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在藤蔓公司任职时,齐孟和同事负责开发东部世界。
负责游戏剧情的同事表示,激进的社会葛敏是导致东部世界苦难的源头。
另一个同事说,温和的盖个会让既得利益者继续保持利益,不能彰显新生阶级的先进性,应该被摒弃。
两边都认为自己掌握的是真理,于是争的不可开交。
齐孟说,A导致B同时非A也导致B。那么,两种说法必有一个是错的。
错的是谁呢?
没人觉得自己是错的。
最终,藤蔓选择激进主义的歌名。
只有藤蔓才能拯救东部世界,只有藤蔓才代表最广大玩家的利益,只有藤蔓才能代表先进游戏文化的发展轨迹。
可是,在藤蔓程序猿的设计下,东部世界,这款游戏,从诞生的第一天起,就是一个悲剧。
从一个悲剧走向另一个悲剧。
饥饿,灾荒,战乱,瘟疫,经济危机····
当齐孟准备逃离公司时,他惊讶的发现,东部世界,人口出生率,从顶峰的5下降到不足0·5,属于各位面垫底水平。
东部世界的NPC们,选择用躺平摆烂的方式,来对抗伟大的、无所不能、无所不在的造物主。
能把游戏中的NPC逼得进化出独立自我意识,躺平摆烂,齐孟对藤蔓失望绝望。
这款游戏运行到最后,不仅是NPC,连很多玩家开始出现抑郁,很多玩家已经退服,换到了其他位面,比如西部世界,继续游戏。
·····
元老院注意到因抑郁而自沙的玩家数量剧增,于是开始调查此事,藤蔓公司对外解释说:
这片土地(东部世界)是悲剧的本源。
用文学的叙述是“罪之花的土壤”,官方建议玩家在享受游戏的同时,要培养感恩之心,医治精神内耗,体验真正的悲剧的力量。
在东部世界,激进的葛敏派和温和的盖个派,最终都是殊途同归,沦为天朝上国的遮羞布。
齐孟自认为可以超越苦难——至少可以超越东部世界的苦难——所以,目睹军阀统治下的悲剧,他还能保持淡定。
穿越者和这个时空的NPC的关系,类似于十七世纪明帝国东林党人与万里之外哥斯达尼加蜥蜴之间的关系。
在齐孟看来,中原大战的各路军阀,当然也包括另一些更激进势力,所有权力斗争,不过像蜗牛触角上的小人,为了方寸之地杀的天昏地暗,可笑又可悲。
趁着夜色掩护,齐孟带着大壮,逃出宛平城大营,逃离了忧郁小王子张大帅。
齐孟不准备去河南,他不想卷入到这场军阀之间的战争。
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完成,营口坠龙,等到东北被小日子占领,再去寻龙,代价就更大了。
在宛平西南的一家客栈,齐孟和大壮住了下来,准备天亮返回四九城,在城中休整两日,便直奔关外,找寻那只坠落的龙或鲸鱼。
“这位先生,看起来面熟,我们在哪儿见过?”
准备付房钱的时候,客栈的掌柜,一个身材瘦削的老头,低头拨拉着算盘,抬头不经意瞥齐孟一眼,脸色大变。
齐孟反应冷淡:“你认错人了,我和我兄弟,是第一次来宛平。”
“莫怪我唐突,你和我的一位老友,有几分相像。”
掌柜边说,边举起油灯,凑近齐孟,细细辨看。
“齐大爷?”
齐孟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槐大爷?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这儿二十年了。”
客栈打理的井井有条,当街摆着条板凳,店里清一色的圆桌长凳,布局有点神似老舍笔下的《茶馆》。
连朱由检的形象,越看越像茶馆老板王利发了。
“你一个?”
“哎!甭提了!”朱由检长叹一声。
齐孟让大壮跟着店伙计去楼上收拾房间,没有命令,不许下楼。
大壮提着桶水,拿着抹布,咚咚咚爬上楼。
朱由检指了指楼上的伙计。
“女儿嫁给商人,前几年害病死了,留下个外孙,前年三月三在庙会上,让轿车撞死了。儿子和我一起做买卖。”
没想到前明皇帝混成了客栈掌柜。
齐孟不想消遣老友,他能感受到朱由检的悲伤。
“头些年跟着一群盗墓贼,在北直隶、山东山西,满世界的找你和沈炼,找不着啊,人老了,就盘下这家店,想着鬼子打来,就能遇上你了,你或许带着歪把子来卢沟桥打鬼子了·····”
“盗墓贼?你觉得我和沈炼,埋在土里?”
“那倒没有。”朱由检干笑一声,“只是倒些明器,补贴家用。”
齐孟无语。
“槐大爷,我不用歪把子,我有厉害的。”
千言万语,一切都在不言中。
齐孟紧紧握住老朱的手。
“好兄弟!”
从九五之尊众星拱月的大明皇帝,混到卑微到尘埃的客栈老板,老婆孩子离他而去。很难想象,这些年朱由检都经历什么。
岁月是把杀猪刀。
剑眉星月英气逼人的崇祯皇帝没了,现在的朱由检是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瘦的像根麻杆,风一吹就倒。
“沈百户呢?”朱由检抹了把纵横的老泪,抬头望向齐孟。
齐孟摇摇头,举起碗,一饮而尽:“没找着,或许这会儿正在西伯利亚挖土豆呢。”
朱由检拨了拨灯芯,油灯顿时亮了许多,两人盯着如豆的灯火,都不再说话。
忽然外面一片喧嚣,火把明晃晃的,媚外响起砰砰的拍打声,接着是一阵河南口音的嚷嚷。
“奶奶个腿!大帅要征兵啦,屋里边有人木有!”
“长官,我看是没人,撞开进去搜搜,有木有秃子兵。”
秃子兵指的就是蒋军,看来这群抓壮丁的丘八多半是张大帅的人。
“张大帅也抓壮丁?”齐孟有些诧异,没想到浓眉大眼风流倜傥的少帅,也会干抓壮丁这样的勾当。
朱由检声音沙哑:“你这是啥话,咱来这儿二十多年,还没见过不抓壮丁的军阀。”
“奉军入关才几天,也抓壮丁?还有这口音,不是河南兵?”
据齐孟所知,张大帅麾下好像还没有河南兵。
朱由检没空回答齐孟提出的问题,连忙做了个止声的手势,把油灯吹灭,周围一片漆黑。
拍门的士兵听见屋里有动静,大声咒骂:
“长官,屋里边有人!”
“他小舅子的,敢躲起来不服兵役,把门给我踹开!把里边的人都抓走,明天送到开封挖沟!”
朱由检面如死灰,一脸惊恐,仿佛下一秒就要把这群丘八揪出去枪毙。
“开门!快开门!敢违抗军令,杀你们头!”
“长官,踹不开咋办?”
“奶奶个腿儿,手里家伙是吃干饭的,手榴弹炸开它!”
一群丘八在外面折腾了一会儿,见大门纹丝不动,骂骂咧咧的说要扔手榴弹。
丘八今天明显不按规矩出牌,看样子搞不好就要出人命。
大壮听见动静,端着两把驳壳枪,咚咚咚跑下楼。
“齐老板,咋了?”
“不急。”
齐孟按住驳壳枪,示意少年杀手稍安勿躁。
今天好不容易和老朋友相聚,在一起唠嗑儿,还没唠上几句,就被人打断了。
“怎么办?打死他们!”
“不急,陪他们耍耍,让他们砸,狠狠地砸!”
老板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朱由检一副苦瓜脸:“不给个几百块现大洋,今儿个是躲不过去了,咋办呢?”
“逃吧,后院有个地道,我去收拾东西,一走了之,这家店,我也不要了。这年月!哎!”朱由检指着黯淡的油灯,骂骂咧咧:“他妈的,这还不如当年刘招孙改良的鲸油灯呢,破灯油,天天涨价,一天一个价!”
齐孟捧着碗,还要再喝时,才看清楚里面躺着个苍蝇。
“谁他妈说不是呢!只晓得打仗,只晓得打仗,一点不懂经济建设!好好一个中国,搞得民不聊生,还不如康麻子那会儿。”
朱由检下意识的瞟了眼柱子上贴着的“莫谈国事”几个大字。
齐孟神色平静:“把门打开吧。”
“啥?你疯了?”朱由检几乎跳起来。
“打开。”
大壮立即上前开门。
朱由检面如死灰。
门栓刚刚拉开,轰一声就被从外面踹开。
一群酒气熏熏的奉军站在门口,大声道:“狗日子现在才开门,晚了,都抓走!”
丘八拎着酒瓶,身体摇摇晃晃,上来就要提溜大壮。
朱由检从伙计手中接过一袋钱,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掏出几块塞了过去。
“老总,您去别家看看,咱小本生意····”
上来个军官,一把夺过钱袋子:“拿来吧你!”
“吊!揍他小舅子!敢消遣咱们!”
士兵一拥而上,抄起长凳,不由分说开始揍朱由检和大壮。
店伙计抡起擀面杖,奋不顾身冲上前。
“你大爷的,敢打我爹,和你们拼了!”
刚冲出去几步,被人扯住袖子。“你是老朱的儿子?”
“咋得?你不是他失散多年的兄弟吗?兄弟挨打,你就这样站着!”
齐孟将朱由检儿子拉到自己身后,望着前面纷纷攘攘的人群,使出全身力气,大喝一声:“老朱、大壮,闪开!”
平地里刮起一阵风,客店大门窗户都关上了。
众人都被震住在当场,大壮护着朱由检,躲在旁边。
军官酒醒了一半,捡起被吹落的帽子,嘴里骂骂咧咧,举枪瞄准齐孟,其他几个也举起枪。
“妈了巴子的,你是哪根葱,敢在这儿装大神!老子……”
话未落音,等离子激光发射器发出一道白光,白光瞬间淹没客栈,一群丘八没发出任何声音,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留下一屋子飘扬的烟尘。
“完了?”朱由检心有余悸问道。
“完了。”齐孟收起激光发射器,重新装回无限空间,系统显示消耗了0·0001单位能量块。
两个老友重新坐下来,油灯重新点亮,店伙计兴高采烈端上来一桌子硬菜,大壮在一旁埋头狼吞虎咽。
“槐大爷,这些年我去过的地方。”
“我也是。”
齐孟超脱三界外不在无形中,在东部世界还从没怕过谁,当着朱由检的面,又开始指点江山,滔滔不绝:
“北平的爆肚儿涮肉皇城根儿,南京的干丝烧卖,还有销金的秦淮风月,上海的舸仔煎,天津麻花狗不理,广州的艇仔粥和肠粉,旅顺口的咸鱼饼子和炮台,东北地三鲜、猪肉白菜炖粉条,火宫殿内的臭豆腐、鸭血汤,郧阳的麸子酒,襄阳的牛杂面,还有热得发烫的长沙城。铁骊、扶余、呼伦池、海拉尔河、贝尔池、长白山、大兴安、小兴安、营口、安东、老哈河……”
“所有风花雪月,都没了,刚才说他们不如康麻子,其实啊,这群砸碎,还不如槐大爷您啊。”
“他们,把税收收到民国九十年,收到七十年后。百姓卖儿鬻女民不聊生!这哪里是军阀,比强盗还厉害,强盗只是抢光你的钱,他们呢,把你前三十年,后三十年的东西都抢光了!妈妈的,要不是老子肩负拯救宇宙的使命,早就把他们炸成渣渣了!”
朱由检当然知道齐孟可以做到,毕竟他拥有那么多能量块,足够毁灭地球一百次。
“老齐,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你能开挂,你有主角光环,我也是穿越者,我前辈子是大明皇帝,这辈子,卑微到尘土里,孩子被汽车撞死被没地说理!”
“十有八九是藤蔓干得。”
齐孟拍了拍朱由检肩膀,又看看还在发呆的店伙计。
老朱,你忘了穿越者不能动情啊,你要做个无敌之人,无亲无故,了无牵挂,没有软肋,藤蔓就拿你没法子了。
齐孟没有开口,没有说出这些残酷到不近人情的话,他默默注视着朱由检,大壮还在狼吞虎咽。
“老朱,跟我走吧,去辽东,去干大事,为了这世道,再没有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