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德十九年六月初六日,天心城骄阳似火,滚滚热浪席卷大街小巷,京城百姓躲在茶馆中不紧不慢的喝茶,四处张贴着不得议论国事的告示。
街道上一个人力车夫都见不到,偶尔有镇抚司缇骑骑马匆匆走过,顶着烈日挨家挨户敲门宣读征兵事宜。
“北方蛮子叛乱,朝廷扩充军队,增募八万兵,依照大齐义务兵役制度,所有年满十八周岁的健康男子,都有义务参军,你被征召入伍了!”
仁寿宫。
太上皇居住的仁寿殿凉风阵阵沁人心脾,让人感受不到一丝酷暑。
当年刘招孙令大舅哥金大久督造天心城时,来自北方的工匠们根据太阳高度角计算屋檐角度,巧妙利用了光照,巧夺天工。即便是夏至时节,养心殿亦能遮阳纳凉,阳光射不到殿内。加之殿顶很厚,大殿上还有层锡被,烈日无法穿透砖瓦,所以这里避暑效果甚好。
可是养心殿的主人,现在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即将离开人世。
刘招孙披着龙袍,身子倚靠在床榻上,他身形佝偻,尽显疲态。
床榻旁站着广德皇帝刘堪和皇后克里斯蒂娜·奥古斯塔,太后柳如是,侍卫江流儿和太监李英等人。
太上皇不到花甲之年,如今却已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他须发花白,脸颊残留一道伤口,在沟壑嶙峋的皱纹衬托下,那伤口显得越发触目惊心。
“卜者曾有言,我命不过七十,只因当年曾在大清宫向神人许诺····”
刘招孙艰难支撑起身体,一阵剧烈咳嗽。
为金虞姬借命的故事,他已经讲过不止一次,连来自万里之外的瑞典皇后克里斯蒂娜都听腻了。
“咳咳!”太上皇大声咳嗽,整座宫殿都在震动,仿佛在回应老皇帝那记忆斑驳的过去。
“我为你母后求得二十年寿辰,我的寿辰少了二十年,你母后已不在人世,想来我也该去了。”
听到这里,克里斯蒂娜再也忍受不住,语气生硬道:
“那个女人不是母后,我听皇帝说,他的母亲是懿安皇后张嫣,这个可怜的女人在三十五年前就去世了,而太上皇你说的那个女人,死去不过半年,时间对不上。”
刘堪扯了扯皇后衣袖,示意瑞典女人不要再说下去,克里斯蒂娜神情不悦,然而还是屈服于丈夫的压力,选择闭嘴。
“皇后,我需要提醒你,当初你能来到大齐,成为天心城的女主人,都是缘于太上皇力排众议,为广德皇帝迎娶你,你应该对太上皇表示应有的尊重,如果倒退二十年,就你刚才那些话,便可以被投入诏狱。”
发出呵斥的是睿太后柳如是,她虽也垂垂老矣,然而仍然中气十足,具备上位者的气质。
克里斯蒂娜不卑不亢道:“既然您已经说了,我是天心城的女主人,主人难道没有质疑的权力吗?·····”
刘堪怒吼一声:“够了!”
刘招孙痛苦的闭上眼睛,他如今老眼昏花,也不知有没有听见刚才柳如是和克里斯蒂娜之间的争吵。
刘堪还要向父亲解释,却听父皇兀自在那里自说自话。
“广德皇帝来了,长公主为何没有来?她现在还在天心城吗?你们不要为难她。”
“她······”
刘堪欲言又止,他神情复杂的站在床榻前,盯着父皇一张一合的嘴唇,听老人喋喋不休回忆各种往事。
“你母亲死得太可惜了,若不是乔一琦被人戏耍,也不会有人投毒,天杀的朱由检·····最后我手刃仇人,给你母后报仇了。结果天下人都知道我弑君的故事了,可是我本不愿杀崇祯,应该等他自己上吊吊死。”
刘招孙眼神涣散,喋喋不休解释张嫣被毒死的原因,刘堪默默听父皇说着,直到从父亲口中听到立为太子几个字,广德帝脸上表情忽然有了变化。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如果你母后当年不是突然离去,我也不会离你为太子。”
这么说,朕应该感谢朱由检,感谢他派人毒杀了朕的母后?
母后在三十五年前死在了紫禁城,听说那时你坐拥数十万兵马,大明九边总兵们都听你调遣,连内阁都有你的人,真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当时天下人都知道朱由检要造反,大明皇帝要造反,你这个权臣却无动于衷,却没有提前派一人去保护母后,你坐视她被朱由检派去的太监毒死。
这是你的苦肉计?那些年你不是一直想夺崇祯皇帝的皇位吗!用母后的死换取身边人的支持,帮助你篡权谋国。
站在旁边的瑞典皇后对奄奄一息的太上皇大声道:
“太上皇陛下!您醒一醒!您的女儿刘雨霏现在已经在山东造反了,他拉拢了很多乱臣贼子,四十七省中有十八省份支持她!他们说要要摧毁新政!要杀了您的儿子,要杀了我!”
“真有这样的事情吗?刘雨霏真的谋反了?”
刘招孙脸上露出惊诧的表情,思绪从极遥远的过去回到现实。
现实足够残酷,每一秒都是玄武门之变的惨剧。老皇帝痛苦的看向刘堪,浑浊的眼神闪动着,像是要从儿子这里得到确认。
刘堪不置可否的点点头:“还有汉王、楚王,他们联合,要清君侧,他们想要对缅甸继续用兵,他们要和欧罗巴十八国同时开战。”
见父皇张大嘴巴不说话,刘堪继续道:“刘雨霏他们想要推行的是,比父皇在位时更保守更封闭的政策,她想要真正闭关锁国,让大齐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克里斯蒂娜总结道:“父皇,您的掌上明珠,长公主刘雨霏想要灭亡大齐,虽然她还没意识到这个问题,虽然她以为自己是在拯救大齐。”
刘招孙脸色红润,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显然已经到了回光返照的时候。
“死亡并不可怕。死亡是通往新的旅途的开始,我等着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若能得还辽东,重回开原,我虽死亦无恨·····”
虽死无悔。
刘招孙说完充满期待的望着刘堪。
父皇临死之际还想着辽东战事,想着当年他在开原时的荣光岁月。
刘堪微微摇头,如果不是太上皇这些年的“敦敦教导”,他的姐姐刘雨霏也不会变成祸国殃民的女魔头,大齐也不至于分崩离析。
直到生命尽头,父皇也还没有一丝悔改之心。
刘堪从内心深处一直憎恨眼前这个即将离去的老人,如果不是这个人,他母后也不会惨死,如果不是这个人,大齐也不会如今日这般穷兵黩武。
“堪儿,你还在怨恨我吗?”
“儿臣不敢。”
刘堪在太上皇面前唯唯诺诺三十年,尽管现在掌握大权,对父皇的服从已经深入骨髓。
“曾经,我在梦见你和刘雨霏两姐弟骨肉相残,征战不休,以至于最后惊动了神灵,玄武和真武神都出现了。在梦中,你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暴君,和你现在的样子完全不同,你嗜杀成性,刚愎自用,推翻了我的所有国策·····最后长公主守住了长安,将你杀死。真是一场噩梦,梦醒来时我在征战安南的路上,好像是在二十年前····堪儿,我老了,我的世界不断在被梦境入侵,现实与梦境的界限越来越模糊,有时我已分不清什么是梦,什么是现实。”
刘堪下意识伸手握住父亲颤抖的手,尽管他非常憎恨这个老人,可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自己现在没有理由再恨。
“那个梦是如此真实,我以为大齐最后的结局就是梦中那样,所以这些年对你一直加以提防,处处扶持长公主,扶持汉王他们,没想到梦和现实,竟然是反的。”
刘堪长叹一声:“父皇,我知道在你身上充满各种神迹,不过大齐走到今天,不是什么宿命能解释的。即便真有宿命,我也当改变,逆天改命。刘雨霏那帮人想让大齐变回成大明,想让亿万百姓继续做他们的奴隶,那是不可能的。”
广德帝想了一会儿,补充道:“除非我死。”
“堪儿,我本不属于这个世界,我该走了,只是····”刘招孙痛苦的摇头,双眼惊恐望向前方,仿佛想起什么极为可怕的事情。
“如今留下这个烂摊子,真害苦你了。”
望着即将死去的父皇,刘堪心中多年的积怨忽然如风消散。
他犹豫着要不要答应父亲归葬辽东的遗愿。
旁边站着的瑞典皇后开始控诉长公主在北方的暴行,刚说了两句就被广德帝用严厉的眼神制止。
“父皇请放心,儿臣会派人将您送往辽东,如果道路通畅的话····”
刘招孙努力睁大眼睛,说出他生命中最后一句话:“卜者曾有言,太子当为尧舜,苍生虽喜,我命危笃,看不到你成尧舜的那一天了,辽东龙兴之地····哎,我死不瞑目。”
广德帝没有注意到父皇已经停止了呼吸,还在耐心解释:
“父皇便是尧舜,您有所不知,辽东四省,现已有三省加入叛军,北方河北、山东、山西、陕西四省,也都已投降刘雨霏了,叛军前锋已进入河南,距离天心城不远了。不过儿臣已有御敌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