忙死了,他却当起了甩手掌柜。包姝娟带着孩子走了,他大概还不知道吧!车会竹这么好的媳妇放在家里不珍惜,暗地里跟包姝娟鬼混,听说又跟柳彩云眉来眼去,是不是妯娌俩为他争风吃醋?我想不会吧。”
侯尚东看着炉子炖开的茶水,自个儿倒进茶杯:“听说刘大伟跟柳彩云私下约定,两家人以后要当亲家,徐彦东跟车会竹可能还蒙在鼓里。这个家伙真有福份,小媳妇咋就这么喜欢他?萝卜,吃着碗里望着锅里,亏了他这个好媳妇。他不就是占个身高马大、身强体壮吗,有啥能耐?”
龚进成哈哈哈大笑两声:“身高马大、身强体壮不算能耐啥算能耐,这就是他的本事,这些女人相中的就是他的长相,不是你猴子能修来的。赶紧回家看好媳妇,当心他从龙尾山上来,看见你不在家,跟他私通。”
侯尚东瞪他一眼,没好气的说:“我想他还没这个胆量吧,我媳妇也不是那种人,你可能看不到这一天。”
吴大贵听说木桂英又生个丫头,这是她的第三个孩子。大队多次催她去公社结扎,她就是不去,非要生个女儿再去结扎,这次真的如愿以偿。笑问:“你尕爸感冒好了吧,听说又生了丫头?”
侯尚东瞥了一眼低头傻笑的龚进成,瞪着吴大贵说:“不知道,你自己去问她。”
“丫头再小,也是你妹妹,听着跟仇人似的。”吴大贵说他。
几个人坐在堂屋里调侃,忽听得龚秀珍喊话过来,坐在炕头上的水保田听到喊声,下炕穿鞋端饭。吴大贵忽然想起水保耕:“大舅,水保耕在不在家?”
水大爷靠在后炕根,吐出一口烟雾,捋了捋三羊胡,慢腾腾的说:“虎头山李家二丫头订亲,过去两天了,还没有回来。哼,这个傻蛋,媳妇挺个大肚子快要生了,还到处乱跑。”
水保田放上炕桌,用木盘端来咸菜、辣椒和筷子,又跑了两趟,端来八碗白面条放在炕桌上。吴大贵坐起身,放了点咸菜和辣椒端给水大爷:“哎哟,香喷喷的白面条,到底还是生活好了,过去家里来人,谁还舍得给饭吃?这都是几个娃不分白天黑夜挣来的啊!”
龚进成端起饭碗放了些调味品,挑起面条吸进嘴里,咕一声咽下去,望着吴大贵说:“过去家里来人,不是不给饭,而是没饭给,吃了上顿没下顿,哪还舍得给你吃。你进了我家,只要碰上吃饭就给你吃,我可不像你,饭泡在锅里,也不敢端出来。”
吴大贵知道他在开玩笑,也不生气,吸了一口面条,哈了两口热气,没来得及嚼滑进肚里:“面条堵不住你这张破嘴,生产队的羊故意推下沟坡摔死,还说是病死的,晚上扛回家偷偷吃肉,你以为我闻不到?”
吴大贵不知从哪儿胡编出这么个故事,还当着队长的面说出来。言多必失,久赌必输,没有根据的话咋能当着这么多人乱说?本来是开玩笑的,说啥话不好,非要编出这么个破事来,这不是自寻没趣吗?他有些后悔。抬头瞥了一眼龚进成,喝了半口清汤,苦笑道:“哎呀,你看我这张破嘴,真让你给说着了,刚才我在开玩笑,不要当真。”
龚进才听了吴大贵的话,确实有些生气,本来没有的事,咋能当着队长的面乱开玩笑,他阴沉着脸说:“不是你的财,不落你的袋。这饭可以胡吃,话可不能胡说,你是半仙,能掐会算,一定要算准确再说,不然这话传出去会遭人误会的。”
“爸,大黄狗挣开铁链跑了。”二蛋气喘吁吁的跑进大门喊叫,水保田赶忙跑出大门,从木桩上解下断了项圈的铁链,从库房找来半截拉车用的粗麻绳,结结实实绑了个项圈,等着大黄狗回来。
吃完午饭,龚进成起身去放羊,龚进才、吴大运、吴大贵、猴子先后告辞离去。水保田送出门,怕挣脱的大黄狗回来咬人,站在场沿边上观望,没有看到狗的踪影,又返回家中。
龚秀珍在家收拾碗筷,水保田进得屋来,依在炕头边没有说话,好像有什么心事。龚秀珍问:“你想啥哩,半天不说话?”
水保田听到吴大运说要增加自留地,她一个人忙不过来,忧心忡忡的说:“这两年,你带着几个孩子没天没黑的干活挣工分,多分了一个人的口粮,虽说收成不错,平均分摊到人,粮食还是不够吃。年后又要增加自留地,我要是转正留在厂里,你一个人带着孩子咋过?”
龚秀珍听了这话,怕他放不下家里,工作分心,宽慰说:“他爹,你可不能胡思乱想,家里有我在,就不会让娃饿着。四蛋、五蛋跟他大舅放羊,还有一个人的工分,我带二蛋、三蛋把几墒自留地务好也够吃了,你就放心吧。”
水保田叹息道:“家里这种情况能让我放心吗?没分家的时候,重活有保耕在,他三妈还可以帮你分担些家务。我怕你一个人忙不过来啊!”
龚秀珍知道他放不下家里,家里困难多,这也是实情。不管咋说,在砖瓦厂辛辛苦苦干了三年,最苦的日子都熬过来了,马上就要转正当干部,无论如何也不能拖累他,让他打退堂鼓。劝慰道:“孩他爸,啥事都不要多想,家里一切有我,过完年你放心的去上班。过去你错失了一次机会,这次说啥也不能再错过了,这步棋再走错,你会后悔一辈子,到时候买不到后悔药。”
水保田的忧虑让龚秀珍担心起来,他是个固执的人,一旦想好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她变着法儿劝慰他,千万不能胡思乱想,以后还要跟他过好日子哩。
“龚秀珍,你出来,看你家的狗把我家小霞咬成啥了。”龚秀珍、水保田听到门外孩子的哭喊声和霍飞龙的叫骂声,参杂着霍飞虎、霍飞师和邻居孩子的议论声,赶紧跑出大门,只见霍飞龙家二丫头小霞的半截裤腿撕裂,鲜血顺着大腿流进鞋窝,柒红了左脚破旧的布鞋。孩子大哭着叫唤疼,霍飞龙抖动着嘴唇,怒瞪着两只小眼,狠不得把大黄狗给吃了。水保田赶紧跑过去,蹲下身,揭起被狗撕破的半条裤腿,心里咯噔一下,两个牙印筷头般大小,不停地往外流血。
“你看有啥用,你说咋办吧。”霍飞龙双唇打颤,紧握拳头,怒瞪双目,狠不得上前去扇他两记耳光。孩子被狗咬伤,疼得大哭,这可咋办哩,农村人平时磕磕碰碰的弄破手指,撒点灶门灰消消毒就好了。可这是狗咬的,总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撒灰消炎吧。霍飞龙嘴里骂着难听的话,霍飞虎站在旁边一个劲儿的煽风点火:“嗨,你家的狗连公社干部都敢咬,还管什么孩子,幸亏娃跑得快没咬死,不然吃掉连骨头都找不到。”
霍飞豹不知啥时候来到现场,看到侄女被狗咬伤,没好气的报怨说:“赶快送到大队卫生室去包扎,还等啥。”
这句话提醒了水保田,起身征求霍飞龙的意见,想拉她到大队卫生室消炎包扎。霍飞龙气呼呼的说:“包扎一下能好吗,以后留下后遗症咋办?”
“留不留后遗证,现在谁也说不准,找张医生看看再说吧。”狗咬伤了孩子,水保田有些后悔,拴狗挣脱一般不会咬人,为啥今天咬人,是不是娃娃它?唉,不管咋说,狗咬伤孩子就是我的不对,还是赶快送到大队找张医生,看他怎么说。他打发二蛋找来架子车,准备送小霞去大队卫生室包扎。
二蛋拉来架子车,霍飞龙抱起小霞轻轻放到车上,二蛋在前面拉,水保田在后面推,霍飞龙背手迈着八字步跟在后边,谁也没有说话,只有小霞抱着伤痛的腿,坐在架子车上流眼泪。
“慢点,不是你的孩子心不疼,看把我家小霞颠簸的直裂嘴。”霍飞龙厉害得像头雄狮,水保田从来没有在霍家弟兄面前这么窝囊过。狗咬伤人家小霞理亏,嘱咐二蛋慢点拉。
拉到大队卫生室,正巧碰到张医生下班走出大队院子,看到他拉来个小病号,后面跟着霍飞龙,返回诊所,惊讶的说:“真是好人呐,父子俩帮霍家送小孩看病,他却没事似的跟在后面。”
“我家大黄狗挣脱铁绳,咬伤了孩子,拉过来你看看。”水保田说。
张医生看完伤口,擦了几遍酒精,洒了些消炎粉,辅上白静的纱布包扎好,当着霍飞龙的面说,伤情不要紧,拉回去服三天药伤口就会好。霍飞龙不放心,详细的询问张医生,证实不会留下后遗证,装好药片跟着水家父子拉小霞回家。
架子车到了家门口,看着一痂一拐的霍小霞,抖动了几下嘴唇,气呼呼地说:“你家狗咬伤我家小霞,总不能就这么算了吧,孩子走不成路,你能心按理得?”
水保田了解他的为人,包扎伤口没有花钱,几片药不到一块钱,他是水家湾出了名的老缠头,不讹点钱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水保田故装糊涂:“你这是啥意思?”
“啥意思?你装糊涂。”霍飞龙提高嗓门,想引来左邻右舍。
“我真的不明白,你说清楚。”水保田故装不明白追问了一句。霍飞龙看他真装糊涂,自己又不好明说,怎么办?心想,你在工厂上班,身上肯定有钱,不要白不要,家里正好缺钱过年,还是明说了吧,能要几个算几个。他瞥了一眼坐在大门口休息的小霞:“张医生说了,这孩子不能走路,万一好不了我还得拉她去换药,换药不要钱啊?”
水保田这么一装,霍飞龙的本性果然露了出来,还编了个换药的理由,不给还真说不过去,我身上只有伍元钱,留着准备过年买酒,给了他过年咋办,亲戚来拜年,连点酒都没有,这不是丢人吗?事已至此,还能说啥:“不说你也知道,今年水保耕结婚花了不少钱,还欠了不少账,家里真的没钱,你说咋办?”
他说的是实情,霍飞龙也听说过,可他只要张口,不多少给点,他不会罢休,天天跟在后面像索命鬼似的要钱,本来家里烦心事不少,大过年的他再跑来闹事,这个年都过不好。他不想跟霍家兄弟打交道,也不想为这件事纠缠不休,还是快点了断为好。他从贴身衬衣口袋掏出一张崭新的伍元钞票伸到霍飞龙眼前:“你看,我身上只有这伍元钱,你要就拿去,不要我也没办法,我把过年的钱都给你了。”
霍飞龙看到钱,两眼发出绿光,伸出断粗的右手赶紧攥在手中,抖动着嘴唇说:“只能这样,拿上就算两清了。”他攥着伍元钱佝偻着背影走进家门。
水保田低垂着脑袋走进屋,龚秀珍看他无精打采,往炉灶里塞了一把柴,急忙问:“医生看后咋说?”
“没事,过两天就好了。”水保田佯装轻松,他把霍飞龙讹去伍元钱的事直字未提,怕她听了心疼。
龚秀珍叹息:“没事就好。唉,那孩子也怪可怜的。”
吃完晚饭,孩子上炕睡觉。龚秀珍喂完猪狗,灯盏放在窗台上,坐在昏暗的灯光下缝补衣服;水保田躺在炕上,翻来履去睡不着。
分家商量好了,两家人合喂一头年猪,宰了按人口分肉。这是水家湾最大的年猪,家里没有多少饲料,李大丫也不送饲料来,龚秀珍喂得很艰辛。年前宰后,孩子没有出生,猪肉还是按四口人分了。大年初三,李大丫生了个大胖小子,全家人高高兴兴的过了个喜年。
春节在欢乐声中很快过去,亲戚朋友都来拜年,虽然没有酒喝,谁也不会说啥。过完正月十五,水保田去砖瓦厂上班。可随着耕种季节的到来,他的心越来越烦燥。他老是想,家里的六墒自留地,生产队帮忙可以种上,可这除草、收割、背田、打场、犁地,她一个妇人家怎么办?过几天转正后,每月虽然能领到三十多元工资,国家不给供应粮,有钱买不到粮食,家里吃什么。他接连几天睡不着觉,领导发现他心神不定,坐卧不安,分别找他谈话,问他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他储备了一肚子的话,一股脑儿的说给领导听。
砖瓦厂领导了解情况后做工作,劝他不要胡思乱想,困难是暂时的,一切都会过去。可他像是脑子进了水,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他说家里有六个年幼的孩子,娃他娘即要带孩子又要种地,一个人忙不过来,如此这般说了一遍,坚决要求回家种地。
领导想不明白,多少人做梦都梦不来的好事,他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是不是一时糊涂?厂领导分头找他做工作,他就是放心不下艰难生存的老婆孩子,偷偷打起背包溜回家。又一次放弃了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命中注定他这辈子就是一个农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