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电话。
到底是什么这么重要,能让杰克推翻他筹备了好几个月的计划?
我将凯斯勒给的照片夹在记事本中间。
如果我关于画笔的判断是正确的,那么尸体的放置就呈南北走向,头部朝着东边。两只手腕交叉放在腹部。双腿完全伸展开来。
除了盆骨和脚骨,所有一切从解剖学角度来看都摆放得那么准确。
太准确了。
膝盖骨不差毫厘地放在了大腿骨末端。膝盖骨的位置没道理保持得那么好。
其他一些部位摆放得比较离谱。
右侧的腓骨摆放在右侧胫骨内侧。实际上应该位于胫骨外侧。
结论:现场被人重新整理过。
莫非某位考古学家为了拍照整理了那些骨头,抑或这些骨头的重新排列有什么寓意?
我把照片拿到显微镜底下观看,降低放大倍率,调好视觉光。
我发现骸骨旁边的尘土中有一些脚印。放大倍率,我至少能分辨出两类鞋印。
结论:至少有两个人到过现场。
我开始推断那具骸骨的性别。
头骨的轮廓较大,下颚呈方形。只能看见骨盆右半侧,但是髋骨窄而深。
结论:死者为男性,而且可能性极大。
我开始推测死者的年龄。zusu.org 茄子小说网
上颚牙齿相对完整。下颚牙齿缺了几颗且没有章法。两半盆骨咬合准确,前方其中一边盆骨的**处现在凸向镜头。尽管照片是绒面相纸,但是骨面看起来光滑而平整。
结论:死者是一个已经步入青年但是尚未到中年的成年人。可能。
可怕,布伦南。一个死去的成年男子牙齿不好,骸骨被人动过。可能。
“总算有些进展。”我模仿赖安的口气说。
时钟指向1点40。我有些饿了。
脱下工作外套,摘下光学眼镜,我洗了洗手。走到门口时,我迟疑了一下。
我返回到工作台前,捡起照片,打开抽屉,把它压在一个记事本下面。
到了下午3点,我对于弗瑞斯的死因并不比中午时认识得更清楚。如果说多了点什么,我多了许多困惑。
人手能够触及的范围是有限的。他们可以开枪射向自己的前额、太阳穴、嘴巴、胸部,却无法开枪射向自己的脊椎和后脑。把枪管顶住这些部位,而且还要用手指或脚趾扣动扳机,太难了。所以,我们通常可以从弹道来判断是自杀还是他杀。
当子弹射穿骨头的时候,创口周围会出现微小的骨头碎片,子弹入口处会形成内凹的创面,子弹出口处会形成外凸的创面。
子弹射入。子弹射出。弹道轨迹。死亡的方式。
那么问题出在哪里呢?是艾弗拉姆·弗瑞斯自己朝头部开的枪,还是其他人开的枪?
问题就在于弗瑞斯头骨的创面看起来就像是从箱子上摔下来所致。为了鉴别子弹切入角度,我首先必须确定凶器何在。
用钢丝锯锯了几个小时,我在弗瑞斯的右耳后部,靠近顶骨、枕骨和颞骨**处发现一个椭圆型的创口。
弗瑞斯够得着?你可以试试,我打赌肯定不行。
另外一个问题。弹孔的截面既向内凹,同时又向外凸。
先不管截面的凹凸问题了。我只有依据骨裂次序进行判定。
头骨是用来容纳脑髓和少量**的。就这些。再也没有多余空间。
射向头骨的子弹会引发一系列事件,每一种可能发生或不发生,还可能伴有其他可能性。
首先,会形成一个弹孔。伴随着弹孔的形成,伤口处的碎骨向外爆出,覆盖在头骨周围,子弹穿过大脑,将脑灰质排挤开来,在内部生成新的空间。这样头骨内部的压力增大,头骨中心质量较大的碎片会垂直压向子弹入口处向周围扩散的其他碎片,由于杠杆作用,其他骨头就会向外突起。如果重的碎片和扩散出来的碎片相互交错,嘭!头骨的那一部分就会粉碎。
另外一种可能。头骨没有粉碎,但是子弹在头骨的另外一端离开,碎片从入口处顺着弹道向内四陷,重击在出口处的碎片上,碎片的冲击力沿着入口处形成的碎片一路逐渐减弱,出口处的碎片就绝不会比入口处的碎片走得远。
想象一下这种情况,射入头部的子弹会产生冲击力,致使能量必须转移到某处去。就像我们人一样,它就会去寻找一个出口。在头骨里,它就会冲开有过缝合或破裂的地方。最根本的一点就是:子弹射出时产生的碎片不会和射入时产生的碎片混合起来。整理一下你就会有个头绪。
但是要整理死人的碎片就还需要把它们重组起来。
所以我必须把这些碎片重新放回原位。
这需要时间和耐心。
还有大量的胶水。棒槌学堂·出品
我拿出我的不锈钢碗、我的沙子和埃尔默牌胶水,我一对一地把那些碎片粘了起来,把它们拿到手里,直到上面的胶干了。然后我把这些小块的粘合物垂直地插进沙子里,把它们固定起来,这样它们在干燥的过程中就不会滑动或是变形了。
技术人员实验室里,嘈杂的声音渐渐消失了。
窗外也黑下来了。
铃声大作,表明这房间里的电话已经进入了晚间服务状态。
我继续工作着,挑选,对接,粘合,放平。我的周围一片寂静,这栋庞大的建筑物开始变得越来越空旷。
我抬起头一看,时针指向6点20。
不是吧?
赖安应该在7点的时候就到我公寓去的!
我飞跑到水槽旁边,洗洗手,匆匆扯掉身上的工作外套,抓起我的东西就往外跑。
外面下着冷雨。不,要光是冷雨就好了。现在有点雨夹雪,冰凉的雨雪打到我的夹克上,就粘在上面,冰雨把我的双颊冻得够呛。
光是把挡风玻璃上的冰层刮掉就用了10分钟,开车用了30分钟,而这一切在平时只需要15分钟的。
当我到家门前的时候,赖安正在我家门口靠墙站着,他的脚边是一袋从杂货店买的东西。
似乎存在着某种自然法则,规定了我每次见到安德鲁·赖安的时候,必然是我看上去状态最糟糕的时候。
而赖安看起来却总是那样光彩照人,像造物主造出来的偶像,一直都是这样。
今天晚上他穿着夹克,围着一条羊毛围巾,还有一条有些退了色的牛仔裤。
赖安看到我以后就笑了:挎包在肩头垂着,左手拿着笔记本电脑,右手拿着公文包。我的双颊皲裂,我的头发是湿的,紧紧地贴在脸上,冷风把我的睫毛膏弄得像是印象派画家的软泥作品一样。
“怎么搞得这么狼狈?”
“正在下雨夹雪啊。”
“我还以为你要大喊‘他妈的’呢。”
赖安从墙上起身,一手接过我的电脑,一只手拍去我身上的冰和几块硬硬的东西。
“你干什么去了?”
“我一直在粘东西。”我掏出我的钥匙。
赖安走到墙边,迟疑了一下,弯腰拿起了那个袋子,然后和我一起走进了公寓。
“唧唧。”
“查理。哥们儿!”赖安喊道。
“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
“你和查理先呆一会儿,”我说,“我去把胶水洗掉。”
“穿上撩人的内裤……”
“我可还没有定购呢,赖安。”
20分钟后,我沐浴完毕,身上残留着洗发液的香味,弄干了头发,化了个淡淡的、却很有韵味的妆,穿着粉色的睡衣,身体的曲线展露无疑,每只耳朵后面都戴上了闪闪发亮的耳环。
虽然没有穿撩人的内裤,但是我穿上了玫瑰花纹的内衣,内衣的带子也充满了撩拨的味道。
赖安正在厨房里。整个房间充满了一股番茄、风尾鱼、蒜头和牛肉的味道。
“你在做你闻名世界的赖氏晚餐?”我边问边踮起脚尖亲吻赖安的脸颊。
“啊噢,”赖安一把把我揽到怀里,吻我的嘴唇,把我的内裤带子勾了起来,顺着我的背向下看。
“没有撩人的内裤,但是也不赖哦。”
我用两手推推他。
“你真的没有买啊?”
“我真的没有买。”
布蒂出来了,看起来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悠闲地走到它的碗前。
晚饭的时候,我把我对弗瑞斯一案的沮丧感告诉了他。吃过咖啡和甜点以后,赖安告诉了我他调查的最新情况。
“弗瑞斯是一个宗教礼服的进口商,进口披巾和小圆帽什么的。”
赖安误解了我脸上的表情。
“这种披巾是犹太教男人晨祷时用的。”
“你知道这些让我感到很惊讶。”和我一样,赖安也是天主教徒。
“我查到了这些,你为什么这种表情?”
“卖这些东西看上去似乎没有什么市场啊。”
“弗瑞斯还为犹太家庭卖一些祷告用品,烛台啊、圣卷啊、安息日蜡烛、祈福时用的杯子、安息日用的白面包什么的。我打算查查这些东西。”
赖安洗了点心盘,桌上还剩下一个牛奶碟子,我摇了摇头,赖安就把它拿去洗了。
“弗瑞斯的东西在整个魁北克、安大略湖和马提台母都买得到。他的商店也不是沃尔玛那样的连锁店,但还是生存下来了。”
“你又和他的秘书谈话了?”
“看起来皮尔文斯真的不只是一个秘书。她处理文件,跟踪库存、到以色列和各个州去查看产品价格,和供货商砍价。”
“以色列这段时间税很重的。”
“皮尔文斯80年代的时候在以色列的集体农场上呆过,所以她对那儿很熟悉。她还会讲英语、法语、希伯来语和阿拉伯语。”
“真不得了。”
“她的父亲是法国人,母亲是突尼斯人。反正,皮尔文斯是这样说的。他们的业务开展得很好,在这个世界上也没有什么敌人。尽管她觉得弗瑞斯死前的这一段时间里比平时要喜怒无常一些。我给她一天的时间来处理他们的仓库,然后我们还要进行一次小小的交谈。”
“你找到凯斯勒了?”棒槌学堂·出品
赖安转到沙发边,从夹克中掏出一张纸。又回到了桌前,把它递给我。
“这些是到验尸间进行监督的人。”
我读出了这些名字:
莫迪盖·弗瑞斯
若尔朵·莫斯克瓦
麦若·纳兰多
戴维·罗斯鲍姆
“没有凯斯勒啊。”我看着这张很显眼的纸条说,“你有没有登记过认识凯斯勒的人?”
“和这个家族里的人说话,就像是和木头人在说话一样。他们都在呓语。”
“呓语?”
“他们似乎还沉浸在悲痛里。”
“这种呓语持续了多久?”
“持续到葬礼结束的时候。”
我脑中突然出现那些晾在我那个装满沙子的碗里的头盖骨碎片。
“那可真够久的。”
“弗瑞斯的妻子告诉我,等他们一家人过完了七日服丧期以后再去找她们。服丧需要一个星期。我已经表示我会暂时不和他们讨论这件事情。”
“这对于她来说肯定是一场噩梦。”
“很有意思,弗瑞斯先生买了200万加元的保险,根据条款,如果出现意外死亡,保金就会翻倍。”
“受益人是米里亚姆?”
赖安点点头:“他们没有孩子。”
我告诉赖安我和杰克·卓姆的那段对话。
“我很难想象他为什么要来这里。”
“你真的认为他会过来?”
我自己也想知道答案。
“你的犹豫告诉我,你也怀疑这一点。他是一个怪人。”
“他可不是怪人,只是有点与众不同。”
“与众不同?”
“他是一个很出色的考古学家,他正在库姆兰会社遗址考古。”
赖安用一种嘲弄的眼神看着我。
“研究那些死海的古书啊。他能翻译十亿种语言吧?”
“他翻译的语言里面有没有哪种是今天还在讲的?”
我丢了一张餐巾纸给赖安。
擦完桌子以后,赖安和我在沙发上躺了下来。
布蒂趴到了火炉旁边。
我们开始谈论起私人问题来。
赖安的女儿莉莉在哈利法克斯。她正在和一个吉他手约会,并考虑搬到范库弗峰去,赖安担心,这样一来抚养条款就不再适用了。
卡蒂,我的女儿。她在维吉利亚的大学里第十二个也是最后一个学期里,修了陶瓷、剑术和当代电影中的女性神秘性研究等课程。她不受约束的学习计划中还包括了采访公众赞助商等等。
布蒂的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或许它是在打呼噜。
查理咕咕地叫了又叫,用一个音调叫着:“狠——心——的——汉——娜。”
火炉发出劈劈啪啪的声音,小碎雪打在玻璃上发出啪啪的声音。
有一段时间,我们都陷入了沉默。
赖安拉了一下灯绳,琥珀色的灯光在家里飘摇出熟悉的阴影来。
赖安和我躺着的姿势就像是探戈舞者似的,我的头舒服地依偎在他的锁骨下面。他身上有股香皂和他带过来烧火用的原木的淡淡清香。他的手指轻抚我的头发、我的脸和我的脖子。
我觉得很满足,很安定,感觉那些骷髅和碎裂的头骨离我很遥远。
赖安身上的线条结实且充满了力量。最后我感觉他身体的某个部分起了变化。
于是我们离开了沙发,留下布蒂独自在火炉旁边守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