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航行结束了,我们上了岸,前往巴黎。很快我就发现自己已经体力透支,需要休养一段时日才能继续上路。父亲无微不至地关心照顾着我,但他并不知道我这不治之症的痛苦之源,所以也无从对症下药。他希望我能在社交中获得一些乐趣,但我却十分厌恶看到人们的脸。噢,我并不是真的讨厌他们!他们都是我的兄弟,我的同胞,即使他们之中最面目可憎的人,都能像拥有完美面孔,天使般善良的人一样吸引我。但我认为自己已经没有权利去和他们交往了,因为我将一个嗜血的杀人恶魔放到了他们中间,他以听到他们的呻吟为乐。如果他们得知了我卑鄙无耻的行为,并且发现我就是这一切罪恶的源头,那么他们所有人都会恨不得我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

父亲最后还是对我做出了让步,对我避免社交活动的行为也听之任之了。但他还是苦口婆心地开导我,让我不要绝望。有时他以为我是因为被人指控为凶手而感到人格受辱,于是他又想尽办法向我证明,其实自尊心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噢,父亲!”我说道,“你对我的了解是多么少啊。如果连我这样一个可耻的人也会感到自尊受到了伤害,那么说明全人类的情感都已经堕落了。贾丝汀,可怜不幸的贾丝汀,她和我一样无辜,却背上了同样的罪名,就这么死去了。而我才是整件事的元凶——是我害死了她。威廉、贾丝汀还有亨利,他们都死在了我的手上。”

在我被囚禁时,父亲也经常听到我说这种自责的话,有时他似乎希望能给他做出解释,但大部分时间里,他只是觉得这些都是高烧后的谵言妄语而已,他认为我在生病时把这些类似的想象加入了自己的头脑之中,久而久之就信以为真,康复后也没有忘记。

我从不做任何解释,只要一提起我制造的那个魔鬼,我就一言不发,闭口不谈。我希望别人把我当成疯子,这样这件事就永远不会从我的口中泄露出去了。而且我也实在无法将这个会让听者心惊肉跳、魂飞魄散的秘密告诉别人。因此我极其渴望得到别人的同情,并在我想要将这个重大的秘密吐露给世人时保持沉默。虽然如此,但有时类似的一些话还是会不由自主地从我的嘴里漏出来。对于这些话我无法做出任何解释,但这些多少包含了几分真相的话,也让我减轻了一些难言之苦。这次父亲听了我的话后,无比惊愕地说道:“我亲爱的维克多,你这是怎么了?亲爱的孩子啊,我求你今后不要再说这种傻话了。”

“我没疯,”我大声说道,“太阳和苍穹见证了一切,它们可以证明我的话千真万确。我就是让那些无辜受害者惨遭杀害的罪魁祸首,他们都是我害死的。如果能够让他们再活过来,我愿意千百次地割破自己的血管,让我的鲜血一滴一滴地流尽。我实在不能,我的父亲,不能牺牲整个人类啊。”

我的这番话让父亲更加确信,我已经几近疯癫了。于是他立刻转换了我们的话题,试图分散我的注意力。他希望能够尽可能地把在爱尔兰发生的那些可怕的事情,从我的记忆中彻底抹去,再也不去提起它们,也不允许我再说起这些不幸的事情。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也慢慢平静了下来。痛苦已经在我心中扎下了根,但我不会再语无伦次地谈论自己的罪行了。能够意识到这些罪过,对我来说已经足矣。我使出浑身解数,才压抑住了内心那个不断呐喊的声音,有时它非常渴望向全世界宣称自己的痛苦和不幸。自从我从冰川回来后,行为举止还从未这么冷静平和过。在我们即将离开巴黎,前往瑞士的前几天,我收到了伊丽莎白的来信。

我亲爱的朋友:

收到叔叔从巴黎寄来的信,我喜出望外。你将不再遥不可及,也许两个星期内,我就能见到你了。我可怜的堂兄,你一定受了不少苦!我想你一定比离开日内瓦时更憔悴了。这个冬天十分难熬,我一直牵肠挂肚,忐忑不安,但我还是希望能在你的脸上看到平静的神色,希望你的内心还有一些慰藉和平和。

但我依然担心,一年前曾让你痛苦不堪的情绪,至今还在折磨着你,甚至有可能随着时间的流逝愈演愈烈。我不愿在你身受诸多不幸的时候打扰你,但在叔叔离开日内瓦之前,我们曾有过一次长谈,我认为有必要在我们见面之前就这次谈话做出一些解释。解释!你也许会说,伊丽莎白还会有什么需要解释的事情呢?如果你真的这么说了,那么我所有的疑虑也就迎刃而解,烟消云散了。但你远在他乡,也许对这个解释会感到又惊又喜,如果真的是这样,我就更不敢延迟写信了。在你离开的日子里,我一直想要写信向你表白,但却一直没有勇气开口。

你十分清楚,维克多,从我们的孩提时代起,你的父母就把我们俩的婚事看成是头等大事。我们还在很小的时候就得知了这件事,并且我们也都认为这是将来势必会发生的一件事情。我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而且我相信长大后我们也成为亲密无间的挚友。但是类似兄妹关系的男女,往往彼此之间会保持着一种深厚的情谊,但却并不想进行更亲密的结合,我们会不会也是这种情况呢?请对我直说吧,亲爱的维克多,为了我们彼此的幸福,请你告诉我最简单的真相——你是不是另有所爱?

你曾远离家乡,在英格尔斯塔德度过了生命中的几个年头。而我的朋友,我在这里向你坦白:当去年秋天我看到你那么痛苦,离群索居地避开每个人时,我禁不住猜疑,也许你对我们的结合感到不情愿,但你又不想违背父母的意愿。你根本没必要这样想,我的朋友,我承认自己十分爱你,在我对未来的想象中,你始终是我不离不弃的朋友和伴侣。但我期盼你也能和我一样感到幸福,所以我可以告诉你,除非和我结婚是你完全自愿的选择,否则我们的婚姻只会为我带来无尽的痛苦。即使现在我都忍不住悲戚地想到,你的心灵已经屡屡遭到最残酷的伤害,而所谓的“责任”还要夺去所有可能能让你重新站起的爱和幸福的希望。虽然我对你一往情深,无私奉献,但却很有可能因为无法满足你的意愿,而让你感到痛苦百倍。

啊!维克多,请你放心,你的堂妹和玩伴是那样真挚地爱着你,她是不会因为这个推断而痛苦万分的。一定要幸福,我的朋友,如果你答应我这唯一的请求,那么世界上将不会再有任何事能够打乱我内心心满意足的安宁。

请不要因为这封信而情绪波动,如果它让你感到痛苦,那么明天、后天,甚至是等你回来的那天,都不必给我回复。叔叔会写信告诉我你的健康状况,如果这封信或是我的其他努力,能够让我在我们重逢之时,看到你嘴角浮现出哪怕一丝微笑,那我将不再需要任何其他的幸福。

伊丽莎白·拉温瑟

17xx年5月18日

于日内瓦

这封信再次打开了我尘封已久的记忆:那个魔鬼的威胁——“我将在你的新婚之夜来找你!”这就是对我的宣判,在那个晚上,这个魔鬼将无所不用其极地摧毁我的一切,将任何一点点能够慰藉我痛苦心灵的幸福撕得粉碎。他已决定在那一夜以我的死结束他所有的滔天罪行。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一定会有一场生死搏斗,如果他赢了,那么我将获得永远的安宁,从此他对我再也无计可施;如果他输了,那么我将成为一个自由人。噢!这是怎么样的一种自由啊!就像农夫享有的自由一样:家人在他眼前惨遭杀戮,他的房舍被焚烧、土地无人耕种,成为一片荒芜,他被迫背井离乡、无家可归、一文不名、形影相吊,只剩下自由。如果没有我视为珍宝的伊丽莎白,那么我获得的也将是这种自由。哎,只有她才能帮我对抗那些至死都会如影随形的惊恐和悔恨,让我感到些许安慰。

温柔可人的伊丽莎白啊!我一遍又一遍地读着她写的信,一股柔情悄然在我的心中升起,勾起了我对爱情和欢乐天堂般的遐想。虽然我已偷吃了苦果,天使也挥舞着手中的烈焰之剑1,夺走了我所有的希望。但只要她能幸福快乐,我宁愿去死。如果那个魔鬼将他的威胁付诸行动,那么死亡是不可避免的。我在想,是否我的婚姻会让我的厄运提前到来,也许我将会提前几个月死去。但如果那个魔鬼怀疑我故意拖延婚期,那么以他邪恶的个性,肯定会找到其他也许更为可怕的手段来报复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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