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黎槐玉说到这处才意识到险些将夭枝原封不动的话说出来, 硬生生止住,面皮子又羞又红,“……颇为讲究, 若我有拿手小食, 可以一试。”

宋听檐看着划出的墨痕, 放下了手中笔,含笑看向黎槐玉, 温和开口,“多谢黎姑娘, 我过一会儿便尝。”

常坻当即上前接过。

黎槐玉见他依旧优雅温润, 只觉夭姑娘可能对殿下有些误会, 这样光风霁月的贵家公子吃食上自然不可能寻常。

她见宋听檐有事在身,便也知情识趣不再久留, “那殿下请忙,我便先去练剑了。”

宋听檐微微颔首,目送黎槐玉离去, 颇为有礼有节。

只是这一幕在夭枝看来,却没有一点眉目传情的意思。

她双手交叠于胸前, 一手摸着下巴若有所思,抬眼便看见宋听檐看过来,微微抬手招呼她过去。

原是看见她了,夭枝倒不意外, 绕过花丛径直过去, 到了宋听檐面前, 有些警惕, “又有何事?”

她如今着实是对宋听檐有些防备, 此人简直是丧心病狂, 硬挨着高烧不退,也要让她扇一宿的风,让她到如今看到折扇、扇子类的玩意儿,都恨不得撕碎咬烂。

宋听檐抬眼看来,“黎姑娘做的桃花酥,先生尝尝。”

“那是人家姑娘给你做的,我如何能吃?”

宋听檐缓缓开口,“为何不能?”

“这……,那……。”夭枝这那半天说不出来,她怕说了,惹了这厮逆反心理,作起来能把自己姻缘都给生生作没。

夭枝双手相握于身前,看向别处嘀咕道,“不知道,与你这爱夜里折腾人的说不清楚。”

常坻习武之人听力自然极好,听得一清二楚,瞬间瞪大眼睛。

宋听檐慢慢抬眼看来,也不知有没有听见,“先生说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不爱吃甜的罢了。”夭枝摇摇头,指了他桌上的玉碗,“殿下快喝药罢,这药都凉了,没得又发起热来。”

“不是有先生在?”宋听檐轻飘回道,颇为意有所指。

夭枝双目发直,她树生摆烂从不许愿,如今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希望全凡间再找不出一把扇子。

宋听檐看着她双眼发直,不由笑着端起玉碗喝药,很是和善无害模样。

夭枝见他喝了药,便连忙上前端起来桃花酥递过去,“殿下,这药太苦,配上黎姑娘特地为你做的桃花酥,可解苦意。”

宋听檐缓缓开口,眼皮都未抬,“不必了,我喜欢吃苦。”

夭枝:“……”

这厮也不知为何张口就来,夭枝被噎了一下,微微咬牙切齿,“这是人特地为你做的,姑娘心意岂能浪费?”

宋听檐抬眼看来,“姑娘心意确实不能浪费,你既让别人做,便该你吃。”

夭枝放下桃花酥,“我吃什么?我又不是男人!”

“在先生心里,我也不是男人。”

夭枝双眼微睁,心中瞬间惊讶,看向他,长腿窄腰,面容身姿不沾半分女气,清隽君子也,“你怎么不是男人了,你看着就是啊!”

宋听檐看过来,言辞极为温和反问,“不是应该算宫中太监?”

夭枝见他这般坦然,突然心生怜悯,靠近低声道,“我不是有药吗,你这可以治。”

宋听檐轻描淡写,“不治了。”

“………………- -”

夭枝急了,她十分深刻地体会到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感受,她看了眼他手腕上的佛珠,这遁入空门的样子,难不成姻缘线真的要作没?

她一时着急,直起身声音都大了些许,“你不治如何娶妻!”

“原是要我娶妻,还是要娶黎姑娘?”宋听檐缓缓开口,慢条斯理地问,“先生算到了我的姻缘吗?”

夭枝瞬间陷入了沉默,原来是在这里等她啊……

夭枝一时语塞,她对上宋听檐的视线只觉慌乱,她真是对他放松了警惕,竟三言两语便被套出了话。这一时突然,她也只能苍白应付,“倒也不是,只是觉着你们般配罢了。”

好在宋听檐心中没有别的想法,显然不过随口一问便继续喝药。

夭枝心中慌乱缓解了些,看着他若有所思。

宋听檐事办得太好,宋衷君对他有了几分忌惮,但他落水之后,一直养病,没再接手任何事,倒也让宋衷君安心了些许,也会出于表面上的关怀,着人来看看他。

至于夭枝,他自然也有了改观,虽然本人没有来询问过她事宜,但下面的官员每每做事总会来问一句,后头天象如何如何,可否如此行之类的?

这些官员不可能无视太子,若没有太子的授意,他们也不敢。

夭枝也就一一说了,反正后头亦没有极端天象。

按照命簿里所写,太子在禹州必须要立功,那老者不出现也没有办法,如今只要不改变事态发展,就不会有太大的变故。

而她现下紧要的事务就是看着宋听檐,因为他很快就要面临万般难局……

夭枝看着喝药的宋听檐颇为忧心,皇权之下,她要保住他的性命,不知得花多少精力,着实是累人的差事。

宋听檐见她盯着自己许久,放下手中玉碗,“先生已然盯了我三日,不知为何缘由?”

夭枝随口道,“没什么缘由,就是看看,和赏花没什么区别。”

她说的是实话,这般盯着看,在他们观赏类精怪中再寻常不过,他们这些花花草草,时常被凡人欣赏,偶尔还会有人作诗几首赞赏它们的美貌。

夭枝时常会暗自羡慕,因为很少有人对着盆栽作诗……

宋听檐闻言思绪渐停,显然第一次被人当花赏。

他看向一旁开着娇艳欲滴的花,若有所思。

夭枝却是心中沉重,照时间来说,宫中应当要传来消息了。

“殿下这般悠闲,难道都不担心往后吗?这般情况,水患的功劳可就全都算在太子殿下身上了,陛下未必知道殿下做了什么?”

宋听檐闻言眼睫慢慢垂下,看不清眼里神情,却极为温和纯良,“我自幼时便被抱到皇祖母那处,养到如今已是不易,与父皇并不亲厚,我自然也盼父皇记得我,哪怕记得我一两分的好,我亦欢喜,但这般生疏情形,父皇知道与不知道,此间事宜也都是一样的。”

夭枝疑惑开口,“既如此,殿下为何不与太后保持些许距离,你也可以学太子左右权衡?”

宋听檐抬眼看来,话间认真,“皇兄身份何其贵重,皇后娘娘与父皇乃是青梅竹马,鹣鲽情深,皇兄自幼便是父皇亲自教导,我如何能比之。

再者,若是因为如此保持距离,岂不叫祖母心寒,往日种种皆记于我心,我只盼着她老人家长命长寿,颐养天年。”

夭枝想到乌古族的宝藏,又想到接下来的困局,“殿下心思良善,只是若有人辜负了殿下心意,以其关切之心设局又该如何?”

“旁人与我无碍,只要不是皇祖母便好。”

可偏偏此人就是他皇祖母啊。

夭枝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觉唏嘘。

世事总是如此,所求终究会有出入,事与愿违才是常态。

所以不求便不苦,求得多执念便多,执念此物不易多呀。

“殿下!”外头有侍卫匆匆来到垂花门前,气都没喘匀似有要事。

常坻当即过去倾耳听,闻言面色瞬间凝重,疾步回来焦急低声开口,“殿下,宫里传来消息,太后病重,已然卧床不起,您再不回去,恐怕……恐怕是……”难见最后一面。

院中一瞬静谧,宋听檐闻言手中的玉勺掉落碗中。

该来的还是来了。

夭枝都能感觉到他心中一片空白,似乎根本来不及想什么。

下一刻,他已然起身往外去,步履匆匆间疾声问,“怎会如此,太医不是说皇祖母身体已然康健吗,究竟是何问题?”

夭枝见他这般着急,只觉分外不妥,现下不是命簿那般,命簿里他本该在京都,太后病倒,他自然第一个知道,倒也还好。可如今他在禹州,骤然听此消息自是更加心急。

她当即上前拉了他一把,提醒道,“殿下,此去可要冷静,莫要失了分寸,那可是宫中。”

宋听檐脚下一顿,看了过来,声音不见温和,只觉清冷,“你知道了什么,还是算到了什么?”

夭枝心中一顿,当即摇头,笑起来,“我岂有如此神通,只是听闻殿下说太后娘娘身体康健,应当不至于突然病重,这宫中危险,步步需得谨慎,我蒙你一句先生,应该提醒一二。”

宋听檐视线落在她面上,忽而平静问道,“若是皇兄,先生也会提醒吗?”

夭枝思绪滞住,她回答不出来。

他这一问,便是问她是要做所有皇子的先生,还是偏向于他的先生。

宫中步步危险,也确实要步步谨慎,他如此聪明,又怎么不知要谨慎小心,她如今是以朋友提醒他,还是以皇子们的先生提醒他,这二者区别太大了。

毕竟这几日太子那边问什么,她也是如实相告,太子赈灾的功劳,自然也多蒙她提点,他如何不知晓?

她若一视同仁,他们便注定不能成为朋友,因为太子并不喜他,早晚也会对付他。

夭枝回答不出,因为她不可能入局,也不可能帮宋听檐,她唯一要做的就是确保他的人生会如命簿一样所写,如同定下来一般,一笔都不要更改。

如此,她的差事才能办得圆满。

太子、太后乃至皇帝都有司命看管其命格,她自然不可能扰乱其他人的命数,给同僚添麻烦,这是九重天的规矩,谁都不可能偏颇。

夭枝沉默下来,看着他未语。

宋听檐何其聪明,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他微微笑起,开口已是疏离,“多谢先生提醒,只是时间紧急,我已无暇耽误,桌上写的东西还烦请先生替我交给皇兄。”

夭枝看着他匆匆离开,叹了口气,接下来可有一场硬仗要打。宋听檐知晓乌古族宝藏,却只告知太后,皇帝又岂会善罢甘休?

宋听檐直接命人备马而去,走得极为匆忙,连宋衷君都不知晓。

宋衷君既是这处的主事人,自然是不能轻易走的。

夭枝看着厚厚一叠纸,却不想里头密密麻麻写着许多灾后事宜。

水漫过后,还有许多事要善后,百姓的安置,吃食,堤坝重建,排水疏通,房屋重建,拨款赈灾,以及被淹的家禽牲畜,若不及时处理,必会惹出瘟疫。

无论从哪一步都考虑地极为周到,此心思不可谓不缜密,一点也看不出是个闲散皇子的做派。

她拿着手中一叠纸,想到命簿中的禹州定局。

果然,这命数一事是半点不由人,这功劳怎么样都会落在太子身上。

即便那老者不在也是一样。

夭枝吩咐人将这些给宋衷君送去,又在此处呆了两日观察,这般一来,这处的事就不需要担心了,宋衷君也不是蠢人,这里的事必能处理周到,而她自然也要赶到京都。

宋听檐是凡人,赶路总归不如她快。

她翻几座高山走小路捷径,追上宋听檐绰绰有余,自不必着急。

酆惕远在京都自然早早知道消息,也知道接下来要发生的难事,他传信一封来此。

夭枝打开一看,一张纸条言简意赅,只写着一句话,

‘未寻到老者,盼速归。’

夭枝沉默下来,他们二人两个神仙,竟寻不到一个凡间老头,真是奇哉。

黎槐玉练完剑出来,便见夭枝站在院子中,盯着一张纸条看,她走上前去,“夭枝姑娘,你的脸色如此凝重,可是又有何大事?”

凝重?

夭枝摸了摸自己的脸,原来思考时竟如此凝重,她郑重开口,“我在想方子,有些记不清了。”

“方子?”黎槐玉有些不解,她自对医术一窍不通。

夭枝想着便提笔在石桌的纸张上,写下方才凝神想出来的方子,卷成小条塞进信鸽爪上的木塞里,算是迟来的见面礼。

先前实在太过匆忙,她忘了这出,秉着共事之人相互友爱的原则,自然要急人所急。

他寻老者如此辛苦,必然要多关切一二,断子绝孙一事刻不容缓。

她从来最是讲礼数,毕竟她这样的盆栽,历来都是被当做礼物送来送去,自己就是个礼,自然最知道送礼应该送到心坎上这一道理。

夭枝看着鸽子往上飞远,看向一旁的黎槐玉,才想到这二人的姻缘可还没有发展起来。

黎槐玉见她一旁备好的行李,她收剑入鞘,与她一道往府外走,“你也要走了吗?”

“我要回京都办事,你要不要与我一起去京都?”夭枝思索片刻,先前如此,总归是时间还未对上,黎槐玉若是到了京都,自然也能对上姻缘。

不想黎槐玉却摇了摇头,爽朗笑言,“我便不去了,我还要留在这处救许多人,这是我来此地的意义,往后大抵还会去云游江湖,此一别也不知我们何时才能再见。”

夭枝听闻此言心中一顿,总感觉哪里不对。

在这命簿里,黎槐玉这颗朱砂痣在宋听檐心中可是举足轻重的地位,她既然已经出现了,是万万不可能没有结果的。

可看着如今的架势,竟是没有丝毫交集的意思?

几步到了府外,侍卫早早已备好马,黎槐玉也不耽误她,退了一步台阶,冲她双手抱拳,“夭姑娘,不知何日才能相见,江湖路远,就此别过,望珍重。”

夭枝闻言突然想到命簿里,黎槐玉这个时候确实与宋听檐还没有感情,他们如今这般结识是对的。按理说,感情发生时,应当是洛疏姣被家族勒令不得再见宋听檐,她为了族中性命只能听之,族中也开始为她挑选夫婿。

白月光终是无缘,而宋听檐又得罪皇帝,落难受困之时,黎槐玉一直陪伴,这才有了感情。

如今宋听檐还没有得罪皇帝,姻缘自然也没有发展的可能。

但命簿是不会轻易改变的,即在局中,就由不得你。

过程或许不同,但结果都一样,就如这禹州赈灾结果,功劳必定是太子的。

黎槐玉往后也终究还是会和宋听檐见面的,只是如今时辰未到罢了。

夭枝想着瞬间了然,步下台阶,拉过马绳,一跃上马,阳光下衣裙似花开花落,她拉着缰绳,坦然笑言,“那么黎姑娘,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黎槐玉看着夭枝纵马离去,衣裙乌发飘扬,如水墨画般寥寥几笔便勾出神韵清灵的女子,却何其张扬自由,又想起她与太子对峙,连太子都敢教训一二的本事和底气,心中忽然有了几分感慨。

她原道这世道不公,男子为官,而女子只能在内宅讨生活,却不想竟也能入朝为官,指点江山。

她心中郁闷一时也散了干净,只觉豁然开朗,或许有朝一日,她也该去京都看一看,这不同于别处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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