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原振侠一面想着,一面走着,不知不觉间,已经来到了闹市之中。

那是一条他平时很少经过的街道,街两边的霓红灯闪着夺目的光彩,几乎全是中下级的酒吧,原振侠原是信步走来的,并无目的的,他保持着不急不缓的脚步向前走着。

突然之间,在一间酒吧之中,传出了喧闹声,紧接着,一个人踉跄跌了出来,而随即又有几个人追了出来,将那个显然已喝醉了的人,一下子推跌在地。

原振侠甚至没有停下来,那是一宗寻常的酒吧殴斗,这种事,在这样的街道上,一天不知道要发生多少次!

那个酒鬼跌倒在地上,还在大声叫道:“我是上帝,我是上帝!”

那另外两个人,看来像是酒吧雇用的打手,皱着眉,把那酒鬼架了起来,看来是准备把他架到较远的地方去,别在酒吧门口吵闹。

当时,原振侠恰好在他们三个人面前走过,那酒鬼一看到原振侠,陡然叫了起来:“原振侠告诉那些人,我就是上帝,我有上帝的能力!”

原振侠陡然呆了一呆,向那酒鬼望去,那酒鬼挣扎着向他走来,一身都是酒气,满面都是胡子,颧骨高耸,看来十分瘦削,双眼之中,全是红丝,是一个典型的酒鬼,原振侠记不起什么时候见过这个人,心想可能是自己众多病人中的一个。

那酒鬼不但说,而且一伸手抓住了原振侠的衣服,两个打手一见这种情形,就道:“这个人是你的朋友?他喝醉了胡言乱语,还要人家承认他是上帝,不然就要和人打架,你快送他回家去吧!”

原振侠想分辨几句,说自己并不认识这酒鬼,可是那酒鬼自己几乎将整个身子都靠在他的身上,那两个打手也回到了酒吧中。

那酒鬼用十分嘶哑的声音道:“当然认识,我们是好朋友!我看,只有你,才会相信我真正有上帝的能力!”

他一面说,一面身子东倒西歪,而且,还十分用力地在原振侠的肩头上拍着,一面不断喷着酒气,打着酒呃,看来真是醉得可以。原振侠心是暗叫了一声倒楣,其势又不能把他推倒在路上,那醉汉伸手拍着自己:“你真不认识我了,我知道自己瘦了很多,可是,你应该认识我的,我是陈阿牛!”

醉鬼虽然大着舌头,口齿有点含糊不清,可是,“陈阿牛”这三个字,原振侠还是可以听得清楚的。刹那之间,他所受的震动极大,几乎没有和醉鬼一起跌倒。他连忙扶起对方的自己,仔细看着,他才依稀在对方脸上,找到一些他印象中陈阿牛的影子!

他真没有想到,和陈阿牛分别不过大半年,在大半年之中,一个人竟然可以变成这个样子!

他还是有点不敢相信,连忙用德语问了一句:“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陈阿牛立时回了一句德语的俗语,那是“一言难尽”的意思。原振侠再无疑问,又问:“你现在住在什么地方!我送你回去!”

陈阿牛一听,突然失声叫了起来:“不要,我不要回去,我……那地方……是地狱,我创造了一个地狱,我是地狱之主!”

原振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知道,一定有极不寻常的事发生在陈阿牛身上,卡尔斯将军的手下,又不惜一切代价要找到他。这样在街头上纠缠下去,不是办法,他忙扶起陈阿牛,走出了几步,然后,截停了一辆街车,到了他自己的住所。

还在车中,陈阿牛已经鼾声大作,要把一个醉人弄到楼上去,真是不容易的事,原振侠把他负在肩上,进了屋子,就放在他沙发上,弄了一盆冰水,替他在脸上用力拭抹着。可是陈阿牛一直没有醒来。

原振侠无可奈何,只好由着他沉睡,等到自己也要入睡时,心想陈阿牛酒醒了之后,可能连身在何处都不知道,还是让他一醒就看到自己的好,所以他就在沙发前的地毯上躺了下来。

原振侠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朦胧睡着,他是被一阵声响吵醒的,睁开眼来:“陈阿牛,你别走!”

他叫了一声,陈阿牛的动作更快,一下子就出了门,可是原振侠也跳了过去,一把把他抓了回来,用力把他推跌在沙发上。

陈阿牛双手后捂住脸,在他的喉际发出了一种痛苦的呻呤声来,原振侠还没有开口,他就道:“别问,什么都别问,你还是不知道答案的好!”

原振侠夸张地“咯咯”一笑,而且,近乎粗暴地把他捂脸的双手,拉了下来,直指着他:“你听着,我不但要问,而且,什么都要问!大不了是人工培育生命,也不是什么大事!”

陈阿牛强烈震动了一下,用发颤的声音问:“你……知道了?你知道了……多少?”

他一连问了两个问题,身子在发抖,原振侠高声道:“知道了很多!”

陈阿牛震动了一下,但是他随即狂笑起来,指着原振侠,一直笑着,原振侠一点也想不出他何以狂笑,连连喝止,陈阿牛还是足足笑了好几分钟,才因为呛咳而止住了笑声,指着原振侠:“你什么也不知道,要是你真知道了,我绝不相信你还能好好地站在这里!”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我应该怎样?”

陈阿牛叹了一声,看来他的头脑完全是清醒了的:“你,就会和我一样!”

原振侠心中的疑惑实在太多,以致一时之间,不知如何问才好。陈阿牛苦笑了一下:“是你自己说的,要知道答案,也好,厉先生有过地狱般的感受,我是下在地狱之中,哈哈,不妨把你也拖下去!”

原振侠直视着他,一点也不知道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陈阿牛站了起来。拿起一瓶酒,对着瓶口,喝了一两口。

原振侠并没有阻止他,陈阿牛喝完了酒之后,用手背抹着口角,简单地道:“跟我来!”

他笔直向外走去,原振侠看了看时间,正是凌晨二时,他也忙跟了出去,陈阿牛在电梯中道:“你还记得厉先生那大房子吗,我就住在那里!”

原振侠道:“那屋子,你不是卖了……”

他只说了一半,就没有再说下去,陈阿牛所弄的狡猾,他已经完全明白了!他如果要躲起来,不让人家找到他,那么,最好的所在就是他卖出去的房子,谁也不会再到那地方去找他,以为他一定远离那屋子!

陈阿牛笑了一下,他在变瘦以后,笑容变得相当难看:“你还可以考虑,其实,你真的不知答案,还比较好些,真的!”

原振侠笑了起来:“吓不倒我的,就算你已经以人工方法制造了人,我也不会害怕!”

陈阿牛突然又震动了一下,紧抿着嘴,不再说什么,他的沉默一直维持到原振侠驾着车到了那大屋之前。

大屋子还是老样子,一路上,原振侠问了他很多问题,他都是以点头或摇头来作答。例如,他是看了之后,才决定自己躲起来的,他也点头。

下了车,陈阿牛取出锁匙来开门,原振侠跟着陈阿牛走了进去,这屋子,原振侠并不是第一次来,可是这时,在黑暗之中,他却有一股异样的阴森之感。那是一种十分奇妙的直觉,那令得他十分不舒服,他停了一停:“你先把灯开亮吧!”

陈阿牛却说:“等到了三楼再说!”

原振侠什么也看不到,陈阿牛伸手过来,抓住了他的手臂。屋子中极静,正是由于十分静,所以,即使是低微的声音也可以听得到。在向前走去之际,原振侠似乎听到了一些细微的气息。在他听到了那种声音之后,那种阴森感觉更甚,甚至令他感到了一股寒意。

他问:“你养了狗!”

陈阿牛对这句话反应之强烈,简单超乎常理之外,他陡然震动了一下,随即斥道:“别胡说!”

然后,他不由自主的呼吸急促了进来:“你……你怎么会这样说?”

原振侠道:“我好像听到,在黑暗之中,有什么东西在……是狗或是猫……”

陈阿牛发出了一下呻呤声,急急道:“先到三楼再说!”

他一面说着,一面加快了脚步,原振侠急急跟着,在上楼梯之际,由于实在太黑,几乎绊了一跤,他身子往前一闪间,抓住了前面的陈阿牛。

可是,就在此际,他听到了陈阿牛的脚步声,至少离他已有七八级楼梯了!

在那一刹那间,原振侠感到了极度的震栗!他在黑暗之中抓住了一个人,可是又不是陈阿牛,那是什么人!他陡然喝起来:“什么人?”

他一面叫,一面放开了手,虽然是在黑暗之中,但是他还是可以感觉到,有一个人在他身边,迅速掠了过去,他反手一抓,却没有抓中,原振侠扶住了楼梯的扶手,叫:“陈阿牛!”

陈阿牛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哭一样:“求求你,快点上来好不好?”

原振侠一面急急向上走去,心头那种骇然之感,越来越甚:“这屋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陈阿牛喘着气:“你……很快就可以知道,求求你,先上来再说!”

原振侠一直向上走着,不一会儿,就到了三楼,陈阿牛一直不肯开灯,到书房门口,原振侠听得他用锁匙打开了书房的门,接着他走了进去,立时又把门关上,一连串的动作。透着莫名的诡异。

书房门关上之后,他才亮着了灯,可能黑暗中久了,灯光一着,原振侠闭了眼一会儿,才睁开眼来,他看到陈阿牛的脸色苍白得可怕。

书房还是老样子,但四壁的所有书籍,全早已搬空了,故之显得有点空洞。陈阿牛指着一张椅子,示意原振侠坐了下来,他自己来到了书桌前,找开了抽屉,取出了一本本子来。

当他取出本子来的时候,他的双手哆嗦着:“我早知道厉先生有一本这样的日记,但是厉先生曾说过那是‘魔鬼日记’,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看他人的日记是一个坏习惯,何况日记是我一生之中最敬爱的人的,我当然不会去看它。”

他讲到这里,喘了几口气,脸色更是灰败:“那天晚上,我们研究那个胚胎标本……在你离去了之后,我突然想起,厉先生不知会不会把一些事,记在他的旧日记之中?于是我就把它找了出来,就坐在你这个位置上,把厉先生的日记看完。”

原振侠虽然也心急于看看厉大遒当年的日记,但是他看出,陈阿牛的神态凝重之极,他也耐着性子,等他把话讲完。

陈阿牛长叹了一声:“看完了日记之后,我整个人就像是入了魔一样……那实在不必多说什么了,你自己去看吧!”

他说着,把那本日记簿在桌面上推了过来。原振侠一伸手,取了过来。

陈阿牛向外走去,原振侠忙道:“你上哪儿去?”

陈阿牛在门口道:“我有点事要做,看完之后,你可以到楼下找我,日记并不是太长,不化你太多时间的,唉,上天保佑你!”陈阿牛打开门走了出去,原振侠忍不住笑了一下,只是看看几十年之前的旧日记,就算日记的内容再恐怖,又何到要上天的保佑?

原振侠一面笑着,一面打开日记本来,在扉页上,有相当潦草的字迹,写着:“我为我自己想做的一切,做过的一切,请求上帝的宽恕。”

原振侠耸了耸肩,仍然想不透有什么严重的事,厉大遒就算用人工的方法培养了一个胚胎,也不必要这样子。

他在开始看厉大遒的日记之际,心情甚至是轻松的,可是一页页看下去,他才知道事情是多么可怕,看到后来,他甚至身子把不住发着抖,他想大声叫陈阿牛,可是由于过度的震惊,当他张大口时,只发出了几下难听的嘶哑的叫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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