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狗没眼色(1)

“上午就干到这儿,下午两点钟,婆娘们到水保耕家羊圈出羊粪,副队长负责,羊粪不厚,下午要出完;男人们都去水窑沟小水坝洗羊。回家吃饭,收工。”生产队长吴大运在地头安排好工作,放下卷起的裤腿,点燃夹在右边耳朵后面的半截旱烟,口吐青烟,开着玩笑跟着大伙儿往家赶。

侯勇不知得了什么病,老是觉得胃痛,有时候疼起来捂着肚子躺在地上打滚,他去大队卫生室找张医生看过几回,喝过几幅中药,总是不见好转。张医生根据多年的行医经验,断定他可能得的是胃癌,只是怕他听后精神压力过大,没敢当面告诉他,只是劝他去县医院做个全面检查,吃几幅好药说不定胃病就好了。他没有多少钱,硬挺着没有去医院检查,最近病倒在土炕上,再也干不成活了。

吴大运当了几年兵,冬天正好复员回家,他是见过世面的人,说话办事有魄力,头脑也灵光,大队领导有意请他接替这个生产队长,水家湾人也都十分愿意,大队干部组织全体社员大会投票选举,他全票当选,当起了这个出力不讨好的生产队长。qula.org 苹果小说网

六月的大热天,太阳疯狂地焚烤着这片焦黄的热土,地面干裂,河坝干涸,树叶枯黄,麦穗低垂,豌豆花儿握起了拳头。大伙儿干了半天的农活,口干舌燥,男人们肩头挑着老婆晌午休息时拔来的一小捆柴草,抢着步儿往家赶,嘴里东一句西一句,叽叽喳喳说起了笑话。

“我说队长,太阳这么毒,老天不下雨,地里的庄稼还没半尺高,咱成天没日没夜的苦干,年底有收成吗?”走在前面一手提着小铲一手拿着破草帽煽风的霍飞龙停住脚步,回头望着队长,伸出拇指和食指,做了个测量庄稼高度的的手势。

“家里早就没有吃的了,我老爹还病倒在炕上。唉,中午回去,我还不知道吃啥饭哩!”夹杂在人群中的侯尚东低垂着脑袋,像是霜打的茄子,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发牢骚。侯尚东个头不高,瘦得像个干猴,上串下跳,爱管闲事,吴大运当了生产队长后,看在老队长的份上,给了他一个副队长的头衔,大伙还是喜欢称他猴子。

“嗨,大伙都一样,我家就剩下半筐发了芽的小洋芋,皮松得像张老太太的脸,这个月的供应粮还没有动静,吃完可咋办啊!”木桂英愁眉苦脸,耷拉着脑袋唉声叹气。

“老天这么旱,连根野菜都找不到,上午才挖了这么一点,还不够塞牙缝的,几个孩子张口要饭吃,这可咋办啊!”朱惠琴揭开盖在箩筐上面的杂草,下面露出几朵卷着黄叶的蒲公英和苦菜花。

“可不是嘛,我家娃子上学,早上喝了半碗能照出人影儿的包谷面糊糊,他为了给家里省口饭,中午不回来,饿到晚上才能吃顿像样的洋芋面糊糊,还吃不饱哩。唉,娃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辛辛苦苦一年,包谷面糊糊还要靠国家供应,你说娃娃能长高吗?”萧桂芳佝偻着背跟在霍飞虎后面叹息。

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争相倾诉家里的苦水,在这个年代,谁家还不是这个样子哩。

大伙儿虽然说着话,但走路的步子并没有放缓,两里多的山坡路,十多分钟赶到家。水保耕疲惫的身子靠不上冰凉的炕头,干裂的嘴唇顾不上凉水的滋润,冒火的嗓门儿饥渴难忍,他冲进家门,拿起瓷缸舀起一缸浆水,咕嘟几口倒进肚里,一股清凉透遍全身,即刻驱走浑身的倦意。他放下瓷缸,扫了一眼空荡荡的灶台,肚子里叽哩咕噜叫个不停。他挑起水桶,走出大门,微风吹过,扑面而来的包谷面洋芋糊糊的那个香味呀,让他大咽口水。他望着霍飞虎家冒起的炊烟和几个打闹玩耍的小孩,手里拿着谷面馍馍吃,心里骂道:这狗日的小地主,家里不晓得藏了多少金银财宝?我家辛苦一年,大半年缺吃少喝,不知过得有多艰辛。你家也是七八张嘴吃饭,娃娃们咋就没断过馍馍?萧桂芳装得可怜兮兮的还在大伙面前叫穷,演戏给谁看哩!

“喂,喂大伙听好了,我刚接到大队通知,今天下午,大队长陪同公社来的工作组要来咱们队检查指导工作,还要召开社员大会,传达上头的什么会议精神。下午两点半吧,全队的男女老少爷们都到水保田家开会,放牛娃、放羊娃也要参加,诂计时间不会太长,散会后再去放羊”

架在吴大运家大门外大树杈上的高音喇叭余音回荡,一条细线把余音带进社员家土墙上的小广播。吴大运的嗓门儿虽然有些吵哑,说话的声音还是那么干练还且洪亮有力,像是刚吃过热腾腾的哨子面,精气神十足,阵阵话语回荡在山涧,划破沉寂的午休。

龚秀珍往灶门里塞了一把碎柴,扫了一眼院子,星星点点的鸡粪还冒着热气,望着舀水准备洗脸的水保田说:“娃他爸,下午公社干部要来家里参加社员大会,院子里到处都是鸡粪,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你把鸡圈起来,赶紧打扫一下,不然庄上人开会笑话哩。”

“哎,洗把脸就去扫。”水保田应了一声,怕清扫院子扬起灰尘,弄脏自己刚洗过的脸,用洗脸的脏水泼撒着院子。脏水还没有落到地上,在角落里乘凉的两只老公鸡带着几只小母鸡,叽叽喳喳飞奔过来,倾刻间撒落在地上的污水钻入地下,连饥喝的小母鸡也来得及喝一口。小母鸡追赶着水珠满院子乱跑,冒着热气的鸡粪又加厚了一层。水保田不但要下地干活,还要为一家老少的吃喝拉撒发愁,看到争吃抢喝的鸡群,心中更是生气,随手拿起扫把追打过去,一群追怕了的公鸡母鸡四处逃窜,躲进厕所墙角的小鸡窝。院子里扬起尘土,不但鸡没打着,还弄了一脸的灰尘,他怒瞪着钻进鸡窝探头探脑向外张望的老公鸡,满肚子都是怨气,用尽全身之力将秃顶扫把摔了过去,险些打到上完厕所正要出门的三蛋身上。

“蛋儿,快过去把鸡窝堵上,饿死这群害人不下蛋的东西。”蛋儿中午回家吃饭,水保田看他跑进大门,指使他堵好鸡舍,拣起半截光秃秃的竹扫把清扫院子,尽管扫得很小心,飞扬的尘土掺杂着苦臭的鸡粪味儿,一股脑儿的冲进掉了墙皮露出土块的破旧屋子,散落在厚实的八仙桌上,积了厚厚一层,这是家里最值钱的物件。桌子背靠堂屋墙面,后墙正中贴着一张被黑烟薰得焦黄的画像。这是大队统一配发的,贴到什么位置,距桌面多高,都有明确的规定。老人家是保护穷苦百姓的活神仙,早出晚归都要向他老人家请示汇报。早请示晚汇报,这是**时期的最高指示。

水保田家的院子很大,南北长五十米,东西宽二十米,一排破土房座东超西,院子南边有个拆了房子的土台子,高出院子半米余高,生产队开会、放电影都在水家大院,百十号人只能坐满半个院子。

这是水家祖宗三代建起来的老宅子,从南到北长长的一排房子共有四五间,最南头是堂屋,是水大爷的住处,蛋儿水天亮跟爷爷住在一起;紧挨的房间是水保耕的卧室,正中边是厨房,是二蛋水天昊、三蛋水天海、四蛋水天江、五蛋水天河的住处;厨房北边是水保田夫妇和女儿六蛋的房间,最北边那间是库房,是装粮食和堆积杂物的地方。

老二水保地五岁那年过继给没有子女的水二爷,家住省会辖区龙口镇花岗大队一个偏僻的小山村,离水家湾十余公里。水二爷年轻的时候是标局的一名标师,使一手好拳脚,听说身手不凡,十多个人不能近身。他在夜间送票中,鞍马劳顿,不小心马车翻下深沟甩死了。水保地远离兄妹,十分想念家人,每过十天半月,步行两个多小时去探望父亲,跟哥嫂兄妹感情颇深。

院子的最南头靠山的方向长着一棵高大的杏树,就在土台子的正后方,给台子折风挡雨,每年还会结出好多杏子,个大肉红,皮溥味甜,足够一大家子人吃了。土台子有二三十平方米,家里人把它收拾得平平整整,干干净净,即可以唱戏,又可以放电影,还可以当主席台。

几个孩子吃完饭,在院子里打闹戏耍,三蛋不小心抓疼了四蛋,大声哭闹着找妈妈告状。水保田吃过午饭,有些困乏,大声训导了几句,正要准备午休,突然听得大门外几声狗叫。他不情愿的起身下炕,嘴里嘟嚷着去堵狗:“喇叭还没响,这么早来人,不让人休息。”

“狗把你吵醒了?我刚吃过午饭,自留地干了会活,时间差不多我先来了”。生产队长吴大运有点不好意思的作着解释。

“这么热的天,老天不下雨,庄稼都旱没了,你这么勤快有啥用?”水保田说着做了个进门的手势。昊大运走进大门,他把大黄狗拴到大门对面墙边杏树上,看见陌生人,虽然高竖耳朵,怒目而视,拉拽铁链,有些凶狠,它那是虎假虎威,咬不着路人。

“翻了块地想种点菜吃,老天不下雨,心里干着急,呆不住啊!”

“我就没管它,干了也白干,白干还不如不干。你这么早来了,到时间谁放喇叭?”

“她姑姑在家,给她交待了,到时间就放,放完就来开会。总不能让大队长带着工作组在这等我吧,呵呵呵。”

“大队就给队长家配了一个闹钟,要不是它,时间都估计不准。”

“公家的东西也不好用啊,不小心弄坏了还得赔钱,这么贵重的东西,谁能赔得起。唉,你看这日子过的,啥时候要是能用上自家的闹钟和收音机,那才叫好日子哩。”

“这都是妄想,日子过到这个份上,我看这辈子别指望了,孩子们能不能等到这么一天,也很难说。”

生产队长吴大运和水保田你一言我一语,漫无边际的闲聊。门外几声狗叫,紧接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啊呀,这条狗的链子太细了,挣脱铁绳,咬伤人可咋办?我最怕这只大黄狗,那两只狗眼睛,滚圆滚圆,书上是咋说的,毛骨悚然?哈哈哈,怪让人害怕的。”

猴子侯尚东说笑着跑进屋来,吴大运听他这么害怕狗,跟他开起了玩笑:“没事,大黄狗几天没吃食,肚子有点饿,挣脱不要紧,扔给它一条后腿,啃饱就不咬了,呵呵呵”

水保田请侯尚东坐在板凳上,递给他半缸旱烟,接着吴大运的话题调侃道:“看把你吓的,我家大黄狗心肠软,看你皮包骨头,没啥油水,就是挣脱链子也不会咬你。这条狗不吃羊肉,要是真的想咬你,提起裤脚,把你干瘦的飞毛腿给它看,以为是羊腿肯定会吓跑,哈哈哈”

吴大运笑得前仰后合,猴子听表兄弟俩这么跟他开玩笑,瞪着吴大运假装生气地说:“你比我肉多,不要说一条后腿,就是在你上割下一小块多余的赘肉,也比我这飞毛腿上的肉多。狗不会嫌你臭,咱俩出去试试,看它咬你的还是咬我的飞毛腿?”

“好啊,这就去试试。”吴大运站起身,扭住他的细胳膊就要往外走,侯尚东挣扎了几下,也没挣脱他粗壮有力的大手,眼瞅着走出大门,大黄狗竖起耳朵,虎视眈眈怒瞪着他。猴子看见大黄狗,心里就发悚,拼命挣扎往后退。吴大运说笑着使劲往前推,逗得水保田、龚秀珍嘿嘿大笑。

猴子急忙吼道:“说好了一块儿到狗跟前,你咋站在我后边,这不公平,转过来咱俩并排走。”

吴大运知道大黄狗不咬他,他强拉猴子的胳膊并排站在右边。猴子看大黄狗直往他身上扑,吴大运也怕被狗咬着,一推一拉,吓得猴子张口大叫:“不玩了,不玩了,这条狗不咬你,我认输。”

吴大运放开猴子,嘿嘿嘿大笑起来。猴子急忙后退了几步,看着大黄狗啮牙咧嘴凶狠的样子,指着它生气地骂道:“狗眼看人低,咬人也要挑弱的,看我怎么收拾你。”说着从墙角处搬下一块鸡蛋大小的土疙瘩顺手掷了过去。大黄狗看他打自己,拉拽着铁链瞪眼狂叫着扑向他,吓得他拔腿跑进院子。吴大运走过去摸了摸大黄狗的脖颈,它抬头舔了舔手,摇着尾巴站在身边。

吴大运、侯尚东、水保田说笑着回到屋。睡午觉的水保耕听到说笑声,翻身下炕,抱着象棋走进屋来,望着猴子笑道:“干部就是觉悟高,不睡午觉,来的比我还早。离开会时间还早,来,杀两盘”

“你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娃儿,不出去干活,睡什么午觉?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不晓得什么是累,哈哈哈”

还没等猴子说完,水保耕没好气的说:“我哪能跟你比啊,你跟我这么大的时候,忙着在生产队的庄稼地里跑光阴哩。瘦得像只猴子,生产队的粮食也没把你喂肥。”

水保田听弟弟这么说,怕揭穿了侯尚东的老底,惹他生气,摆摆手说:“去去去,大人说话,小孩子插什么嘴?”其实,水保耕跟猴子差不多大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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