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时间不短,因而有手术的日子,薛大夫通常都是不接诊普通病患的。二人刚踏进医馆,便有伙计认出他们,将他们引了进去。这回却不是去往二楼的诊室,而是直接穿过门廊,进了内院。景和堂的内院也比寻常医馆大许多,其中又分为许多大大小小的院子,功用各不相同。有些院落是专为堆放药材所用,医馆伙计穿行其中,正在忙碌地搬运分拣药材。而有些院落则是治疗所有,从虚掩的房门望进去,还能看见躺在床上的病患。分外浓郁的草药香气弥漫在空气中,压得贺枕书都有些喘不过气来。他无声地舒了口气,身旁的人偏过头来,没说什么,只是轻轻牵住了他的手。二人跟着伙计穿过重重院落,来到最深处的一间院子。此地环境较为清净,空气中的草药香也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浓郁的酒香。景黎与薛大夫已经等在院子里。同样在场的,还有钟钧。钟大师手里正拿着个满满当当的水壶,见二人走进来,二话不说,先朝他们衣服上泼了些。贺枕书劈头盖脸被那浓郁的酒气熏得正着,连忙后退半步,裴长临下意识挡在他面前:“老师,你这是做什么?”“躲什么,又不会害你们。”钟钧白他一眼,道,“他们让我泼的,说是什么能消毒,你问他们去。”贺枕书皱了眉:“可这不是酒吗?”他以前是饮过酒的,但他不喜酣醉,从来只将那东西当做消遣之用,浅尝辄止。还从没遇到过味道这么浓烈的酒。“这不是普通的酒。”景黎走上前来,解释道,“是薛爷爷特意改良过的,浓度很高,可以消毒杀菌。这里找不到酒精,就只能这样将就一下了。”贺枕书眨了眨眼,没太听懂他话中那些陌生的名词。不过他本身对医术也是一窍不通,没太在意,又朝屋内看去。这院子里只有一间屋子,此刻房门虚掩着,隐约可见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站在屋内,似乎正在准备。“那是我夫君。”注意到贺枕书的视线,景黎主动道,“你们如果愿意,可以由他来为长临主刀。”贺枕书一怔。“老夫本来是觉得没什么,不过景黎坚持要过问你们的意见。”薛大夫也主动开了口,将手术具体过程,个中困难,以及换人的缘由都解释了一遍。说完,他又笑道:“我都说了没问题,但景黎很担心,这几□□着我们在猪身上试了好几回,都很顺利。不过他说得对,这种大事还是得由你们自己来决定。”贺枕书下意识看向裴长临,神情有些犹豫。“我方才就说了,感觉不大靠谱。”钟钧在院子周围洒过一圈酒,凑过来小声道,“我刚来的时候见着了,屋里那小子瞧着跟个文弱书生似的,他真敢在活人身上动刀子?”“此事钟先生倒不必担心。”钟钧话音刚落,房门忽然被人推开。男人当是已经准备完毕,端着一碗汤药从屋内走出来。他在众人面前站定,语气不卑不亢:“在人身上动刀子在下还是敢的,三位要是不放心,可以仍由薛大夫主刀,我做助手就是。”屋前有几级台阶,但他从屋内缓步走来,碗中的汤药依旧稳稳当当,连波澜都不曾有。裴长临从那汤药上移开视线,道:“我相信这位先生,也相信薛大夫的决定。”他顿了顿,又看向贺枕书,小声问:“……可以吗?”第081章 第 81 章贺枕书与裴长临对视, 轻轻点了点头:“我都听你的。”从相识到现在,景黎与薛大夫的为人他都看在眼里。他很清楚,眼下在这院子里的所有人, 必定都是抱着能将裴长临医治好的信念。若对他们没有信任,他与裴长临何至于千里迢迢赶来这里。至于面前这位……男人穿着一件简单的束袖布衣,长发束起,身上未着任何配饰,看上去倒是与这医馆中的大夫打扮得没什么两样。可就是这般普通的穿着,却依旧无法掩盖他身上那股仿佛与身俱来的从容笃定。他端着汤药站在众人面前,无论是方才听见钟钧的质疑, 还是如今得到裴长临与贺枕书的信任,态度皆是波澜不惊。他不惧任何质疑,也不需要从旁人身上获取认同。这样的人,很容易叫人觉得, 他没有什么事是做不到的。也很容易让人产生信赖。得了二人允肯, 秦昭只是笑笑, 将手中的汤药递给了裴长临:“若是下了决定,便将此物喝了。”裴长临问:“这是什么?”秦昭:“假死药。”“心脏乃五脏六腑之大主, 亦是血脉运行之源。心内无时无刻有血液流动, 会加大手术的难度,是以需要服药令人进入假死状态。心肺停止运作,方可顺利手术。”秦昭耐心向他们解释, “放心, 此物我先前已经找人试过了,给你调配的药量只会令人假死四个时辰。服下后一炷香左右起效, 期间一切脏器五感停止运作,无痛无感, 药效过后便会醒来。”他解释得极为详尽,贺枕书却莫名觉得,他那句“已经找人试过”,听上去格外渗人。裴长临接过汤药,先朝贺枕书看了一眼。后者点点头,他便没再犹豫,仰头将汤药一饮而尽。秦昭将二人的反应看在眼里,眼底露出几分欣赏之色:“小公子年级轻轻,倒是很有胆识。”裴长临不善应对这些夸赞,对方也没在意,又道:“距离汤药起效还有一段时间,你们若还有话说,便抓紧时间吧。”他说完转身就想离开,见一群人仍把贺枕书与裴长临围在中间,无奈地唤了声:“小鱼。”景黎扭头:“嗯?”“进来帮忙。”秦昭笑得无奈,“……薛大夫也来。”两人被秦昭喊进了屋,还贴心地关上了门。贺枕书张口想说什么,却见钟钧忽然凑上来,担忧地在裴长临身上摸了摸:“感觉如何?看着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啊,那药喝下去真会假死?我还以为这种东西都是话本里瞎编的呢……”贺枕书:“……”裴长临不动声色往后躲了躲,笑道:“没什么感觉,就是药有点苦。”他又问:“老师不是出城了吗,怎么又回来了?”“你这话说的,这么大的事,我能让你们两个孩子自己来吗?”钟钧道,“还不知这治疗到底能不能成,竟找个这么年轻的小子来给你主刀……我要是不来盯着,回头你俩被人骗了都不知道。”景和堂这做手术的院子本是不让外人进来的,是他以二人在城中唯一的长辈自居,还主动抢了伙计在院中洒酒消毒的活,才勉强让薛大夫点了头。贺枕书默不作声站在一旁,裴长临瞥他一眼,道:“说到消毒,屋内是不是也需要?老师要不要进去问问?”“哦对!”钟钧恍然,“姓景那小孩说了,屋子里要多喷点,不然会感染还是什么……”他这么说着,拎起水壶便往屋里走。见他进了屋,裴长临才回过头来,看向贺枕书。“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裴长临轻声道。“我知道的呀。”贺枕书勾起嘴角,朝他笑了笑,“薛大夫医术那么好,你肯定不会有事的,我知道……”裴长临垂下眼,牵起对方异常冰凉的手,放在掌心轻轻摩挲。他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道:“阿书,你用来装书的那个行囊,我在背后做了个小暗格,里面放了东西……”“我知道。”贺枕书忽然打断他。裴长临眸光一动。“你是傻子吗?”贺枕书还是笑着,眼眶却悄然红了,“那些行李都是我收拾的,你动了什么手脚,我还能不知道?”“阿书,我……”“我不会拿的。”贺枕书抬眼看他,声音微微发颤,“裴长临,等你病好之后,自己回去把东西拿出来,我不会碰的。”自从决定要尝试手术治疗之后,裴长临在贺枕书面前始终表现得云淡风轻,从不消极悲观。但贺枕书心里很清楚,那只不过是在顾虑他的心情。他是怕贺枕书会为他担心。他们不去提起那手术的风险,也不预想任何可能出现的坏结局,可有些事情,并不是不去想,就不存在的。所以,他事先做了准备。放在行囊暗格里的东西,是贺枕书在很久之前亲笔写下的和离书。写下那封和离书时,贺枕书一心还想着离开。他那时已经决定要想办法治好裴长临,所以特意与裴长临约定,等对方病好之后,便要签下和离书,放他离开。那时候裴长临未曾在和离书上签字,贺枕书也没太在意,写完之后便随手将其夹在了某本书里。这件事,他其实早就忘了。可裴长临却将它找了出来,偷偷签上了名字,放进了贺枕书的行囊里。就如同贺枕书经历过的前几世那般,那时的他预料到自己命不久矣,也是这样事先帮他安排好一切,如约定那般放他自由。裴长临上前半步,将他搂进怀里:“别哭,阿书,别哭了……”贺枕书把头埋在裴长临胸腔,对方领口的衣衫很快被泪水濡湿一片。少年柔软的身躯不住地颤抖着,贺枕书轻轻抽泣,声音哽咽:“都怪你……我本来没想哭的……”“我知道,我知道的。”裴长临温声安慰他,“你一直很坚强,你是我见过最坚强、最勇敢的人。这世上没有哪个双儿会比你更勇敢,所以没关系,哭也没关系,阿书,你不必在我面前忍耐。”小病秧子素来是不会安慰人的,不知该说什么,便又低下头来,轻轻吻他。他轻柔吻去对方脸上的泪,细密的吻顺着眉宇、脸颊落下,含住对方冰凉湿润的唇。贺枕书从小身体就好,就连冬日最冷的时候,身上也总是温温热热,夜里抱起来像个小暖炉。可今日他浑身却都是冰凉的,甚至比裴长临身上还要冷些。裴长临慢慢吻着他,彼此交融的呼吸让冰冷的双唇渐渐恢复了温度,少年的身体也终于不再颤抖了。片刻后,裴长临放开了他:“好了?”贺枕书点了点头,眼眶还有些发红,但已经不再落泪了。“你说得一点也没错,我就是很笨,明明一直想对你好,却老是害你难过。”裴长临叹了口气,指尖抚过贺枕书湿润的眼尾,“希望这真的是最后一次把你惹哭了。”“……我才不信。”贺枕书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抹了把眼睛,“你这病秧子不解风情得很,以后肯定还要惹我的。”裴长临笑起来:“那下次让你骂我好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你本来也不会还口,嘴笨死了。”贺枕书道,“好了,快进去吧,再过一会儿,你的药效该起了。”裴长临轻轻“嗯”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