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的凌晨,二强子带着喝剩下的半瓶二锅头,被捆成了粽子,和一块十几斤的石头一起,永远沉入了永定河。
“呜呜····”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齐孟站在河堤上,吹动口琴。
直到最后一片水花归于平静,沉没在黎明前的黑夜里,才回过头,沿着柳岸,踏着朝阳,从容地走回古老的四九城。
又到了朝顶进香的时节,天气暴热起来。
卖纸扇的好像都由什么地方忽然一齐钻出来,挎着祥子,箱上的铃铛哗啦哗啦引人注意。
秧歌、狮子、开路、五虎棍,和五花八门的会,像一道道春风刮过北平城。
可是北平已然成了古都,远离了南方的中心,今日张大帅打蒋大帅,明日冯大帅打阎大帅,在一场场乱斗中,北平渐渐失去了它原有的排场。故都的饮食、言语、金银,都随着权力的转移流散各地。
失去权力的最大好处就是没人管了。
城头变幻大王旗,这是文人的好时候,北平的文人骂岭南的张大帅,巴蜀的文人骂东北的阎大帅,只要不跑到人家地盘上堵着门骂,都可无虞,至不济躲进租界避避风头——反正大家都是这样做的。
骂人的文人多了,敲诈的侦探向恶狼似得,闻着味儿就来了,齐孟又替天行道了几次,送几个倒霉蛋沉入永定河。
靠着一贯道牵线搭桥,齐孟找上了黑市,以一百现大洋的价格买了两把盒子炮,一千发子弹。
闲暇时候,带上小福子的两个弟弟,去西山打靶。
二强子半个多月没回来,没人提及这号人,哪怕他再过两个月不回来呢。
小福子和她两个弟弟,现在已经把二强子忘掉了。
姐弟仨对便宜老爹的死活并不在意,失踪就失踪了吧,反正北平城每天都有人失踪。
好消息是齐孟来了,大家不用再一天三顿吃棒子面,隔三差五能吃到白面馍,有时候甚至还有猪肘子。
虎妞对小福子的存在十分不满,然而也仅仅是不满,管他虎妞龙妞,是条龙也得在齐孟面前盘着。
“你,爹,刘四爷去哪里了?”
虎妞这些天把人和厂的事儿打听明白:他爹把一部分车卖出去,剩下的全倒给了西城有名的一家车主。
“老爷子岁数大了,没我的帮忙,他弄不转这营生,所以干脆卖了,自己拿着钱去享福。”
齐孟一拍脑门,煮熟的鸭子飞走了。
“他到哪里去了呢?”
虎妞摇摇头:“没打听出来。”
她心里清楚,他爹原本看不上祥子,是觉得祥子太老实,像头犟驴,成不了事儿。不过今非昔比,这几天祥子杀人越货,干下的坏事儿他刘四爷过去三十年都多。
“可惜了,你爹要是待见咱们,至少也给咱留下几千块现大洋。”
虎妞接过话头,一边嗑瓜子,一边嗔道:“那不止,上万块现大洋,老爷子也是有的!”
杀人不过头点地,还是找一找吧,靠着敲诈孙侦探,截杀马军官,他手里现在攒下三百块现大洋,和刘四爷的家当比起来,真真是九牛一毛。
“等老爷子气消了,咱们还是去拜访拜访,赔个不是。”齐孟像是商量似得,对虎妞道。
虎妞一听这话,顿时恼了:“要去你去,你惦记老爷子那些钱,我不惦记!”
她用手指着齐孟脑门:“我说祥子,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咱手头上这几百块现大洋还不够你花的?”
齐孟的目标当然不止于混个温饱,这个时代,怎么说呢,算是乱世,南边光头还没完全统一中国,北方那几个被分化、打击、收买的军阀心底里都有些不服,而在更北边,扶桑小鬼子对东北虎视眈眈。
故都的秋也不平静啊。
“几百块现大洋,当然不够。”齐孟不准备瞒虎妞。“我想开个车行,顶大顶大的车行,把咱四九城的车夫都拢在一块。”
虎妞撇撇嘴:“哼!胡说八道,我爹都没这个手段呢!”
齐孟不和虎妞计较,而是继续道:“你听过教父吗?The Godfather。”
虎妞点点头,又很快摇摇头。以前逛街时,她在东交民巷那边见过洋鬼子,其中就有自称The Godfather的。
“祥子,你要信洋教,可不能够啊。老北京不兴那个。”
“我不是老北京,我,河南人!”
齐孟简单介绍了远在万里之外的黑手党教父,听得虎妞一愣一愣。
“现在知道我为啥要接近小福子了吧?”
“为啥?”
“不是图她身子。”齐孟解释道。
虎妞点头如啄米之鸡。
没想到,只要短短几天,祥子就从一个胆小怕事懦弱善良的车夫杀人无数心狠手辣的狠人。
虎妞再看向齐孟的眼神,也明显不一样了。
齐孟把车租了出去,收起了份子钱,名曰自由创业。
拉车是没前途的,让别人拉车才是有出息。
现在除去一大家子吃喝拉撒,一天能落下一块八毛。
当然不指望这点份子钱。
钱不够时,便找找落单的侦探。
拜齐孟所赐,现在北平城里侦探不敢单独行动。
那些来自遥远南方的戴笠门徒们,什么cppcci,一路向北他们很累来到四九城敲竹杠,很多人莫名其妙去了永定河喂王八。
齐孟让车夫注意打听刘四爷的消息。
四爷是摇钱树。
虎妞说必须早点把这摇钱树找到,否则几万现大洋都便宜那些野娘们了。
齐孟诧异道:“老爷子七十多岁,那玩意儿还能成?”
虎妞嘿嘿一笑:“宝刀不老,指不定给你弄个小舅子出来。”
齐孟倒口凉气。
转眼到了秋天,秋蝉的衰弱的残声充斥四九城。
八月的一天,北平城在灰沉沉的天底下,忽而来一阵凉风,息列索落地下雨了。
一层雨过,云渐渐地卷向了西去,天又晴了,太阳又露出脸来了,齐孟揣着左轮手枪,穿着青布单衣,咬着烟管,在雨后的斜桥影里,久久伫立。
这几个月死在自己手上的冤死鬼,没有八十也有一百。
每次他要杀人时,就要对两个小兔崽子说:
“小马儿,我想吃橙子了。”
小马儿是小福子的弟弟,更小的一个叫小栓子。
齐孟随手揣着个橙子。
还没和藤蔓公司正式开战,就杀了这么多人,再这样下去,元老院就要让他滚蛋了。
雨后天晴,齐孟若有所思的望着天空,默默惭悔。
“唉,天可真凉了,又要杀人了——”
“可不是吗?一层秋雨一层凉了!城里今天又要杀乱党啦。”
猛一回头,一个和自己装扮一样,一身清布单衣,咬着烟管,脚踩布鞋的男人,站在身后,正笑吟吟的望着自己。
齐孟吃了一惊,看这人气势,显然不是等闲之辈。
“先生如何称呼?我看你面相,熟悉的很啊,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齐孟一脸虔诚。
布鞋男人打量齐孟一番,仰天大笑,拱手行礼:
“在下郁达夫,单名一个文字。不知阁下何方神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