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介平民,找不到切实的证据,是斗不过官府的。在那之后不久,狱中便传出了贺父的死讯。随后,贺枕书带着双福四处伸冤,却始终无法摆脱县衙的控制。他被迫远嫁,双福也不得不离开县城。直到现在。.裴长临回家时已是午后。主屋的大门紧闭着,院子里静得听不见一丝声响。裴长临轻手轻脚推开房门,瞧见自家小夫郎坐在书桌前,正提笔写着什么。书桌旁,小书童听见动静,抬起头来。双眼红肿,神情落寞,显然是刚哭过的。裴长临眉头蹙起,大步走到桌边:“发生什么事了?”双福嗓音低哑:“我们……少爷是在……”“在写状书。”贺枕书平静地接过话头。他恰好写完了最后一个字,搁下笔,对双福道:“你先回去休息吧,剩下的交给我就好。”双福低低应了声,转头出了屋子。房门被重新合上,裴长临俯下身来,没去看桌上的状书,而是先将人搂进了怀里:“还好吗?”贺枕书默不作声。原先的平静表象仿佛因对方这个动作而产生了些许裂痕,他把脑袋埋进裴长临怀里,用力抓着裴长临的衣襟,呼吸急促,微微发颤。裴长临无声地叹了口气,没有再问。他在贺枕书身边坐下,重新将人抱了满怀,手掌轻轻抚过对方消瘦的脊背,一言不发。半晌,对方终于抬起头来。小夫郎眼眶发红,但终究没有落下泪来,声音维持着冷静:“你累不累呀?”裴长临:“怎么?”贺枕书:“想让你陪我去个地方。”贺枕书想去的,是徐家。裴长临陪着贺枕书去过好几回徐家的书肆,但真正拜访徐府,还是头一回。徐家在城中算是富贾之家,府邸修建得气派,不比钟府差多少。二人向门房表明了身份,还没等多久,那位徐家小少爷便急匆匆迎了出来。“阿书,你怎么来了!”徐承志面对贺枕书时永远神采飞扬,虽然那神采在看见他身旁的裴长临后,就明显淡了几分。他迎着二人往府里走,继续道:“我还打算过几日去找你呢,没想到你先来了。”贺枕书低低应了声,没有搭话。他神情还算平静,眉宇间却明显没什么精神,脸色也有些憔悴。自打在府城重逢之后,徐承志还没见过贺枕书这副模样,担忧地看了他好几眼,没再多言。徐承志领着二人进了会客的堂屋,将上来奉茶的家仆赶了出去,亲自给贺枕书倒茶。“听我爹说,安远县的张老板被抓了,还是因为你家的事。”他给二人都斟了茶,才去主位坐下,愤愤道,“我就知道那个姓张的不是什么好东西,果然是他陷害!”贺枕书抬眼看向他。徐承志与他对视,眨了眨眼:“怎、怎么了?”“你真的相信,事情是张老板干的?”贺枕书道。徐承志露出疑惑的神情:“不是吗?可是县衙那边……”这个案子县衙尚未公开审理,就算在安远县,也没有太多人知道实情。但徐家毕竟是书商,同行间小道消息传得快,所以知晓得更早一些。贺枕书叹了口气:“那你知道,县衙为什么忽然开始调查这桩案子吗?”徐承志摇摇头。事到如今,这件事已经没有任何保密的必要。贺枕书将县令来请裴长临去兴修水坝,裴长临顺势威胁,要求对方重申旧案的事如实告诉了徐承志。“我当初调查了那么久,都没能抓到张老板任何把柄,他们不到半个月就查出来了。”贺枕书冷笑一声,“如今这样,是该说县衙的办事效率高呢,还是他们两年前的确玩忽职守?”徐承志沉默下来。他不是傻子,听贺枕书说完前因后果,自然能看出这其中的问题。事实上,只要知晓了内情的人,都能察觉到这件事是不对劲的。可就像当初贺家的案子那样,明眼人都能看出贺老板是被人陷害,县衙依旧视若无睹。在这种事情上,官府向来掌握着所有话语权。徐承志默然片刻,低声问:“你们打算怎么办?”“我知道了一些新的线索,当初我爹被诬陷,与县衙的人脱不开干系。”贺枕书道,“但是,我需要更多证据。”贺枕书已经根据双福的证词写好了状书,打算状告贾师爷。可就如他爹当初会放弃伸冤一样,仅凭双福一人的证词,其实很难给对方定罪。而且,他至今也想不明白,为何对方要费尽心思诬陷他爹。他爹从不与人结仇,他一介普通书商,与县衙的师爷又能有什么仇怨?徐伯伯与他爹是多年至交,据他所知,他们之间常年有书信往来。如果他爹当真遇到过什么难处,或是知晓什么他不知道的内情,说不定会与徐伯伯提起。“和官府有关?”徐承志蹙了眉,“你确定吗?”“嗯。”贺枕书点点头,问他,“你知道什么吗?”“我……”徐承志有些犹豫。贺枕书与裴长临对视一眼,正色道:“承志,我一直相信你与徐伯伯,当初会将双福托付给你,也是因为信得过你们。如果你真的知道什么,请你如实告诉我。”“我爹确实和我说过一些事,但……”徐承志支支吾吾,仍然犹豫不决。就在此时,一个声音从屋外传来:“还是我来说吧。”徐父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前。二人连忙起身,徐承志迎上前去。“这件事,其实早就该告诉你们的。”徐父似乎并不诧异贺枕书今日登门,直接进入了正题,“我不确定那些事是不是真的和案子有关系,就算当真有关,我们一介平民,人微言轻,也很难改变什么。”“不过现在……”他话音顿了顿,视线落到裴长临身上。裴长临握紧贺枕书的手,声音坚定而平和:“徐老爷尽管说就是,无论有多困难,我都会帮阿书讨回公道。”徐父点点头:“好。”徐父住在府城,关于这件案子的经过,他知晓得不多。但贺父与他始终保持联络,二人之间几乎无话不谈。他知道,在贺家书肆出事之前,贺父曾遇到过另一桩事。那几年正是科举最为兴盛的时候。新晋状元郎风头正盛,朝廷颁布了一个又一个科举改革的举措。短短两三年间,官学改革、考场翻修、制度优化,无数文人学子深受鼓舞,纷纷走上仕途。而他们这些书商,生意也是前所未有的火热。那时候,贺老板是安远县最大的书商,也是官办县学唯一的用书供应商。这种官办用书都是由朝廷出资,支付一部分购书费用,从而使得学子能够低价购书。只要书商愿意配合,将上报的价格往上稍微提个几成,个中好处自是不消多说。徐父做过府学及营造司的书籍供应商,知晓这其中的利润有多大。能从中赚钱的不只有书商,还有负责采买书籍的官员,县学的学政与山长,甚至……还有官府。“贺兄在信中告诉我,他拒绝了官府合作的提议。”徐父将众人带去后院的书房,将一封信交给了贺枕书。“他说为国,朝廷刚从十余年前的动乱中安定下来,正是国库空虚之时,不可做此贪污受贿之事。为民,书籍价格有官府监管,不可随意更改,他若提价,对县学的学子或许并无影响,但民间会有更多人买不起书,看不起书。”“……他不能对不起那些信任他的学子。”由贺老板亲笔写下的信纸仍然保存得十分完好,贺枕书怔怔看着那封信,仿佛能透过纸面,看见那个倔强又固执的书商,在灯下一笔一划写下这些话的样子。都说商人重利,可贺老板多半是个例外。他永远都是这样,善良、清高、固执己见,他心中有天下,有学子,却从来没有自己。“我明白了……”贺枕书嗓音带了哑,他垂下眼,拿着信纸的手微微颤抖。难怪,无论当初他如何求证,县令都不肯听他一言。难怪,就算是如今受到威胁,对方仍在任由师爷敷衍他们。县衙自然不可能查出真相,因为,这件事并非师爷一人所为。那个掌握决断大权的人,才是一切的始作俑者。这本就是对方的报复。.取得书信后,二人向徐家父子道别,离开了徐府。马车内,贺枕书窝在裴长临怀里,低声道:“回去我就把状书改一改,明天,我们去衙门吧。”裴长临却摇摇头:“不急。”换做任何寻常案件,县令有了嫌疑,他们的确可以告去知府大人处,请知府大人出面为他们做主。可这个案子没有那么简单。此事的起因若真是官学与衙门的勾结徇私,那就不应当仅仅存在于安远县内。方才徐父提及此事时,几度欲言又止的神情,便是最好的证明。江陵府内,也有着相同的潜规则。没有人敢肯定,当初在安远县发生的那一切,府衙上下当真全然不知。而就算知府当真对这件事并不知情,谁又敢保证,他会为了调查这一桩冤案,就将这几乎已经算得上潜规则的勾结徇私摆上台面调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官官相护,从来不是一句假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