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一双布鞋(1)

水保耕、李大丫抱小儿子去县城,在大表弟的陪同下给孩子看病,医院做了全面检查。医生诊断说,孩子得的是先天性脑瘫,这种病就是抱到北京的大医院也治不好,不要花这个冤枉钱,还是抱回家去吧。

医生的诊断像是判了孩子的死刑,李大丫欲哭无泪,欲罢不能,眼望着怀中可怜的宝贝,将要在痴呆中长大,永远不记得姓甚名谁,何时来到人间,活在这个世上干什么,要是父母不在身边将来如何生活这一连串的现实问题折磨得她食不能咽,夜不能寐,心神不定,焦虑不安。她想不通孩子为啥会得这种病,怀孩子的时候,吃得香,睡得好,没得过啥病,没吃过啥药,也没有受过什么刺激,比怀大儿子还要小心,他咋能得脑瘫病,这脑瘫病跟脑水肿有啥区别,医生的说法咋不一样?唉,脑子有毛病,治不好啥病都一样。小两口抱着孩子转了两天县城,让可怜的孩子看看城里繁华的街景,这次回到家,也许这辈子再也进不了城了。qula.org 苹果小说网

水保耕去过两次县城,李大丫一趟也没去过,这次带孩子看病,在大表弟的单人宿舍住了两夜,逛过繁华喧闹的集市,尝了饭馆可口的饭菜,半人高的小汽车从身边驰过,四五层的洋楼比白杨树还高,黑黝黝的大街比自家院子还平。家里点的是昏暗的煤油灯,把眼睛都看坏了;城里的马路既平又宽,电线杆上还有明亮的电灯。一家人吃过晚饭,城里人牵着自家小孩走在繁华的街道上说说笑笑,身上穿着花花绿绿的新衣服,两条长辫子挂在脑后,也有扎羊角辫的,看看他们过的是啥日子;再看看自己,年纪轻轻的长头发盘在头顶上,身穿旧花衣,脚蹬烂布鞋,怀里抱个傻孩子,与这座城市格格不入。她起初觉得新鲜,转了两天街,心里却越来越郁闷,乡下人成天窝在偏僻贫穷的深山沟,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辛苦苦从土里刨食吃,到头来还是吃不饱穿不暖,活得多可怜啊!跟城里人简直是没法比。

这一趟县城算是见世面了,她抱着孩子回到家,城里的新鲜事儿说给邻居们听,从来没出过远门的媳妇们羡慕得不得了,梦想着有朝一日自己得病也去城里治病,坐坐汽车、走走马路、逛逛闹市、瞧瞧街景,看看楼房,见见世面,好讲给孩子们听。

萧桂芳犯了几个月的病,听说这几天有些好转,有人开玩笑问她犯病的时候,披头散发,衣着不整,行为滑稽古怪,嘴里念念有词,不是跟野鬼去东家害人,就是随孤魂跑西家捣蛋,甚至有些是去世几十年的老古人,穿什么衣,戴什么帽,昨天做过什么坏事,晚上在大门外干啥,就像亲眼看见似的,是不是故意在装疯买傻,吓唬胆小的邻居?她听后十分的不高兴,谁放着正规日子不想过,故意去装疯卖傻,丢人陷眼,谁有本事披头散发装个样子看看。说来也怪,她犯病少了,得重病的三丫头却犯起了病,说些跟她犯病时差不多的疯话,说她跟死去多年的爷爷、奶奶在一起,昨天晚上去徐彦东家,煽了她大丫头几个耳光,柳彩云看见大丫头嘴斜眼歪,口吐白沫,提起裤子就打;后来又跑到水保贵家,准备翻墙进去,大门外狗叫,吓得她掉下墙跟摔了一跤,到现在还疼

她犯病时说些稀奇古怪的话,左邻右舍听了,认为鬼魂缠身,信以为真,吓得晚上不敢出门。徐彦东听说后,回去说给媳妇听,柳彩云听后惊出一身冷汗,说那天晚上她坐在炕上给孩子缝裤子,大丫头睡到半夜突然两眼翻转,嘴角**,两手不停的煽自己耳光,把她吓呆了,拿起手中的旧裤子就打,不一会儿,孩子像没事似的睡着了。

霍秋霞犯病,鬼魂附体,跑出去害人,这事传得沸沸扬扬,神乎其神,庄上人见了霍家人,躲得远远的生怕得罪他,派鬼魂来害人。学校要召开运动会,水天昊参加长跑没有鞋子穿,霍小霞笑话他,就连小他几岁的霍继成、霍继业、霍继才骂他几句,他也不敢吭声,听怕野鬼在旁边盯着他,晚上找他来报复。

水天昊穿一双打了补丁的破布鞋,学校像他这样的学生为数不少,同学们习以为常,见怪不怪。学校要召开运动会,为了体现师生们良好的精神风貌,班主任要求统一穿新布鞋,家里没有新鞋,就是借也要借一双穿在脚上,这是学校的规定。

水天昊知道妈妈白天干农活,回家还要洗衣做饭、养猪喂狗,晚上点着煤油灯缝衣补鞋,看到辛苦的母亲,心里就难受。学校要求穿新鞋,让母亲加班熬夜的做,不知又得熬几个通晓,他实在张不开这个嘴。可是,开运动会那天,为了队伍的整齐美观,学生必须穿新鞋。晚上放学回家,他望着忙出忙进的母亲说:“妈妈,我有事想跟你商量。”

龚秀珍瞥他一眼,微微笑了笑:“有啥事快说,今儿个咋跟娘客气起来了?”

水天昊望着为这个家日夜劳,成天忙碌的母亲,还是张不开口,但想到学校的规定,时间的紧迫,再不说就来不及了,他想了想,不好意思的说:“下个礼拜五学校要召开田径运动会,红光中心学校的学生也要来参加,我们班要表演广播体,要求学生穿新鞋,你看我没有新鞋穿,正在为这事发愁,你成天忙里忙外哪有时间做啊!”

阳山学校召开田径运动会,邀请红光中心学校领导参加开幕式,他们排练了几个节目,带二百多名学生要来表演。学校刘校长对这次运动会的节目表演非常重视,通过关系给女同学借来了表演服装。初二学生表演广播体,班主任孙秀莲老师要求,参加体表演统一穿黑布鞋,家里没有鞋子的同学赶紧让家里做一双,家里来不及做,就是借也要借一双。她说这话时,还特意望了一眼水天昊。

水天昊脚上穿双打了补丁的烂布鞋,既破旧又笨拙,穿在脚上实在不好看,尤其是前脚加厚了的两块补丁,新旧不同,就像大头猴子的两只大眼珠,样子十分难看,平时没有太多学生注意,就是看到了也没人笑话,因为学校贫困学生太多,没鞋子穿的,穿烂鞋子的各个年级都有,同学们审视疲劳,习以为常,视而不见。

下个礼拜的运动会,红光乡的学生要来参加,阳山学校的学生没鞋子穿,如果都光着脚丫子表演节目,步调一致,整齐划一,倒有一番风趣,可是人家女同学天生爱面子,打死也不会光着脚丫子表演节目。穿双烂鞋子也不好,初二学生表演的是新教的广播体,踢腿、展腿、伸手、弯腰,动作幅度大,用力猛,弄不好哪位同学打了补丁的厚板鞋飞出去,掉下来砸破同学的头或者踹伤学生的腿,就是伤人事故,忍住疼还好说,要使忍不住疼痛,表演队伍里抱头鼠串大声哭叫,那不是丢学校的人吗?校长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以后见到红光学校的老同事,脸往哪儿搁?

班主任也是为了学校的荣誉,要求家长赶制布鞋也在情理之中,再说丢了学校的人也就是丢了自己的人,校长怪罪,学生嘲讽,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水天昊就是怕丢自己的人,央求妈妈做新布鞋的。他知道妈妈平时很辛苦,这次是迫不得已,才厚着脸皮请求妈妈做双新鞋,说实在话,母亲忙碌了一天,身心疲惫,腿脚发酸,深更半夜坐在昏暗的煤油灯底下,加班熬夜做布鞋,他与心不忍。可是,为了学校的荣誉,不这么做,又有什么办法哩,妈妈,你就辛苦点吧,儿子不孝,等我长大了好好孝敬你。

龚秀珍听水天昊说学校举办运动会,他要参加长跑,表演节目,这是好事,不能让孩子穿双厚重的旧鞋表演节目,影响学校的声誉。要是全校学生都穿的是新鞋,就他穿双打满补丁的旧布鞋站在队伍里,到时候几百双眼睛盯着他,那不是丢人嘛,孩子以后咋上学?龚秀珍琢磨了半天,不能叫孩子在同学面前丢面子,就是再辛苦,也要让他穿上新鞋,风风光光的参加运动会。

夜深人静,鸡犬不鸣,万家灯火熄灭;黑云密布,星空无影,昏暗灯光闪烁。孩子们没盖被子,光呼呼大睡,龚秀珍坐在昏暗的灯光下,揉揉酸痛的双眼,打了个哈欠,她实在有些困乏,真想和衣躺倒美美睡一觉。可是想到儿子脚下那双打了几层补丁的厚重布鞋和他企盼的眼神,她用针挑了挑冒着黑灯的煤油灯芯,强打精神,剪鞋样、粘鞋面、捻麻线、纳鞋底,她一定要赶在运动会召开之前,让孩子穿上漂亮的新鞋,体体面面的表演节目。

龚秀珍熬夜做好新鞋,有时候做着做着打起了盹,靠在炕角坐到天亮。水天昊半夜撒尿,看到闪烁的灯光,知道妈妈熬夜为自己做鞋,他的眼睛湿润了,躺在炕上满脑子全是母亲忙碌的身影。他睡不着,拿起书本走到父母睡觉的房间。父亲赤身打着呼噜,母亲听到门响,吓了一跳,打了个哈欠,抬头皱起眉头问:“你咋还没睡?”

水天昊爬上炕,坐在煤油灯跟前,翻开英语课本:“我看灯亮着,知道你还在做鞋,过来陪你,顺便背几个英语单词。”他瞅着母亲手中纳了半拉子的鞋底问:“妈妈,后天召开运动会,鞋子能不能做好?”

这话问出口,他有些后悔,母亲为了赶制鞋子,接连几个晚上没有合眼,手磨出了老茧,针尖刺破了手指,困了靠在炕角打个盹,天亮后还要接着下地干活,洗衣做饭、喂猪喂羊,家里的活样样离不开她。

门外一阵狗叫,龚进成笑呵呵的走进门来。这两年包产到户,他放了七八只羊,还给邻居吴大运、吴大贵、刘大伟家代放了十余只,总共有二十几只羊。他把羊群赶进水保田家羊圈,走进厨房,坐到炕头上说:“今天和五蛋放羊,晚上圈在这里,帮你攒点羊粪。”

龚进成为邻居免费代放绵羊,就是以粪便为报酬,羊粪做肥料,肥料拉到自家地里,地肥苗壮,庄稼长势好,粮食收成多,肚子吃得饱,这是互利互惠的好事。刘大伟、吴大运家只有四五只羊,家里孩子小靠不住,大人又顾不上管,就交给他代养,即省力又省事,两全其美,两厢情愿,何乐而不为。

水保田刚从地里干活回来,看到大哥坐在炕头上,让他上炕生火喝茶。龚进成脱掉满是泥土的旧布鞋,提起扔到门外院台上,看到自己脚上粘满了灰尘,站在厨房地上跺了跺脚,一步跨上炕,靠窗台这边坐下,看到炕台上放着做了半拉子的新布鞋,问道:“给谁做鞋哩,这么忙还能顾上做?”

龚秀珍忙着做饭,听大哥问话,笑笑说:“明天学校要召开运动会,要求学生都要穿新布鞋,二蛋参加长跑和节目表演,我赶紧做一双,看明天能不能跟上穿。”

龚进成刚才看到萧桂芳坐在家门口做布鞋,霍飞虎家的大儿子坐在旁边催她赶紧做,不然就来不及了,可能也要参加运动会,他笑了笑:“几百名学生参加运动会,听说红光学校也要来参加,给娃娃做双新鞋,穿在脚上也体面。”

霍继业是三年级学生,他也要参加节目表演,他最近走路有点瘸,老是叫唤大腿疼,看来医院还没有治好他的腿病,学校不让他参加节目表演,他非要参加,学校就让他参加表演队,他妈做新鞋可能也是为了表演节目。

水天昊看到放在炕台上做了半拉子的新布鞋,心想,我这双新鞋,上个礼拜就给母亲说了,加班熬夜做了四五天才做成这个样子,今天夜里能不能做好还难说,霍继业他娘才做鞋子能跟得上吗?他脸上微微掠过一丝暗笑:“明天上午就要召开运动会开幕式,他今天才要新鞋穿,就是上街卖也来不及啊!”

“水天海,堵狗来。”水天海听到门外几声狗叫,赶紧跑出去堵狗,正好是霍继业端着墨水瓶借煤油,他蹑手蹑脚走进屋,看到坐在炕上喝茶的龚进成和水保田忙问了声好。龚进成想起他坐在母亲身边催要新鞋的事,喝了半口茶问:“这么晚了跑过来借煤油,是不是叫你妈夜里做新鞋穿?”

龚进成直截了当的问起此事,像是在调侃,又像是在取笑。霍继业没有看见龚进成,他怎么知道跟妈妈要鞋穿?羞涩的苦笑两声,抬头望着他疑惑的问:“龚家爸是咋知道的?”

龚进成哈哈哈大笑几声:“你龚家爸神通广大,你到外面打听打听,这湾里的啥事我不晓得。你姐姐犯病好些了没有?”

霍继业听他问姐姐犯病的事,望着水天海手中的煤油瓶,装做没听见。水天海倒满煤油,他小心的双手接过墨水瓶,拧紧瓶盖,不好意思的说:“明天买来煤油还你。”说完捧着煤油灯走了。

龚进成望着霍继业离去的背景,喝完杯中茶放到炉子旁,用五根粗壮的手指梳了梳蓬松的头发:“听说这个娃娃学习好,每次考试都是班上第一名,老师很喜欢他,就是跟他爸一样又瘦又小,看来以后长不大,呵呵呵”

龚进成与霍飞龙、霍飞虎两兄弟不和,说话常带点偏见,孩子岁数还小,长大长不大谁能看得出。不过,俗话说,父矮矮一个,母矮矮一窝。这话不知道有没有道理。水保田给他倒了一杯茶,炉子里塞了一根硬柴,吹了吹,一股浓烟飘上漆黑的屋顶,他揉揉流泪的双眼:“那也不一定,子女个头也有超过父母的。你看我们弟兄三个,我才一米七,比我父亲矮半头,老二一米八五,比我父亲高半头,老三一米八,跟我父亲差不多。现在的生活比我们那个时候好多了,多数孩子的身高有可能超过父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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