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内, 护士在输液架挂上一瓶葡萄糖。
许奈奈悠悠转醒,第一眼便望见靠在窗边单手抄兜的林汀云。
窗外狂风大作,白日阴云遮盖了所有的阳光, 天花板的吊灯在他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男人黑眸深沉,静静地注视着她。
许奈奈这才想起,方才晕倒时栽进一个强而有力的臂弯。
是他抱住了她。
“奈奈姐姐怎么也生病了呀?”小女孩虚弱的声音打破这一室静默。
晨晨戴着氧气面罩,两架病床间的帘子被拉开。
朱颖给身上插满管子的晨晨掖被角:“因为奈奈姐姐.......”
“因为她不吃饭。”林汀云淡淡补充。
晨晨睁大眼睛:“奈奈姐姐怎么可以不吃饭呢?不吃饭对身体不好哦, 晨晨就有很认真地在吃奈奈姐姐煮的粥呢!”
晨晨化疗后期进食困难,但总不能完全只靠营养液, 每次疼得厉害就只能靠朱颖和许奈奈轮流哄着喂。
许奈奈被小女孩单纯的发问说的脸热。
毕竟几个小时前她还在哄着吓小姑娘不吃饭对身体不好。
但她的确太忙, 医院学校家里边跑, 刚刚本来打算完饭后便去随便吃点垫垫肚子,却没想到因为低血糖先晕倒。
许奈奈抱歉地笑了笑:“晨晨, 姐姐下次一定好好吃饭。”
病房门被打开,于绍提着饭盒进来。
朱颖很有眼力见地把两张病床间的帘子拉上, 于绍帮许奈奈把床摇起一半后迅速离开。
林汀云将手从口袋中拿出来。
他单手扯过床前桌,饭盒的lg醒目。
许奈奈对这个lg很熟悉,是一家价格颇高的港式餐厅, 从前万施月刚来鹭城请客时约她一起去过,里面的价格对她来说基本都是望而却步的程度。
林汀云说:“生病了吃点清淡的。”
许奈奈缓缓将没有打针的手从被子里拿出来, 低声道:“谢谢。”
一只手不太好解包装结,男人骨节清晰的手指帮她覆上包装袋。
他灵活地勾开活结, 尾指不经意地碰到许奈奈蜷缩在旁边的手背。
她指节动了动:“你怎么在这里?”
“见纪霖。”他答。
许奈奈倏然抬眸:“是因为........”
林汀云眼神望向拉紧的帘子, 没有继续说下去。
许奈奈立马了然。
林汀云去见晨晨的主治医师多半是因为晨晨。
朱颖就在旁边,有些话不太好当着家属的面直说。
许奈奈点点头,从床头抽出手机, 在备忘录上打下几个字:【是有合适的骨髓吗?】
林汀云看着她捏住手机边缘的手指,摇头。
许奈奈亮起的眼睛瞬间暗淡,她放下手机,落寞地捏住筷子夹起一只蛋白炒虾仁。
她今天出门时没有扎头发,稍有点幅度便有不少碎发落到眼前。
许奈奈怕头发落到碗里,一动也不敢动。
林汀云注意到她的停顿:“不合胃口么?”
许奈奈环顾四周都没有看到发绳:“不是........能麻烦你帮我把那条绳子拿来吗?”
她看着刚刚被他解开放到床头柜上的包装绳。
林汀云不明所以,还是给她递过来。
许奈奈目测长度,足够绑住她的头发。
“别动。”忽然左手腕被人抓住。
许奈奈下意识挣动,却被握得更紧。
男人修长的手指圈住她细腻的手腕,粗粝的指腹下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受到惊吓的脉搏。
“不知道自己还打着针吗?”林汀云嗓音微重。
她左手背的针头已经回出一小管血,林汀云轻轻地将她手背放平。
许奈奈倒是真忘了。
针孔处传来微微刺痛,手腕似乎还余有他方才的触感。
“我只是.......想绑头发。”她低声解释。
林汀云俯视她被浓密长发包裹的小脸,后知后觉地理解她的意图。
“我帮你。”他说。
许奈奈犹疑:“........你会吗?”
林汀云反问:“很难吗?”
林汀云探手抚上她快要及腰的长发,不太熟练的指尖笨拙地碰到她细腻的侧颈。
许奈奈登时一颤。
可就是这一颤,林汀云好不容易握顺的长发哗啦散了一半。
男人眼疾手快地勾住几缕没有掉到碗里。
许奈奈:“........”
许奈奈咽了口唾沫:“要不还是我自己.......”
“不行。”
床边凹陷一角,林汀云坐到她身侧。
隔着薄薄的一层单衫,女人身上淡淡的茉莉香沁绕鼻尖。
林汀云眸光忽闪,动作比刚才更加小心翼翼。
许奈奈的长发宛若瀑布般丝滑柔顺,厚厚的一把握在手里像是抓了把丝绸。
他谨慎地一手顺头发一手绑发绳,不知过了多久,长发松松垮垮地终于捋顺,可往前一看,许奈奈脸颊两边仍然耷拉着两撮无比显眼的鬓发。
林汀云眉头拧得能夹死一只蚊子,正欲重来。
“......可以了!”许奈奈赶紧躲开。
而因这一动作,原本就不太紧的发带又松下几缕。
林汀云放下手,低声:“抱歉。”
许奈奈眨眨眼,坐直身体:“道歉做什么,真的可以了。”
边说着,她拿起汤勺舀了一勺粥喂到嘴里,示意给他看:“没想到你还会帮女人扎头发。”
这个姿势两人距离极近,林汀云垂眸看她唇边沾了一粒粥粒,情不自禁地伸手给她抹去。
许奈奈一愣。
“第一次扎,不太熟练。”他抽出一张湿巾慢条斯理地擦拭手指。
湿巾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男人如玉的指节将她散开的碎发温柔拨到一边:“吃吧。”
林汀云在用手为她别住扎不上去的头发。
许奈奈掌心蜷缩,卷长的睫毛抖动不止:“.......哦。”
.......
许奈奈下午还要去学校,所以没有多待。
黑色宾利停到医院大门口降下车窗。
林汀云朝外:“送你一程。”
许奈奈犹疑一瞬,还是拉开车门。
毕竟她确实有事向他询问。
“你想问晨晨的病情?”男人先开口。
许奈奈点头。
林汀云:“新一批骨髓志愿者里面也没有相匹配的人员信息。”
骨髓志愿者入库大多经历重重关卡,她想林汀云必然用了手段才得到第一手消息。
“如果能找到晨晨的父母就好了。”她轻叹,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听说亲兄弟姐妹之间匹配的概率最高,你说她会不会有个亲弟弟呢?”
晨晨被遗弃时才刚刚出身,并且非常健康,唯一能接受被遗弃的理由大概只因为她是个女孩。
林汀云听到‘亲弟弟’几个字时眸光稍顿。
他喉结滚动:“或许吧。”
许奈奈只不过随口一说,没有注意他的语气。
车内静默,林汀云突然问:“你还相信变成更好的人能实现梦想吗?”
许奈奈愣住。
十字路口红灯亮起,宾利缓停。
男人嗓音清冽,像是一个再随意不过的询问。
可这句问话又好像穿越了十多年的春夏秋冬,在今日以另一种方式重现少年时代最后一次见面。
.......
十七岁的夏至落日漫长且盛大,老旧的天台隐秘而肆意。
「你有梦想吗?」
「生物医学。」
「.......你一定可以的。」
「是吗?」
「我相信。」
少女紧张地望着那位遥不可及的少年:「等长大后变成更好的人,我们的梦想都会实现。」
........
“你还相信吗?”林汀云侧眸看她,深不见底的黑眸蕴含无人可知的波光。
许奈奈望着外面的路人出神。
这时候雨幕小了很多,街上行人撑伞来去匆匆,傍晚的天空还是如夜晚黑沉。
忽然一群穿着高中校服的男生女生打闹着穿过斑马线。
大雨为他们作伴,即便阴雨蒙蒙也阻挡不住他们身上属于少年人的朝气与光芒。
许奈奈眼睫闪动,声音很轻:“会有人信的。”
........
台风天结束,天空拨云见日,丁达尔效应汇聚的光束在漂浮的尘埃中坠落凡尘。
七楼住院部的窗帘打开一条缝。
病床上插满管子的晨晨沉重地抬动眼皮。
时到今日,除了骨髓移植所有都是徒劳,六岁小姑娘含苞未放,已经在冰冷仪器的嗡鸣声下逐渐走向凋零。
晨晨今天精神格外得好,甚至能拔针后下地走路,连吃饭都不会边吃边吐。
许奈奈去纪霖的办公室刚好碰见林汀云。
她没有过多意外。
“小姑娘精神好是好事,”纪霖看着电脑屏幕上各项严重失衡的指标,最后只说了一句,“问问她还有什么愿望,有时间带她出去走走吧。”
许奈奈心里咯噔一跳。
即便早有猜测,可真正从医生嘴里听到的时候还是很难接受。
她声音颤抖:“真的.......没办法了吗?”
纪霖抿唇不语。
林汀云站起来:“去病房吧。”
许奈奈握紧拳头,低头出了主任室。
晨晨正站在洗手台上自己洗脸,手臂上的针孔和淤青触目惊心。
“奈奈姐姐,小林哥哥!”小姑娘的五官因病痛折磨得面如枯槁,咧嘴的笑容几乎可以用渗人形容。
晨晨不过六岁,对疾病生死的概念还很模糊,哪怕身体遭受巨大的折磨和痛苦,也在大人们口中不断的‘去医院打针就会好’的说词下忍耐下来。
许奈奈眼眶发热,取出柜子里好久没有用过的假发,弯腰强颜欢笑:“晨晨想出去玩吗?”
晨晨乖乖地坐到床边任由许奈奈给她穿衣服:“嗯嗯,晨晨想去游乐场!想和小胖小轩还有其他小伙伴们一起去!”
以前化疗期间,她不能见太多风,白血病患者免疫力低下,游乐场人多朱颖总是不愿意带她去。
许奈奈抬头看见朱颖捂着嘴背过身。
她说:“好,那姐姐给晨晨梳头发穿衣服,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去好不好?”
“好!”
.......
朱颖一边抹眼泪一边给周立辉打电话,让把福利院其他孩子聚集起来。
许奈奈给晨晨换好衣服,林汀云敲门进来,她正在给晨晨‘编辫子’。
年前买的公主裙在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小姑娘身上像是套了个大壳子,可小姑娘对着镜子仍然很开心。
“小林哥哥,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呀?”
林汀云温声:“八月二十五。”
“哇,那你比奈奈姐姐大.......个月二十一天哦!”晨晨掰着手指头算,“小林哥哥,你生日那天可以邀请我去吃蛋糕吗?”
许奈奈眨干眼底的水雾:“只要晨晨愿意去,哥哥当然不会拒绝。”
林汀云敛目看她,蜷缩在身侧的手指缓缓收紧。
晨晨低着头咯咯得笑,就好像一个健康的孩子一样晃着小短腿。
“可惜晨晨的六岁生日已经过啦,那时候还不认识小林哥哥,不然一定给小林哥哥留一块蛋糕!是我最爱的水果味.......朱妈妈老是不让我吃凉的,我后来晚上偷偷跑去冰箱拿了一小块,奈奈姐姐要给我保密哦!”
“好。”
“奈奈姐姐,我之前听小胖说游乐园有很大很大的过山车,还有旋转木马和喷泉,还有好多形状不一样的冰淇淋,里面还有很多其他的小朋友,可是我们和那些小朋友都不一样,所以不能去.......”
“今天就去。”
“奈奈姐姐,那我今天可以吃一小小小口冰淇淋吗?就一点点点——”
“可以。”
“奈奈姐姐........”
.......
晨晨好像有说不完的话,许奈奈一一耐心回答,编好最后一缕鱼骨辫,她轻声:“晨晨可以抬头照镜子啦。”
晨晨却没有抬头,她咳了两声:“奈奈姐姐……其实晨晨也还想跟你一起过生日。”
许奈奈一顿,忽然余光瞥见小姑娘洁白的裙子上滴了几滴血。
一滴一滴的血珠从她唇鼻流下,凝聚成串,血渍晕染地越来越大。
许奈奈如被定身,瞳仁都被染红:“......晨晨?”
她慌乱地抱起晨晨要往床上放,男人猛地探出手臂阻止了她的动作。
“不能平躺!”林汀云神色凝重地从她怀里抱出晨晨。
‘哇’得一声,小姑娘抽搐地呕出一滩血,全部喷在他内里洁白的衬衫上。
林汀云置若罔闻,他娴熟地将小姑娘抱成半卧的姿势,仍由一滩又一滩血全部吐到自己身上。
许奈奈大脑一片空白,她手忙脚乱地按了床头铃。
无数穿着白大褂的人全部涌进病房。
小姑娘刚穿上的公主裙被撕开,只剩骨头的躯干又插上仪器,编好的假发落到床下。
床下轱辘快速移出病房。
抢救室灯牌亮起。
朱颖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主治医师拿来病危通知。
.......
一切混乱不堪。
许奈奈呆滞地站在原地,只剩手指还在微微颤抖。
“.......你说,她是不是知道自己可能活不久了?”
林汀云静默地立在她身后,从来都一丝不苟的白衬衫上是大片血迹。
许奈奈喃喃:“她的生日在一月,她.......是不是知道自己过不了明年的生日了?”
所以小姑娘开口就问林汀云的生日。
所以她最后一句话是好想陪自己再过一次生日。
一直以来,他们都将晨晨视作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从来都不对她说清病情的严重,更没有告诉她死亡是一件怎样的事。
他们以为六岁的小姑娘什么都不懂。
“奈奈。”林汀云喉结滚动,低声,“会没事的。”
许奈奈颓然地靠住墙壁。
她咬出指节,潋滟的瞳光颤得厉害:“林汀云,其实我也不是那么想当一个单纯的打工人……”
“可是能落地的科研项目实在太少.......太少了.......”
“发几篇子刊、申请各种国家自然科学基金、评职称,然后成为教授、杰青、院士........多么一帆风顺的青云大道?——他们没有错,错的是我,是我自负天真......”
她哽噎得语无伦次,却硬生生没让泪落下来:“我救不了任何人........我的课题根本就救不了任何——”
忽然手臂一紧,许奈奈猛地坠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男人清冽的薄荷味混着残余血腥的浓烈,并与滚烫的呼吸将她完全裹挟,两颗同频跳动的心脏隔着薄薄的衣衫聊以慰藉。
林汀云极力隐忍着想要用力的冲动,只是轻轻地环住她的腰背。
他低叹,像是某种安抚:“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