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书生

原本晴空万里的天忽然乌云密布,云朵中似乎有闪电在酝酿,过了一会儿,天上忽然降下一道惊雷,这变天也变得太快了,将皇观内的人都吓了一个激灵。

膳堂内,崔斌望着窗外,问他师父:“怎么忽然打雷了?这天是要下雨了吗?”

万锦年也朝窗外瞥了一眼,端起面前的茶喝了一口,表情变得凝重起来,意识地摸上手边的剑。

书生站在窗边,双手背在身后,专注得看着天上,脸上像是覆了一层霜似的。

“先生可是觉得这雷电有蹊跷?”万锦年见他瞧得这么认真,不禁问道。

书生不答,万锦年也没放在心上,崔斌却跳起来:“我师父问你话呢!”

“崔斌,”万锦年假意斥道:“不可无礼。”

毕竟这书生可是救了他们性命的人。

就在不久前,万锦年应邀,带着弟子们不远万里,出了国境,赶赴西虞国参加鬼祭大典,他们过了关一路向西,途径甘塔拉沙漠。

这些人完全没有穿越沙漠的经验,队伍里连一个像老胡这样常来常往的沙漠行客都没有,事先也什么都没准备,仗着自己那点能耐,就一头扎向沙漠,结果自然是一路千难万险。

他们显然低估了沙漠的广袤无垠,走了三日还没走出去,而随身带的吃食却已消耗殆尽,赶路呢,也不知避开日头,造成不少弟子晒伤,再加上缺水少食,路上渴死饿死的都有。

若是面对强敌,万锦年还能挺身而出,但眼前的困境,早就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无奈只得将死者永远得留在沙漠里

接下来的情况越来越糟糕,这些弟子原本都是高高兴兴跟着师父来见世面,开阔眼见的,谁都没有想到这会是一场死亡之旅,死的人越来越多,不少人开始抱怨此次西行的目的和意义。

他们怀疑这是老天爷对他们的惩罚,于是纷纷开始坦诚自己曾犯过的错,像疯了一样跪地磕头,祈求上天的宽恕,然后矛盾和冲突就开始爆发了,这些平日里道貌岸然,飘然世外的仙门弟子为了争抢饮食,打架斗殴,渐渐得就连万锦年都不能约束他们了。

他们哪里会想到,有一天自己竟会面对这种生死窘境,更不知道人在活不下去的时候,是什么卑劣的事都做得出来的。

而放眼望去,周围除了沙子还是沙子,别说是吃的了,就连一点绿色都看不到,越往前走,心里的绝望就越深,但也不能停下来,继续走,就有走出沙漠的可能,而停下来,就只能是等死。

后来,他们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湾沙漠绿洲,高兴坏了,狂奔而去,饱饮一餐水后,终于稍稍恢复了一些,水袋装得鼓鼓囊囊,终于重拾信心继续前行。

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更沉重的打击。

沙尘暴来了,劲风夹杂着黄沙呼啸而来,所到之处横扫一片。

饶是万锦年修为再高,他也只是一介凡人,如何与这自然之力相抗衡,狂风挟着黄沙滚滚而来,一行人差点被活埋。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人影从风眼里走出来。

玄宗弟子根本寸步难行,队伍已被打散,走失了不少人,还有不少人被沙尘暴卷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幸存者则在心中呐喊:吾命休矣!都希望眼前的这一切只是一场噩梦,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此人的出现对这些陷入绝境的人来说是如同救世之主一般,让他们在这片黄色的阴霾中看到了一丝希望。

万锦年却不这么认为,相反他心中充满了疑问。

这个人什么来历?在如此疾风呼啸中他居然还能这样泰然处之,这不合常理,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

但他的弟子们却管不了这许多了,只想先解了眼前的危机再说。

他既然能在风暴的中心横行,至少是不惧这沙尘的了,说不定有办法化险为夷。

只见那人衣袂猎猎,神情从容,如履平地,如同神祇临世。

忽然,万锦年发现自己的身体不能动了。

不仅如此连漫天的沙尘都停住了。

万锦年吃了一惊,无奈脸也僵着,不能做出讶异的表情,只能瞪大了眼睛,紧盯着那人的一举一动。

等离得近了,他才发现那来历不明之人看上去,不过是一个书生打扮的普通人,并无甚特殊。

狂风在瞬息之间平息,飞扬的黄沙落地,一场可怕的灾难止戈停歇。

事后,等缓过神来,万锦年携玄宗弟子感谢书生出手相救,书生却说:“不必感谢,我本来也没想救你们,只是手顺罢了。”弄得万锦年很是尴尬。

书生似乎是在追踪什么东西,匆匆要走,一眨眼的功夫又回来了,问万锦年道:“你说你们是谁?”

“武陵源仙门玄宗,鄙人正是宗主。”万锦年回答。

书生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那可真是巧了,阁下这是要去哪里?”

“不瞒先生,我等正要去西虞国。”

书生道:“正好,我也要去那里。”

随后,书生看着万锦年,万锦年也看着书生,两个人都没说话,似乎都在等着对方开口。

按万锦年以往的性格,是绝不可能让这么一个陌生人相随的,但眼下或许也只有靠他才能走出这片浩瀚的沙漠,万锦年权衡再三,终于是放低姿态:“如此,能否请先生与我们同行。”

书生不置可否,自顾往前走着,万锦年及其弟子见状只得跟上。

“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窗边,书生凝神望着灰蒙蒙的天际,终于开口了。

“声音?”众人不解:“什么声音?”

“天际云端之间有龙吟之声,你们,都听不到吗?”书生回头,扫视了一圈,却见他们都茫然地看着自己。

“这种程度呼风唤雨的本事,也只有她了。”他又自言自语道。

但膳堂里的人面面相觑,全然不知书生在说些什么。

“六界就要不太平了。”他继续打着哑谜,说一些叫人听不懂的话。

说话间,一条巨大的青蛇从皇观内一处瓦舍直冲上天,那青蛇长着犄角,似龙非龙,众人均是吃了一惊,纷纷冲到窗边门外,快将门框窗棂都挤坏了。

“看!”胆大的纯属看个热闹,指着远处连接天地,鳞片泛着青光的蛇身兴奋地喊。

“有妖怪啊!”胆小的则被吓得跌坐在地上,战战兢兢地朝后退缩。

有人认为此乃真龙现世的祥瑞之兆,预示着明天的鬼祭大典将会一帆风顺,连带着西虞国的国运也会越变越好,有人则觉得这是妖端祸事,昭告着即将天降大灾。

“走!”万锦年忽然提剑起身,朝那青蛇升天的方向赶去。

“师父,怎么了?”崔斌紧随在他身后问。

“他在这里!”万锦年低声说。

“你是说”崔斌连忙加快步伐跟上。

他们赶到后舍,恰巧碰上夜漓刚刚施术完毕,成功助竹七和时英顺利逃出生天。

这是她第一次行呼风唤雨之术,她发现不仅竹七喜欢水,原来她也很喜欢水,被天降甘霖灌溉的那一刻,夜漓忽然有了一种去四海汪洋里畅游的想法,而施术时耗费的巨大魂力也算不得什么了。

一旁的鹤青看着她,笑意盈盈:“没想到你这么厉害。”她高兴地只想在雨中起舞。

“厉害吧,”夜漓得意道:“我厉害的地方还多着呢。”

她本来还想多欣赏一下自己的杰作,却听崔斌大喊一声:“在房顶上!”

夜漓一惊,知道自己暴露了,至于是哪个环节暴露的,她就不得晓得了,可能是一开始用千里传音与竹七缔结血契,就让万锦年察觉到了。

果然鹤青是最了解他师父的,好歹拖延了不少时间。

“快走!”鹤青拉着夜漓飞上房顶,足下如踏风云,行得极快。

禁军都被升天的“飞龙”给吓住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让卫云长拿个主意,他哪里肯揽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儿,朝那多嘴的禁军官兵的后脑勺削了一下,说:“怎么办?你傻吗?还能怎么办,有本事你追一个我看看。”

这时,崔斌的喊声引起了禁军的注意。

“喊什么喊什么!”卫云长拨开人群走过来。

万锦年更不答话,带着弟子们朝夜漓与鹤青逃跑的方向追去了。

“他干嘛老跟着我们啊?”夜漓不胜其烦:“曲潼江边上不都跟他一刀两断了嘛,这老头怎么蛮不讲理呢。”

夜漓与鹤青东躲xz,却怎么都甩不脱万锦年的追踪,只好带着他绕光禄观转了一圈,好在玄宗之人对这皇观的地形也不熟悉,绕着绕着就晕了,东西南北都分不清。

过了一会儿他们又绕回后舍,随便找了个屋子躲藏。

夜漓骂骂咧咧:“我不找他,他还敢来找我,要不是怕暴露身份,我早就”

“夜漓,”鹤青按下即将暴走的夜漓,安抚道:“别生气了,让让他吧,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就当是为了我。”

见鹤青言辞恳切,夜漓也就不好再多说什么了。

躲了一会儿,玄宗的人似乎并没有追来,夜漓与鹤青正要推门离开,从门缝朝外面张望了一下,却见那异瞳道士与章梁站从院外走进来。

他们虽然都压着嗓子,但看表情显然是在争吵,吵得很厉害的那种。

章梁甚至揪起异瞳的领子,恶狠狠地威胁:“你就不怕我告发你吗?”

异瞳皮笑肉不笑:“告发我?你怎么告发我啊?向谁告发我?”

“殿下对你我的恩情,犹如再造!你怎么敢”章梁看上去敦厚良善,没想到凶狠起来,也是挺唬人的。

“况且你也知道他的脾气,所有挡他道的人,是不会有好下场的,你不要命了吗?”章梁威胁道:“你只是天生异瞳,并不是真的天赋异禀,有什么特殊的力量,何必要以卵击石呢?!”

异瞳却一把将章梁推开,说:“你一个打更的跑过来假扮道士,不过就是为了求那长生不老之术去救你家婆娘,你把他当回事,我可无所谓,你怕他,我可不怕!”

章梁沉声道:“别忘了,你与那府尹衙门的灭门之仇是谁给你报!”

“你别忘了,是我,是我帮他把皇帝骗出城的,我已经做得够多了,”异瞳说:“这可是他计划里很重要的一个环节!”

异瞳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指甲,阴沉地说道:“你说得没错,我只是天生异瞳,实际上与普通人无异,但从小到大我却因此受尽欺辱,我被周遭邻里视为不祥,他们歧视我,孤立我,连我的亲生父亲都怕我,他觉得我是怪物,是家族之耻,把我关起来,任凭我母亲怎样哀求都没有用。”

“我生于官宦之家,彼时那梁都府尹是我父亲的下属,一个衙门的师爷,我父亲待他不薄,但他却倒打一耙,还丧尽天良地将我父母和弟妹都弄死了,我当时就发誓,只要我能活下来,就一定要报仇!”

“结果你猜怎么着?所有人都死了,都死了,只有我活着,我那时就知道,贼老天虽然待我不公,但留着我,总是另有用处的。”

“你看,我父亲虽然怨我,怕我,但最后唯一能为他报仇的人却只有我!”

“后来我在江湖上飘荡,过着有上顿没下顿,饥一餐饱一餐的生活,还认了个骗子做师父,当了一名术师,几经辗转居然进了梁都第一皇观,没想到皇帝老了老了,人也糊涂了,整天神神叨叨的,见我样貌奇特,便笃信我异于常人,有通神之能,对我的话也是深信不疑。”他说着,狂放大笑,面目狰狞,表情乖张可怕。

“我从未得到过公平的对待,所以一生所求无非公平二字,我要的不多,只要我得到的和我付出的相匹配就可以了。”

章梁低吼:“可是你拿那东西做甚!于你无益啊!”

异瞳凑近他眼睛里闪着诡异的光芒:“难道你就不好奇,那小小一块玉,怎么就能救活你妻子的吗?”

“有这种能力必然价值连城,你想想,只要拥有了这块玉,以后那些病入膏肓的富贵人家想要活命,就只能拿着金银来找我!”

哼,说得好听,他要的不是公平,就是贪婪。

夜漓心中冷笑,看向鹤青,表情很有些严肃。

之前在国师被关的茅屋内,就听梁章说自己的妻子病入膏肓,被这幕后的操纵者救活了,所以他才如此报效,甚至不惜背叛自己的国家,夜漓还以为北岐皇室有什么神医将他妻子救活了呢。

但听二人对话,她马上就联想到,那所谓救人的“玉”到底是什么。

只要用阴玉把那将死之人变成人魈,如此便可不老不死了!

什么丧心病狂的人会做这样的事啊!

莫非从京畿密林的树洞连通到国师后院的古井里面,那成堆成堆的人魈居然是北岐大皇子纪凌的杰作?

夜漓想不通阴玉究竟是怎么落到他手里的,偷洛梓奕的东西,无异于太岁头上动土,老虎嘴里拔牙,不是太过神通广大,就是自寻死路。

另一边,万锦年与禁军依旧四处搜寻他们的踪迹,一群人围在灵殿门口,周围只有这一处没有找过了,万锦年执意让卫云长打开殿门查看,卫云长不同意这么做,认为这会坏了规矩,于理不合。

万锦年则十分坚持:“他们今日就敢擅闯皇观,明日还不知会做出什么是来,卫统领若是真想让鬼祭大典顺利进行,就一定要抓住他们,若是让他们跑了,卫统领难辞其咎!”

卫云长纠结了一下,他本就不是拿得定主意的人,既想抢功劳又怕担责任,被万锦年一怂恿,便半推半就打开了灵殿。

话说这西虞果然是塞外番邦,弹丸小国,礼制实在算不得严,就这摆放着鬼王像的灵殿圣地今天已经被打开两次了,连贡品都被偷了,这会儿还着急忙慌地在补呢,偷贡品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干粮果品偷了也就算了,居然连活的牲口都不放过。

门一打开,万锦年就愣住了。

面前约两长高的鬼王像赫然呈现在他眼前。

鬼王像是用西虞国一种特殊的黑岩所铸,成色与夜漓他们在沙漠的地下遗址里看到的差不多,外层呈黑发亮,栩栩如生,那五官雕刻精致,但不失威严,巧夺天工之余给人一种沉重的压迫感。

“崔斌,”万锦年呆立在原地好一会儿,才说道:“你看这个鬼王像,像不像那一路与我们随行的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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