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月放弃了挣扎, 声音里带着几分压抑的恼怒,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了那句“晚安”。
他就这么躺在对方怀里, 猛地闭上了眼睛,试图将周遭的一切烦躁都隔绝在外。
然而,就在他闭上眼睛的那瞬间,一股极其细腻、几乎难以察觉的香气悄然掠过他的鼻尖。
一股温热而熟悉的气息缓缓靠近,在空气中搅起一丝涟漪。
他察觉到不对,但已经晚了——一个轻柔的吻落在了他的额前的碎发上, 那触感既柔软又略带潮热。
“晚安。”低沉的声音在他上方响起。
禾月猛地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与不解,他迅速抬头, 对上了铁肠那双漆深的眼睛。
“你……在干什么?”他声音微微颤抖。
铁肠见状,平静地解释道:“这是, 晚安吻。在你不在的时候,你不在的时候, 我一直在看电视节目, 这是我在电影里学的。”
禾月静默了几秒,毫不犹豫, 一拳打了过去。
“电影里有那么多东西, 你偏偏就学了这个?!”
禾月将铁肠赶了出去,随后, 他气急败坏的回到屋内, 无视拳头上的疼痛,用手擦拭着被亲吻过的地方。
该死。
但他耳尖泛起红色, 口鼻间弥漫着梅花香气, 这气味如同无形的锁链, 紧紧缠绕着他, 经久不散。
无论他怎么擦拭,那股香气固执地附着在他鼻间,久久不肯离去。
他来到镜子前,深吸一口气,试图控制自己的情绪。
但镜子里的倒影却无视了他的努力,他耳尖的红晕没有消退,反而越发的明显。
他恼火地看向窗外,目光落在那个罪魁祸首身上——铁肠正站在后院的草地上,一动不动,像是一座雕塑。
“喂!”禾月咆哮,“你知错了没?!”
铁肠闻言,微微侧头,目光与禾月交汇,那双眼中满是不解:“你不让我直接亲你,那,亲你的头发也不行?”
他刚刚只亲吻了禾月额前的头发。
他语气迷茫,似乎对这种身体上界限感到困惑。
禾月:“不行!”
铁肠低下了头,沉默片刻后,轻声说道:“抱歉,我记住了。”
禾月:“以后还敢碰我吗?”
铁肠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他抬头望向禾月,眼中闪过一丝犹豫,最终诚实的表示:“难说。”
禾月:“难你个头!在外面站好,对,立正,在我消气之前你不准动!”
铁肠顺从地挺直了身子,立正站好,他望向禾月,眼中闪过一丝询问:“你什么时候消气?”
禾月:“等着吧你!”
禾月回到卧室,带着满腔恼火,将自己摔在床上,继续睡觉。
可惜,身体的疲惫并未让他陷入沉睡,反而在这寂静的房间里,让他的思绪更加纷乱无章。
他有种预感:继续跟铁肠待在一起,会造成很恐怖的后果。
该死,他应该催促一下条野,让条野快些带他出国。
但他又有一丝犹豫——如果铁肠回到军警,岂不又要变成没感情的工具人?
禾月心中泛起一丝恻隐之心,但一想到刚才的事,他又升腾起一股恼火。
在一正一反两股情绪的冲撞之下,他选择了钻进毯子里。
嘁,想那么多干嘛,先睡一觉再说。
他就这么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半天,似睡非睡之间,突然听到窗外响起淅淅沥沥的雨声。
下雨了?
夏天的雨总是来得猝不及防,禾月猛地坐起,迅速来到窗前。
短短几分钟的时间,窗外雨幕如织,而铁肠还站在草地上,他站在那儿望着夜空,浑身被水浇的湿透。
但他以一个很奇怪的姿势站着,只见他左胳膊抬起来,又将左手伸到了屋檐下面,似乎尽量不想让自己的左手被弄湿。
禾月观察了一会儿,才发现铁肠的左手正攥着那只三花猫玩偶——他是不想让雨淋湿玩偶。
见此,禾月心脏以一种怪异的频率颤动了一下。
“笨蛋。”他暗暗骂道,那么丑的玩偶,有必要这么爱惜吗?
想到这儿,禾月抓起玄关上的伞,冲了出去。
“你白痴啊!”他指着铁肠一顿骂,“你不知道进来躲雨?”
铁肠转头看向他,低声解释道:“你让我不要动……”
语气中带着一丝无辜与坚持。
禾月:“现在知道听我的话了?!”
禾月咬牙切齿地将对方拽回屋内,扔到沙发上,又丢给对方一条毛巾,命令道:“擦干!”
因为淋了雨,铁肠身上的伤口又要重新处理。
禾月粗暴地撕开对方身上染湿的绷带,骂道:“你个浪费绷带的混蛋,你就一点都不害怕伤口感染死掉吗?”
“害怕?”铁肠摇头,眼睛里是无所谓的淡然,“我好像从没体会过。”
在印象里,他似乎没惧怕过什么,即使小时候教官凶恶地训斥他,他也只是感到茫然而已。
他困惑于自己为何总是做不到完美,不解于为何总要承受如此严苛的要求,却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退缩或恐惧。
铁肠沉吟起来:“害怕……是像嫉妒那样的情绪吗?”
禾月板着脸,嘴角微微一撇,“差远了,害怕,是一种更加普遍的情绪,而且它不分年龄、性别和身份。”
“有些人害怕蚂蚁,有些人害怕蟑螂,小孩子害怕上学,成年人害怕没钱,每个人都有害怕的东西。”
说着,禾月勒紧铁肠胳膊上的绷带。如果换做普通人,肯定会痛的哇哇大叫,铁肠却毫无表情。
禾月不解:“你就一点都不怕痛吗?”
铁肠瞥了一眼伤口,淡淡地回应:“这一点疼痛根本无足挂齿,等到我加入猎犬,我就会接受身体强化的洗礼,据说,那才是刻在灵魂与□□之中的极致痛苦。”
禾月:“身体强化是什么东西?”
铁肠:“完成身体强化后,我的体力、耐力、反应速度等各方面都会提升至普通人类的数倍,我会成为军方中最强的剑士。到那时,无论是多么强大的敌人,都无法在体力上与我抗衡。”
每次铁肠一本正经的说起跟军警相关的事,他脸上那种郑重其事的表情,都会让禾月觉得很搞笑。
天真,想要成为最强,仅仅依靠强大的身体是远远不够的,一个好使的脑子更重要。
“愚蠢,为什么要做那种事?”禾月嗤之以鼻,“不强化身体,你就做不到打击罪犯吗?”
“那是自然。”铁肠正色道,“猎犬是维护正义的暴力机器,是守护这个世界的最后一道防线,我们必须将身体强化到极致。”
禾月:“但是,强化身体这种事,听起来会很痛啊。”
然而铁肠回答:“痛苦是有意义的事,越是极致的痛苦,越是能够磨炼人的意志。”
铁肠这个人,小小年纪,说起话来却老气横秋的,让人讨厌。
禾月冷笑:“蠢哦,这是我听过最蠢的话,这世上最没意义的东西,往往就是那些被过分夸大其词的东西,比如痛苦,这世上最没意义的东西就是痛苦。”
这种话,显然与铁肠一贯接受的教育背道而驰,于是铁肠立即反驳:“才不是,福地先生说痛苦是有意义的,那它一定就是有意义的——”
福地福地福地福地。
铁肠每天都把福地挂在嘴边上,禾月耳朵都起了茧。
呵,福地樱痴到底是什么神仙一样的人物,值得让铁肠牵肠挂肚。
禾月并没有打算深入解释,他决定用一种更简单直接的方法来阐述自己的观点。
于是他想了想,突然拿起铁肠放在一旁的长剑。
“来,你看好了。”他对铁肠说道,“我要让你看看,所谓的‘痛苦’究竟值不值得你的歌颂。”
紧接着,禾月握紧剑柄,猛地将剑尖落下,直直地刺向自己的胸口。
目睹这一幕,铁肠脸色突变,短短不到一秒的时间,他脸上似乎闪过无数种情绪。
随即,他一把抓住了禾月持剑的手腕,毫不费力地将剑夺了下来。
“你在干什么?”他质问道。
罕见地,铁肠声音中带了一丝恼火。
“没什么。”禾月脸上挂着微笑,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玩笑,“现在你懂了吗?”
铁肠不解:“懂什么?”
禾月的语气轻描淡写:“你不是说‘痛苦是有意义的,能够磨炼人的意志’吗?既然痛苦是好事,那你刚刚为什么要拦着我?”
铁肠:“……”
禾月:“现在你能理解了吧,痛苦没有意义,也不是什么好事。你在军警里接受的那些教育,很大一部分都是错的哦。”
说完,禾月前去浴室洗漱了。
片刻后,水声随即响起,在静谧的夜晚中显得格外清晰,似乎也在为这场对话做着某种隐喻性的伴奏。
铁肠则仍坐在原地,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沉思之中。
自从遇见禾月之后,他的世界观总是被颠覆。
军方教他“诛杀一切罪犯”,但禾月教他“不是所有罪犯都要被赶尽杀绝的”。
军方一直要求他断绝一切情绪和感受,但禾月却教他“去学习、感受人类的情绪”。
同样地,军方教他歌颂痛苦,但禾月说“痛苦是没意义的”。
那,他这十七年来接受的教育,究竟有多少是有意义的?
趁着天还没亮,禾月回到卧室,打算再睡一会儿。
然而没过多久,他听到卧室门被推开的声音。
他睁眼,发现铁肠已经他床边坐下,对方一手握住剑,显然是准备替他守夜。
禾月翻了个身,不悦道:“GSS的人不会再来了,你不用每晚都守在我床边。”
铁肠:“我不信。”
禾月:“为什么不信?他们亲口对我说的。”
铁肠:“犯人都是擅长撒谎的,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就对我撒了谎。以此推断,GSS的人或许也在撒谎,他们的任何一句话都不值得信任。”
禾月无奈:“但你每晚像这样不睡觉,伤口会愈合的很慢。”
铁肠面无表情:“无妨。”
“无妨你个头,快点滚去睡觉,听见没有?!”
现在是夏天,天气炎热,细菌容易滋生,伤口更容易感染。
眼见铁肠不为所动,禾月有种想掐死对方的冲动。
他坐在床上想了想,随即叹了口气,语气中夹杂着几分妥协与认命:“好吧,上来。”
铁肠:“上哪里?”
禾月瞪了他一眼:“你受伤了,我总不能让你睡在地上吧?上来,睡在我的床上。”
“你不是想保护我吗?那就睡在我的外面,如果有人来偷袭我,你马上就会知道。这样,你既能保护我,也能好好休息。”
铁肠想了想,反问:“条野也跟你睡在一起过吗?”
禾月恼了,不由得提高了音量:“你到底上不上来?不上来就出去!”
铁肠没再发问,默默起身走到床边,躺在了禾月身旁。
禾月转过身去,闭上眼睛,但他能感受到一侧的床铺随着铁肠的重量而轻轻下沉。
他本能地向床的另一边挪动了一些,试图在狭小的空间里为自己和对方之间留出一丝距离。
快点睡。禾月心想,睡着了就不会尴尬了。
这样想着,他迅速用毯子蒙住了头。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二人之间弥漫着尴尬的宁静。
然而很快,禾月感觉到身后那股熟悉的气息朝他靠拢。
铁肠的身体逼进过来,几乎贴合上了他的背脊,随后,用一只手臂轻轻环绕过他的腰部,从后面抱住了他,温热的身体将他覆盖住。
禾月的身体在这一瞬间僵硬,他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以及那从外面湿漉漉的空气中带回来的潮湿气息。
他就知道,这小子不可能安分。
禾月愠怒道:“给你三秒钟,不把手收回去,我就给你剁了。”
然而,对方的声音低沉而坚持,表示:“你说过要在我怀里睡一晚的,这一晚还没过去。”
禾月:“……”
铁肠:“而且,我像这样抱住你,如果此刻有人用枪偷袭你,子弹会最先打在我身上。”
好像……有点道理。禾月心想。
去他的,有个鬼的道理!
禾月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燥热从脊背蔓延至全身,忍不住抱怨:“好热!”
身后的人不仅没有松开胳膊,反而更加用力地将他圈紧,将他所有的挣扎与抗拒都融化在这份固执的拥抱之中。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微妙的张力,是抗拒与依恋、愤怒与温柔的交织。
铁肠就这么看着怀里的人,片刻后,他突然将下颌压在禾月肩上,轻声道:“以后别再这样了。”
禾月诧异:“什么?”
对方声音低沉而失落:“拿着剑刺自己胸口,以后不要再做那种事了。”
禾月:“白痴,我那是假装的。”
铁肠语气突然变了几分:“我知道,但我,我觉得很不舒服……”
目睹禾月拿剑刺向自己的那瞬间,铁肠几乎心脏骤停,一种痛苦的麻痹感瞬间蔓延至他的四肢百骸,让他全身血液逆流,几乎停止了呼吸。
在夺下禾月手上的剑时,他的手在颤抖。
这是为什么?
想到这儿,铁肠将脸埋入禾月颈间,低声道:“这就是你之前说的‘恐惧’的情绪吗?我现在体会到了。”
对方的声音带着深沉的忧虑,听此,禾月不禁微微一怔,不由自主地停止了挣扎。
铁肠抱紧怀里的人,低喃着:“但我不喜欢这种情绪……这种情绪比‘嫉妒’还要让人讨厌。”
“不要再让我感受这种情绪了,不要再做伤害自己的事,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