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大半月,这一日,程知一行抵达泉州府。
程知拥着晏文蓁,指向前方,“文蓁,你瞧,这便是泉州港了。出了泉州港,我们此行真正的行程才将开始。”
“你说泉州港口繁华,渔业昌盛,船只熙攘,往来匆匆。可眼下,我却只见得一片空阔。”
晏文蓁微微侧头,瞧向程知,轻笑一声,“可知子归你声名之盛。”
程知无奈挑眉,同晏文蓁对视一眼,“我让傅石去见泉州府长官了,令他不必声张,不必扰民。”
“那泉州文武岂不引为憾事?名震天下的傅大将军过其境而不入,无缘见得真容。”
“我先前与泉州府刘府君有过几面之缘,我让傅石转告,归来再行拜访。”
“子归行事,素来有的放矢,准备充足。你早在元狩三年便来过泉州府了吧?我记得你有几回非是因公事远行。”
“文蓁细致,确实如此。我既是许下游历之约,那自是要好生准备。”
“喔?”晏文蓁神色莫名,语调拉长,“子归真是有心,这准备做得真早。”
低声哼了哼,晏文蓁忽地转身,抚上程知衣襟,徐徐向上。轻撇嘴角,绕至对方脖颈后头,朝着自己这侧猛然一勾。刹时间,二人鼻尖相触,目光相接。
数息之后,幽幽开口,“其实,你从来都是确定的,确定我会如何选择。无论是那一日船头,还是前一夜窗外,有些话,你不过是假模假样地说给我听听罢了。”
程知饶有兴致地见着晏文蓁动作,顺着她的力道倾身。这会儿,听着她这论断,只弯了弯眉眼,但笑不语。
“你怎么不问我何出此言?”晏文蓁眨了眨眼,“是了,子归你那些狡诈心思,从不会强行辩驳。猜到了就是猜到了,猜不到你并不会主动提。”
晏文蓁说着,咬了咬牙,过了一会儿,又掐了一把程知肩头。
“我最是喜欢你这副智珠在握的姿态,也最是讨厌你这副智珠在握的姿态。
你说,你为什么要挑在这个时候出海?不早,也不晚,来践行这昔年之约?
你同陛下、同百官的那些说辞,就不必再讲了。”
晏文蓁生于北地,长于北地,仅有的几次见过船只、见过渡口,还是昔年前去京都,拜见尊长的时候。
这大半个月里,晏文蓁四下走动,眼中满满都是新奇。某一日,问及眼下这艘船,只说与自己见过的不同,顺带描述了几句少时印象。
本以为是自己见识不够,哪曾想,依子归的一番详细解说,自己的说法竟是没差。她说,据自己所述,应是内陆河河面上多见的楼船,可那并不适合出海远行。
海上风急浪涌,要面对的冲击危险,远非江河可比。是故,对船只的构造形态、抗风浪性、风帆动力等等,要求与侧重都有不同。
之后便听她谈起船务相关,听她提及航海事项,听她讲到此前陆陆续续造出来的各种奇怪物什的用途。
至此,晏文蓁愈发确定了自己的判断。
她早在元狩三年便有了准备,到元狩四年,各项安排已是陆续成型。她若是要赶早,缘何再耗一年?若是事情不急,又为何不再多等些时日,等到她口中提及的航海技术更为成熟一些?
对于她在朝廷上的那些讲法,晏文蓁只是感叹一下傅大将军舌灿莲花、才辩过人的威力,听听便作罢了。
她傅徴纵横睥睨,手腕精妙,不下于今上。她真想要做些什么,哪有达不成的。选择出海,选在这个时候,必是出自她自己的意愿。
所以,是为什么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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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知听闻这一问,缓缓笑了。
“文蓁这般聪慧,当然便是你想的那般了。”
“你……”
“挑在这个时候,自是因为,”眨眨眼,“早了,你孝期未过,前事还未放下;而晚了,我急不可耐。”
“……”晏文蓁胸前起伏,喘了几口气,狠狠推了推身前那人。见着她状似配合的后退几步,猛地抬手,指尖颤颤,口中你个不停。
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你当日动手杀我父亲之时,是不是早就料到这个局面了?”
“当日之事,其实只是一个意外,是一时意气之举。可是,当我动手那一刻,我却是清楚的知道,我箭尖所指的那个人,同我的爱人、我此生认定的妻子,不过是仅余一丝血缘上的羁绊。
我清楚的知道,在你我订立白首之盟的那个时候,你心结已解,孝道已全。他死了,你为他服丧,守孝三年,已是你作为女儿,最后所能够为他做的了。”
“你便是这般笃定?若是你猜错了呢?若是我执意于杀父之仇呢?我是说过,乱臣贼子,死有余辜。我没有立场责怪你,没有立场谈报仇。可这并不代表着,我可以当做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傅徴,你会后悔么?”
“不会。我傅徴行事,无愧天地,无愧于心,纵使事情重来千百遍,我也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尽吾志也,终不悔矣。在我使尽全力之后,我可坦然面对一切结果。正如我那一夜所言,倘若你不愿,我有与陛下留书。
你若不再认昔年之约,那我只能尊重你的选择。只愿你此后鹏程万里,一展长才,愿你安康如意,喜乐相伴。
……”
……
半晌之后。
“你对杜玉是不是也用的这一招?”
“嗯?”
“使尽全力?试问这天下间,有谁招架得住你傅徴使尽全力?所以,哪来的其他结果?压根不存在吧。”
“你去寻了杜玉?”
“怎么?你的忠心下属没禀告过你?”
“……”
……
“她果真聪明。”念头一转,二人异口同声。
愣了一愣,眼神相交,“她不愧是你看中的人。”
“她不愧是我看中的人。”
……
一时间,静谧几息。
晏文蓁忽地一笑,柔和了神色。程知亦是弯起了嘴角。
……
“看中?子归眼神真好。我与杜玉一同生活了十数载,还不及你几个照面。”
“所处位置不同,看事情的角度不同罢了。”
程知思及杜玉举动,不由笑了笑,感慨道,“早在沂城之战前夕,我便托她对你多加照看。她素来知晓我对你的情意,无论你寻她问什么,那也是你我之间的牵扯。有什么,你自会同我说。”
啧啧一叹,“心思细腻,老道周全,还是情场老手。”
晏文蓁眼尾一横,“论到善识人心,谁能与你相较?杜玉想来也是见识过你的德性了,才会那般。”
“……”具体是哪般?她都同你说什么了?
“我从杜玉口中探得你昔年行事,你明里也看似给了她许多选择,可事实上,你一举一动都昭告着,选你,依你的意愿来才是最好的,你又哪里给了她决断余地?
所以,我会说,你眼下对我,用的也是同样的招数。”
“……”
晏文蓁眉梢一挑,抬了抬下巴,“你是不是想说,世人还就吃你这一套?”
“……”程知眨眨眼,很是无辜。
也不待回应,晏文蓁随即嗤笑一声,“对,你是对的。且不论别人,我晏文蓁确实吃你这一套。
昔年我便说过,你傅徴才智无双,谋算从未失手,我自不会例外。
你那一回告知我父亲死讯之后,我冷静了几天,仔细想了想,心下最强烈、最明显的反应竟是奇怪。奇怪你语焉不详,只说了结果,事情经过半点没提。
于是,我当时只循着本能心意,去弄清楚境况始末。
我直接去寻了杜玉。由她入手,总好过去寻你傅家的人。她与我父亲纠葛甚深,她必会尽可能地去探明你这位新主上的行事用意。有她那般经历,必是心思满腹、隐忍多疑之辈。
那么,英明神武、神机妙算的傅家主上,你倒是猜一猜,她都同我说什么了?”
“……自是说了令文蓁你满意的话。”
“……”
程知扁扁嘴,思忖片刻,接上,“想来是如实相告,让你知悉了你想要弄清楚的境况始末。”
“如实相告?”晏文蓁一脸果然如此的神情,“所以,你确是有意语焉不详,有意引得我去查看。你确是故伎重施,正如燕州城那回。
你说过,事情种种矛盾之处,我情绪激动之下许是注意不到,待得冷静下来,便会去细细推敲。所以,这一回,这种种矛盾之处,也是你有意留下来的。
对不对?”
“我还说过,我会这么做,是仗着文蓁你信我。”
“你信我信你?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为什么不亲口告诉我?”
“你聪慧敏锐,经过摆在你面前,事实不言而喻。”
“那为什么不是你来摆?”
“……”程知默然。
“我换个说法,乱军之中,杀一个乱臣贼子,为何是你傅大将军亲自动手?因为你百步穿杨?因为你例无虚发?”
“……”依旧沉默。
“不!都不是!只是因为你想要亲自动手。
因为我父亲无论是死在谁人手中,都可以算到你头上,那不如由你亲自送他上路。因为我晏文蓁若是非得要有个杀父仇人,那人不如是你。
……”
晏文蓁早就明白了,可此时提起,还是忍不住心中酸胀。
抿抿唇,“你是要用你我的感情,来使我彻底放下我与我父亲之间的,你所谓的,仅余一丝血缘上的羁绊。
杀父仇人,你明明可以不用担这个名头的。正如杜玉所说,乱军之中,死上个把人也是寻常。”
“然后呢?我或是历数你父亲行事,或是为你除去动手之人?之后毫无芥蒂?
不,文蓁,你不会的,我也不会的。我们都不是自欺欺人、粉饰太平之辈。伤口需要敞开,才会愈合。我等你真正放下。”
所以,从始至终,程知都没想过遮掩。有些事情,没说,只是时候未到。
“……”这会儿换做晏文蓁无言。
“若是我猜不到呢?若是杜玉没有转述你原话呢?”
“你方才不是问过了,我可以坦然接受一切结果。”
见着晏文蓁欲言又止,程知笑了笑,“你莫不是还要问我值不值得吧?”
晏文蓁仰头,眼角涩然。闭了闭眼,紧紧环抱住眼前这个人。
……
良久之后,声音闷闷传来,“傻子!那一年我前往燕北,你悄悄跟在后头,你不就该知道我可能猜到了么?你怎么不去问杜玉?怎么不来找我?”
“我在等你,至少…要等你孝期过了。”
晏文蓁失笑,“所以,坦然接受一切结果,果真是假模假样的说辞么?”
程知垂眸,轻咳一声,“是我信文蓁。你不是果然懂我的么?你既是来了,便是你放下了,那前事也无需要再提。”
晏文蓁眼波流转,面上闪过一丝奇异之色。
“子归你心有七窍,可我眼下,却要告诉你一件你没有算到的事情。”
“……”
晏文蓁叹了口气,定定瞧着程知,“杜玉对你,却有真心。那个时候,我寻上门试探,却被她明了我来意。之后,她不但如我所愿,全盘相告,而且还讲述了她的身世际遇。那一日,我们聊了许久。”
“什、什么?杜玉她,她提了身世?”
“你很惊诧?是的,她提了,提得很是淡然。她说,她曾经被一个人一口道破身世,在她面前极度失控,可却也因着这个人,此后再不畏惧过去。”
“我……”
“子归手段卓绝,却也是性情中人。你以真情待之,她怎会感受不到?”
“……她有心了。”
程知当日将杜玉带在身边,只是随手为之。吐露心声,也只是情难自抑,知道她有分寸,绝不会做出不该做的。哪晓得她居然明白到自己意思,还私下里相助。
“末了,她还告诉了我一件事情。因为这件事情,我其实早就放下了。”
“……是什么?”
“晏五,”晏文蓁第一次叫出这个名字,居然不觉阻碍,“这个人他给了我性命,却也害死了我的母亲。”
“什么?”程知脑中飞速闪过各种信息,“你母亲不是病逝?”
“你不是说过,他外室众多,子嗣不少么?我母亲,那个时候,巧合之下,发现了……”
“杀人灭口?”程知心下算了算年份,十多年前,赤兀极在他身边安插了人,杜玉也已经进晏府了。
“可,这也不至于吧?安抚好妻子,处理掉外头的女人就了事了。”
“我起初也不懂,还是杜玉提点了我。你说的没错,她心思细腻,周全老到。
她那个时候,原本是潜伏在晏府后院里,为赤兀极盯着晏五,并不打眼。可我母亲逝去之后,她便逐渐显露人前,且与晏五达成某种共识,调转头来,替他应对赤兀极。
她说,正值晏五高升,与胡人联系更密,因着本能作祟,她觉得巧合,便去探了一探。哪曾想,却真的是晏五趁着妻子郁结,狠下了心肠。他动了手脚,任由他的妻子病情加重,药石罔闻。
我母亲是那样温柔的一个人,只是苦闷神伤,连气怒都不曾有。他居然,居然……
我那时刚过了十岁,是知事的年纪,我看着母亲郁郁寡欢,问她,她却怎么也不肯说。
……”
“你母亲再好,也是世人眼中晏正巍的妻子。”
“你,”晏文蓁霍然抬眸,脸上挂着淡淡泪痕,“是了,你是傅徵。杜玉看出来了,你也看得出来。”
程知一声叹息,指尖拂过,轻轻擦拭,“世间最险恶的,莫过于人心。且不论利益相关,只说晏氏嫡子的一切,他都想要抹去,他想要彻底取而代之。”
“也包括我么?”晏文蓁喃喃说道,“你知道么?他曾经对我起过杀念的。
所以,那一日,你告诉我,你说他一直在权衡,你说他甚至有将我许给胡人,我信了。所以,先前,杜玉给出了证据,我并没有再去查验,不需要了。
当年的事情,这些年其间种种,其实都有痕迹,只是我没能发觉,如今看来,才、才……
“文蓁,事情都过去了。父不慈,则子不孝。你做的,已经够多够好了。”早知如此,我便不必犹疑这般久。
“是,事情都过去了。我已经放下了,早就放下了。我眼下是想告诉你,我只是不忍心…让你急不可耐。”
程知眼神一亮,“文蓁真是善解人意。既如此,那我们成亲吧?”
“……啊?”
程知随即一撩袍角,单膝跪下,“皇天为证,碧水为媒,你可愿与我结为连理,共偕白首?”
“……”晏文蓁表情凝滞,怔愣当场。
……
呆立了许久,直到一阵海风吹来,晏文蓁浑身一震,回过神来。
定定地瞧着面前这个人,以往的一幕幕不断闪现翻涌,晏文蓁选择遵从自己的心。
往前迈出一步,伸手扶住程知,神色郑重,“我愿意。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亦是我的心愿。”
程知握住晏文蓁,顺势起身,此刻蓝天碧海,程知眼中只有一人。于是,闭眼,倾身吻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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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元狩七年六月,承安侯、大将军傅徴返京,满载奇珍异宝而归,举朝哗然。
次日朝堂,承安侯、大将军傅徴当廷献宝,敬呈国库,举兴海事、通海贸之利,帝大喜,许其便宜行事。此为后世称作大周帝国奠定海上宗主国地位之始。
……
同月,承安侯、大将军傅徴奏请皇帝赐婚晏氏文蓁,帝允,以郡主之礼许嫁。
一时间,当世最为炙手可热的傅、晏二家联姻背后的意味,被这当事二人的女子之身,被其经历事迹、种种传奇盖过。那一场盛大婚礼,许多年后,仍旧为人津津乐道。
……
大周元狩九年十二月,承安侯、大将军傅徴奏请第二次出海,帝允。此一回,领使团千余人,船只百余艘,浩荡向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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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会儿是一下更了三章,前面还有俩。
……
这个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我在这个世界做了一个新的尝试,试图完整地讲述一个真正起于微末、绝地反杀的故事。
程知初至,处境很糟糕,她一无所知,甚至是凭借自身的细致与敏锐逃过一劫之后,才发现刚刚与死神擦肩而过。她要在这样的局面下,套取情报,弄清脉络,做出判断。要与各方势力周旋,要应对几重杀机。她的容错率很低,有强大的敌人,有难解的困局,还有莫测的系统,她要取一个平衡,走出一条生路。
整个故事约莫可以划分成三个阶段。一是得情报,做分析,知道这个世界难在哪;二是想策略,下判断,到底要如何破局,这就是我重点描绘的沂城之战前后了;三则是开创新局面,讲建设发展。感情戏,程知同文蓁的心理变化就穿插其间。
完成之后,我回顾了下,还算比较满意,是我想要的效果。
接下来,还是照旧。大家提出来存在的问题,我需要好好思索琢磨。第五个故事,我要开始酝酿。
近期工作上事情比较多,项目收尾,我需要更多的时间。感谢诸位的支持,也请诸位多多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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