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童年

第十章童年

二蛋走后,这个村子里最难过的人却并不是二蛋的爹娘,而是和二蛋一起长大的东来。东来,还有前面春提起过的那个小燕都是二蛋家邻家的孩子,东来比二蛋大两岁,二蛋比小燕大一岁,二蛋家居中,小燕家和东来家分居二蛋家的左右。王家村各家各户都不建院墙,更无大门,房子一律皆背靠西山,面向东方,一溜排开,他们三家自然也是如此。只是别人家的房子还隔开了些距离,形成了个单独的院落。而他们三家的房子却紧密相连,三家的院子自然也是一个紧挨着另一个,所幸三家女主人关系甚好,有时候一家扫院,连带着给另两家也都扫了。农家孩子自小耳濡目染,往往很早就学会了帮着大人干活,看样学样,也这样去做,但二蛋和东来扫院就扫得粗糙些,囫囵吞枣,恨不得一扫帚就把整片院都扫完似的。而小燕就扫得相当细致了,先用水洒一遍才开始扫,绝不会像二蛋和东来猴急地只顾扫,地上连一滴水也不曾见,扫个院弄得整条街都黄土飞扬,只要他俩一扫院,三家家里面的人便着急地齐齐地赶了去又是关门又是闭窗,扫完很久了,卷起的飞尘还是落不完,就像千军万马飞卷而过一般。而他们二人,则被尘土染成了个白粉人,连头发,眉毛,眼睫毛也都一并变成了白色,正如小燕所说的“白眉大侠”一般。小燕洒完水后,先用大扫把过一遍,还要用小笤帚把大扫把没扫走或扫不到的土一点一点地扫出去,总要把院子打扫得纤尘不染,东来常说小燕“恨不得连地皮也一起扫了去”。当然,有时二蛋和东来看见小燕扫院扫得辛苦,也都会拿个笤帚跑过来帮忙,他们也知道他们犟不过小燕,索性规规矩矩地由她指挥着,一直到她满意为止。逢到寒暑假,打扫院子这一活计几乎都被小燕包了。她大早起来,先清扫院,再打扫家,再用抹布把家里揩抹得干干净净,逢到春夏百花盛开的季节,还必要到外面采回两把水淋淋的鲜花,然后把她们插进两个装满淡盐水的酒瓶里,放到家里她认为该放的地方。小燕娘日日忙,对打扫家很不在意,有时候柜子上的土一寸厚了,也顾不上揩抹一下,可是只要有小燕在,这个家的里里外外就永远是干干净净的。做完这些,小燕也有本事把早饭赶在别人的前头,往往家里出早地的人还没回来,她的饭己经在等着了,而家里的两头猪,也己经肚肥美满地被喂饱,早躺到墙根底下睡大觉去了。这不光是小燕的本事,王家村的姑娘,自小小都有这样的本事呢。王家村还有一个更历害的姑娘叫红霞,她只比小燕大两岁,只念到小学二年级,可是干农活却是一把好手,还会犁地呢,别看她是一个女孩家,套上牛跟在牛屁股后面扶着犁,鞭子长长地一甩,吆喝一声,前面的两头牛就乖乖地走。农村女人梨地的本就不多,女人力气太弱,连牲口都看不起你,无论干什么都不愿和你好好配合,你想让它们好好地走,它们却偏停下了,四条腿像生了根,稳稳地立在那里一动不动,任凭你怎么掀它它也不睬你,你手中的鞭子对它就是搔庠庠,它看也不屑得多看你一眼。你只好又给它说好话,说软话,可好话软话说了一箩筐,它还是不理你。你再使用其它的把戏吧,可等你的把戏还没用完,它却不耐烦了,突然甩开四蹄就往前跑,你拖拽不及或拖拽不住,就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拖着犁铧撒着欢儿飞跑而去,这时候你也只有站在后面望洋兴叹的份了。它们就这样对女人的这份小看根本就到了极致,纯粹视你如无物!可是那犁铧后面若是个男人,情形就会大不一样了,男人威严的大嗓门一吆喝,它首先就要忌惮三分,再加上男人手里的那根毛鞭,女人有时畏手畏脚,还怕打疼了它,男人可不管那一套,夹带着风的一鞭子恨丝丝地抽下去,保准它不再跟人犟。总而言之,犁地根本就不是女人的活,女人也根本就驾驭不了那两个牲口。可是红霞却有本事让那两个牲口都乖乖地听她的话,真是令很多人都吃惊。小燕第一次看她犁地,一板一眼竟好像比自家娘还做得好,不由都惊呆了。小燕娘也犁地,不过有时还须小燕们在前面帮忙拉扯着那不听话的两头犟牛,红霞的本事,小燕真是学不来的,对红霞也真是佩服至极了。

他们三家就这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多少年过去了,不仅相安无事,反而自得一份相处之趣。

三个孩子年岁相当,从穿着开裆裤就在一起玩,共同走过了他们懵懂的童年,那如花儿绽放的童年啊,留下了许多令他们终生也无法忘却的只属于他们三个人的共同的记忆。

那是一个冬去春来,迎春花开的日子。迎春花呀!正好他们三家的后坡上就有一棵。女孩爱花大概是天性,三个孩子在后檐下玩,小燕忽然指着后坡上的那棵迎春花说:“东来哥哥,我要我要,我要在头发上戴花花。”东来笑道:“行,你等着,东来哥哥上去给你折一枝来。”“不,我也要去我也要去嘛!”小燕可不愿意一个人在下边干等,着急地说,而二蛋己经手脚并用,在往上爬了。东来便拉着小燕,跟在二蛋后面,也一起向上爬去。等爬到那棵树下,他们却傻眼了,那棵树相对于那三个小人儿竟是那么高,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怎么办才好,坡太陡,连站都站不稳,更别说跳起来去探花了,二蛋勉强直起身子,试着跳起来一下去探了一下树枝,树枝没探到,他却出溜下去了一大截,吓得他趴在那儿动也不敢动了。东来打起了退堂鼓,但他看了看小燕眼睁睁地看着那树花的表情,突然就想起了有一次他在吃糖小燕垂涏欲滴地看着他的嘴的那个表情,那两个表情竟是如此地像啊。那一回,他把他嘴里的糖块咬成了两半,给了小燕一多半,小燕高兴极了,她心满意足地咀嚼着那多半块糖,冲着他甜甜地笑着。这一次呢,他能不能再让小燕那样心满意足地冲着他甜甜地笑呢?转念间,他突然就有决定了,他对小燕说:“小燕,东来哥哥上树去给你折好不好?”小燕果然高兴起来,甜甜地笑道:“好啊好啊,东来哥哥,你最能干了!”说话间,好像花己戴到了她的头发上,她又露出了那种心满意足的表情来。

东来扔下小燕,一点一点地向迎春树下爬去,到了树下,抱着树干直起身子,手脚并用向树上爬,眼看着一束花枝就在东来的头顶上方招摇着,东来腾开一只手,用这只手去探那束花枝,可就在这时,出事了,东来突然就从树上跌下来了。小燕和二蛋眼睁睁地看着东来像一个轱辘似地往下滚,一下子都惊呆了。等他们回过神从斜坡上慌慌张张地出溜下来,才发现东来的头破了,血从东来的额头上流了下来,流了东来一脸,小燕吓得“哇哇”地哭了起来。二蛋也吓坏了,拉着小燕一溜烟地跑掉了,只留东来一个人一边哭一边自个回家去找他的爹娘去了。

后来,长大了的东来常用此事去质问同样长大了的二蛋和小燕:“你们俩个,扔下受了伤的我,跑了!你们够意思吗?够吗?”而长大了的那俩个大概也自觉理亏,只要他质问他们,他们就总是歉意地笑:“那时候不懂事嘛,搁现在,绝不会!”这就对了,他就是要让他们知道:小时候,他们欠他的呢!这就够了。

在那以后的两天里,因为害怕,东来和小燕躲在各自的家中,连门也不敢出。到了第三天,东来的父亲却找来了,小燕还以为他是来向她的父母告状的,吓得躲在了门后面不敢露面,却听东来的父亲对她的母亲说:“东来玩的时候把头碰破了,这两天出不了门,在家闷得慌,央着让我出来找小燕和二蛋去家里和他玩呢!”这才放下心,又去找出二蛋,俩人一起相跟着到了东来家。

东来头上裹着纱布歪在炕上,看见小燕和二蛋来了,立即两眼发光,来了精神,喜出望外地跳下地和他俩玩起来了。

因为东来出不门,他们就在东来家玩,他们玩过家家,把东来家的锅、碗、瓢、盆都搬到了地上,碗碗碟碟杯杯盏盏筷筷地从后厨房一直摆到了家门口,外边的人要进来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东来母亲一直在院里忙,等忙够了回来,一看这个阵势傻眼了,她唠唠叨叨地埋怨着东来,一边手忙脚乱地收拾起来。三个孩子却并不管那么多,这个游戏不能玩了,还有更多的其他的游戏等他们玩呢:用自制的木枪上演一出抓特务,用自制的弹弓比赛打靶子,用气管子给猪尿泡打满气当足球踢,用鞭子比赛打木猴,跳皮筋,打沙包,捉迷藏……童年啊,童年的游戏,难道还会少吗?

那一年,东来六岁,二蛋四岁,而小燕只有三岁。

东来九岁,二蛋七岁,小燕六岁的那一年,他们三个人继续闯祸。小燕还记得,那是一个晴朗的冬日,他们三人在村口玩,村口的大槐树下拴着一头牛,那头牛甩着长长的大尾巴,正在安闲地吃着主人撒在地上的干草,正好老黑子叔家的驴也拴在另一处,二蛋看着看着,又有了新的玩法,他对东来说:“咱们把牛尾巴和驴尾巴拴在一起,再用鞭子抽,看他们怎么往开挣?”东来一听更来劲了,他说:“用鞭子抽不过瘾,我家有鞭炮呐,咱们用鞭炮炸,看他们会怎样?”两人一拍即合,都兴奋地满脸通红。东来立即跑回家拿来了一挂鞭炮。

然后,牛尾巴和驴尾巴就真的被拴在了一起。然后,一挂鞭炮就真得在两个牲口的屁股下面炸响了。然后,受了惊的两个牲口拚命挣扎。然后,挣开束缚的老黑子叔家的驴晕头转向地发了疯,把躲在一边看热闹的二蛋一蹄子踢到了大槐树的底下。然后,东来和小燕都吓得哇哇地大哭。然后,全村人都出来了,围着二蛋看。然后,他们都只记得:二蛋整整在炕上躺了半年。

……

他们的童年,就这样,一点一点地逝去了。

念书后,他们却慢慢地分开了。小学就在本村念,东来只念到三年级,便死活不念了。老师讲课对他来讲就是唱催眠曲,刚刚课间他还生龙活虎的,一上课老师一开口磕睡立马就来,睡着睡着就开始打起了呼噜,老师好不容易叫醒他,坚持一阵又睡着了,呼噜声又继续惊天动地地响起来,弄得老师也没办法,其他孩子还要笑,笑着笑着,见怪不怪,也都不再笑了。于是,就出现了这样的一个场景:在十几个学生的一个小教室里,老师挥舞着教杆操着一口纯熟浑圆的本地方言在讲台上勤奋耕耘,底下年龄大小不一的学生念的念,玩的玩,还有一个永远都是趴在课桌上睡大觉。

东来就这样,半睡半醒地念到了三年级,他自己却怎么也不去念了,在学校不好玩,太拘得慌。那一年东来才十二岁。

十二岁的孩子能做什么呢?他的父母没办法了,只好说:“那行,你己经长大了,总得帮着家里做点什么吧,家里那两头牛就给了你吧,你就去放牛吧!”放牛就放牛,东来每天大早跟在牛屁股后面把牛赶上山,赶黑再上山把牛找回来。那时候不念书放牛的孩子多了,时间长了,他们自有他们的玩法。

每天上山后,他们不再急着下山,拿着两副扑克,或跳棋,或军棋,或象棋,在山上树荫下摆开阵势,一战就战它个天昏地暗。或者有时什么也不干,翘着二郎腿躺在树荫下,半睡半醒地从树缝里去找那蓝蓝的天。有时候呢,就从山上的前梁倒到后梁,又从后梁倒到前梁,周而复始,反反复复,不停不歇,就像放养在山上的一只只野猴子,时间久了,把王家村四周的每座大山都摸透了,哪座山上五味子多,哪道沟里野草霉最丰盛,哪座山的山林里藏着几棵能甜死人的野樱桃,哪片山林里有一棵不会酸倒牙的野苹果。哪有野木耳,哪有野香蕉,哪有杏,哪有桃……他们个个了如指掌,就连对自家的牛也到了不能熟悉的地步。天黑了,根本不用满林子地去找,只要站到梁上,打几声口哨或者呼唤几声,就能看见自家的牛蹒跚着从山林的深处走到自己眼前了,动物是有灵性的,时间久了,它一下子就能听出自家小主人呼唤自己的声音。

即就是这样尽兴地去玩,东来也还不满足,有一天竟然把父亲的那把老土枪拿出来了,立在东山的一个小山头上打兔子,王家村也真是太小了,巴掌大的天,四山合围,即就是小吧,东来也是做梦也都想不到,他的一枪竟会击到王家村的一面墙壁上!正好老黑子叔家的那个老奶奶正坐在自家家门前晒太阳,她刚偏了一下头,便听见耳边“嗖”地一下,一个声音呼啸而过,钉进她身后的那面墙壁里去了。可怜那老婆子老眼昏花,爬在墙上抠了好长时间,才把那个子弹抠了下来,放在眼前仔仔细细地端详,她还不敢确定是不是一颗子弹呢,就问正从街上往过走的二蛋叔:“你看,这是不是一颗子弹呢?”摸了半辈子猎枪的二蛋叔一看吓了一跳,问:“从哪来的?”老奶奶笑眯眯地指着对面的东山说:“从那边飞过来的,钉进后面的这面墙壁里去了。”其时王家村许多人家都有猎枪,自制的,国家当时也并未完全收缴,不对,也好像是收缴过一回的,只不过被他们藏了起来,并没有被收走一支。他们拿着老土枪也己经多年不打猎了,只不过野猪有时候会在晚上夜深人静时从山上跑下来糟蹋庄稼,它们不像人那般文明,规规距距地偷吃些,留下些也罢。他们却偏又吃,吃完还要满地打滚地去作恶,常常把整片庄稼糟踏的没个人样。几次三番下来,这可惹恼了那些庄稼汉们,他们拿上老土枪整晚整晚地守在庄稼地边,静待野猪来,只要野猪来,大家合力攻围,不客气地对着它扣动板机,几次三番下来,野猪再也不敢下山来了。

村民们的老土枪不光对付不文明的野猪,还对付胆大包天的狼。有一年,有一只狼后半夜每几天下一次山,叨走了好几家猪圈里的猪娃子,村民们也不干了,守圈待狼,最终射杀了它。

老土枪其余的用途,便是打兔子,王家村的山上野兔子真是太多了,在小麦抽穗的季节,它们一群一群地出现,把一片片小麦的脑全咬成了个光不溜。村民们得护卫呢,打死几只拿回来剥了,递给女人去收拾,那些女人们炖这些野味也上了手,一家比一家的味道好。不过吃得多了也不想吃了,有时候就不许男人再拿回来。这样,被男人们打死的野兔子,就被随意地扔弃在沟林里,再被其它的牲口叨了去。

不过这些年来,这些牲灵好像少了很多,悉数的些,也都退到了后山的大树林里,轻易绝不来村上露个面。所以王家村的这些老士枪们大多时候是被闲置的,只要它们不来捣乱,人们也犯不着对它们赶尽杀绝。

这些才是老土枪的用途,它是用来对付那些的野兽们的,可是东来,却差点把那颗子弹钉进了老黑子叔家的老奶奶的脑壳里。

所幸没有出事,王家村人又是失笑又是害怕,竟然一致地都把老土枪藏起来了,绝不再让小孩子们去碰触。尤其是东来,他爹娘此后再也没让他摸过一把那支老土枪。

东来到现在也想不明白:王家村虽然小,但东山和西山之间还隔着一道河,一条通往山外的能开出去一辆拖拉机的土路,土路的两边是大片大片的庄稼。也就是说,东西山之间还是有一定距离的,难道他的子弹长了翅膀,自己飞过去的?

不光是东来,王家村的所有人都想不明白,大家都很奇怪。这件事在王家村被反复讨论,反复研究,反复咀嚼,最后,由老黑子叔家那个九十三岁的老奶奶给出了一个定论:王家村的土枪伤了太多的牲灵,那些牲灵也是有灵性的,那是它们的亡灵来寻仇了。是它们,替东来的那颗子弹生出了翅膀,目的,就是要来对付王家村的人,而王家村的每一个人,都是它们的仇人!

老奶奶的定论吓倒了很多人,她笑眯眯地与死神擦肩而过,她轻轻松松地跑到阴间的阎王殿去游了一回又重新回到了阳间。人老成精啊,老年人是开了天眼的,她的话必定对!

于是,大家把那些老土枪藏得更深了,除非进深山拿出来防防身之外,其余时间,它更多地被闲置了起来。

当然,也有个别不信邪的,比如后来不念书的二蛋,就经常挎着父亲的那把老土枪,在晚上和他的一群伙伴们去上山,黎明时分回来,夜色笼罩的大山,在他们眼里别有一番滋味呢。不过,这在王家村,也只能算是个个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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