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天界

新雨刚过,干净平整的山石上卧着一只小圆啾。

通体绒毛蓬松柔软,圆啾姿态懒哒哒的,鸟身半悬于空,片羽都没有沾染到山石上的水汽。

牠面前浮着一本书,一扑小翅膀,那悬浮的话本便自动翻了一页。

此时依旧是个阴天。

不度山山峦影绰,天色暗沉。

山上怪石林立,被云雾笼罩的山体像一幅色彩单一的水墨画,清冷肃穆,唯有这一处平整山石上的这一只胖鸟,是一派充满生机的鲜亮颜色。

侧卧了一阵过后,戚葭打了个哈欠,又懒洋洋地换了个姿势,整个鸟身都摊平了,将圆鼓鼓的小肚腩朝上。

即使百无聊赖地卧在此处看话本,戚葭也依旧小心注意着自己的腹部,原因无他,因为戚葭揣崽了。

对于一只失忆、无家可归的啾来说,这无疑是晴天霹雳。

——对,没错,戚葭还失忆了。

三个月前当他睁眼面对这个陌生的世界时,除了一些生存和灵法相关的常识外,竟全然不记得自己是谁。

他唯一能确定的两件事:自己是只啾。

以及腹中带着一丝不属于自己的气息。

好在那时戚葭运气不错,恰好被不度山老祖路过捡回,让他有了一个平和宁静的栖身之所,以及一些指引。

想到自己竟然失忆的悲惨遭遇,戚葭又抬起小翅膀,疼惜地抹了抹自己的眼睛,仿佛能够拭掉一些并不存在的眼泪。

再之后,小巧的鸟爪一招,胖啾将旁边果盘里的艳紫色新鲜大李子招至嘴边,又可怜兮兮地一连啄了好几大口。

新鲜的汁液喷涌而出,又全数被吞入腹中。爱干净的鸟儿吃东西也是干干净净的。

直啃到最终只剩了个果核,戚葭这才稍微不觉得自己悲惨了,挺着圆滚的小肚皮,又美美地将空中的话本翻了一页。

——身无分文、失忆,孤苦无依,这也便罢了。

片刻后戚葭继续想:关键是他还不知道自己身上那抹不属于自己的气息,究竟是谁的!

那一抹稳固、源源不断的、充满澎湃生机的气息之强烈,简直比戚葭自己的灵力都要强横,叫啾无法忽略。

被老祖捡回来之前,身负重伤的戚葭亦是靠着那股澎湃的能量才维持住灵力和鸟命。

曾几何时,戚葭都很感激这一股灵气的扶持。

直到毫无记忆的他,后因无聊,在不度山学堂旁听学艺,才知道自己这种情况,一般都发生于灵兽们揣崽时。

——无力独自孕育子嗣的灵兽们,往往需要伴侣的灵力护持。

是以□□时伴侣便会将自己的灵息注入到负责孕育的那一方的丹田,以保证受孕者和小幼崽有足够的能量应对接下来的整个孕育期。

获得新知识的圆啾,顿觉晴天霹雳!

所以总结来说,情况就是他怀孕了。

但是不知道孩子他爹是谁?!

而且距离自己苏醒,时间已经过去三个月了……

那个让自己揣崽的不知名兽都没有出现过!!

搞得戚葭只好一只鸟继续调查。

但对于一只毫无记忆的鸟来说,这显然绝非易事。

尤其是不度山与世隔绝,能获得的信息原本就少。

那位将戚葭捡回来的不度山老祖更是个喜好闭关的高人,轻易不现身于人前。

他捡到戚葭的时候就什么都没说,只是给了失忆、无所适从的小胖啾一个名字。

之后无论小胖啾再找他问什么,那位看上去老态龙钟的老祖宗嘴里就都只有三个字,不是“不知道”,便是“不可说”。

直到戚葭后来又去问,自己腹中的灵息究竟属于什么灵兽的时候,老祖方才开口,是沉吟了许久之后才回答地说:“是龙息。”

……

依旧只有三个字。

“哇,戚葭!你怎么又偷我的大李子吃!”

觅食回来的戚邵胥张牙舞爪地用自己的狗头拱了拱戚葭,可惜没成功,他连一根鸟毛都没碰到。

悬浮在空中的戚葭护着自己的肚子,可怜兮兮:“我怀孕了呀,当然吃的比较多啦!”

“你怀孕了又如何,又不是我的崽儿,我凭什么要把大李子分给你!”戚邵胥晃了晃自己圆润的、毛毛被打理规整的狗头,不满地说。

戚葭已经习惯了他的抱怨,山中精怪本就不多,在不度山修养的这些时光里,一直都是戚邵胥陪他逗乐。

戚葭出声安抚这只狗狗精:“你又不喜欢吃……好啦别生气,等一会儿我再去给你摘。……快给我看看你捕来了什么?咱们今晚吃什么?”

大抵是太好奇今晚的伙食,馋嘴的小胖啾竟然由鸟身变回人形,直勾勾地向白色大狗的方向飞去。

“……”面对忽然化成人形的戚葭,戚邵胥直接没了脾气。

“吃、吃鲤鱼……”

近乎于羞怯地一低头,戚邵胥狗爪一抖,变出了一筐鱼篓。

鱼篓里面的大鲤鱼还活蹦乱跳地,一看就特新鲜。

戚葭弯腰看了一眼,就笑了,发出一阵爽朗快意的笑声。

“……”

戚邵胥依旧不敢抬眼。

说也奇怪,戚葭的鸟身只不过是很普通的鹦鹉一类。虽然因为上食、因将他自己喂得圆滚滚得而显得过分可爱,但外形与不度山上的鸟类相比也无过多差异。

可一旦变为人形,这人却是十成十的修长俊美。

甚至有些妩媚。

鱼篓旁边的青年身骨细瘦匀长,延颈秀项,媚于言语。

因浓颜的凤眼眼尾自然上挑,其模样乍看上去有些清冷。

但他乌黑的长发随意披散着,一直垂至腰际。一件半长的外袍半遮半掩地披在身上,露出里面衣带松散的红衣长衫……

倒显得他动作松散,姿态慵懒。

青年的腹部丝毫看不出怀孕的痕迹。长衫勾勒着他过分纤细的腰身和一双长腿……戚葭甚至没有穿鞋。

白玉般的圆润脚趾在长袍底部若隐若现,戚邵胥尽量埋好自己的狗头,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见。反正……他说让戚葭穿鞋,戚葭也是不听的。

这只胖啾,一点都不听他大师兄的话。

——早在戚葭被带回不度山时,对于戚邵胥来说,戚葭就单方面的是自己的师弟了。

尽管……

白色的、同样圆滚滚的小胖狗用自己的狗爪刨了刨地面。

尽管记忆全无的师弟,灵法仍比自己要厉害了许多。

……

吃到了大李子,又吃到了戚邵胥捕来的大鲤子鱼,戚葭骤然觉得鸟生也不算太惨。

给戚邵胥重新摘回了些果子,戚葭变回鸟身,顶着更加浑圆的小肚皮继续看话本。

模样是吃饱喝足的畅快和惫懒。

片刻后是饭后闲话时间。

戚葭听见戚邵胥问他:“所以你的伴侣究竟是谁?还是没有头绪么?”

“还用说么?要么是个吃完就跑的负心汉,要么是个不负责任的情感渣滓。”

胖胖的小鹦鹉半浮于空,一边翘脚磕着他珍藏的松子,一边声音不屑地说:“反正按照这些话本子里的情节,应该就是这两种没错。”

“……负心汉我理解了,情感渣滓怎么说?”

从来不看话本的戚邵胥还跟不上戚葭的思路。

小胖啾声音脆脆:“大抵是把我当成了替身,结果白月光回来了,逼我带球跑。”

戚邵胥:“……?”

歪了歪自己的狗头,抱歉,还是听不懂。

“戚葭,戚葭,你要我们打听的事情,我们问到啦!”几个少年少女的声音骤然响起,紧接着,几只色彩缤纷的胖啾齐齐扑棱着翅膀,冲入水墨画一般的山巅,声音又齐齐一顿:“咦,大师兄也在这里。”

“大师兄还在这里?”

“大师兄果然又在这里!”

五只肥啾像一枚枚刚蒸好的麻薯、紧凑地挤在山巅唯一一根稍长的树杈上,整齐划一地被穿成一条长线,离远望去就像几个毛绒绒的、开在光秃枝头的彩色花苞。

这是不度山五薯。

戚葭给他们起的称号。

戚葭见了他们,扑棱着一整鸟身,终于不再吊儿郎当,而是正经询问:“打探到了什么?可是知道了龙的消息?”

他只从老祖那里打探到,自己腹中带着的是一抹龙息。

然而对于这个世界关于龙的知识却全无印象。

不仅是他,就连戚邵胥也极少听说有关于龙的事情——不度山常年与世隔绝,一条血河几乎切断了山里山外的所有关联,除了一所学堂外,山上的一切几乎都保持着一种稳定的原生态环境,不与外界交流。

也唯有这几只可以经常飞来飞去、方便打探消息的小鸟精,可以帮助戚葭获得一点线索了。

“是龙的消息!”

一枚麻薯团子一样的胖啾发出声音:“但是戚葭,你确定你腹中真是龙子么?如果是的话,那你麻烦大啦!”

“麻烦大啦!”树梢上的几只胖啾都叽叽喳喳起来,重复着这一句话。

“怎么说?”戚葭问。

“……须知龙族血脉罕见,实力强横,本就是逆天的存在,因此诞生几率极低。而我们一番打探,这天上地下,四界众生之中,也有一条龙了!”

“是几十万年来唯一一条龙哦!”

“是哦是哦,而且那条龙……”几只胖啾齐齐仰脖望向遥远的天际:“在玉京!”

“玉京?”

“玉京就是天界的王宫。”

“没错,那条龙乃是当今天帝!”

“……”

戚葭也跟着朝上望了望。

此时乌云已逐渐散去,雨过天晴,日光照透云层,耀眼的太阳悬挂于遥远的天际,明亮到众生无法直视,直叫人望而生畏。

树杈上的一串小鸟继续叽叽喳喳:“当今天帝可是出了名的孤邪冷僻之人,不好惹。”

“绝对不能惹。”

“九重天实在太远太高了。玉京又位于其上。纵然已经是有灵力的精怪,我们几个也飞不上去。”

“而且众所周知,那上面还有仙界禁制,非仙族者,一切妖魔精怪一律不可私闯。”

“想闯也闯不进去,不可能上去的!”

“戚葭,你、你还要继续寻么?”

悬浮于空中的小胖啾还在仰头望着上面的苍穹。

戚邵胥闻言捯饬起四肢,也有些担忧地望着戚葭。

同戚葭一样,戚邵胥从不怀疑老祖说过的话。

戚葭腹中的澎湃气息也的确陌生、是他全然未接触过的灵息,显然就只能是龙息。

而就算不度山的消息再闭塞,凡四界生灵者,谁都知道那凌驾云霄之上、位及四界至尊的当今天帝,是一条龙。

只是在此之前,戚邵胥也没想到这世间仅有一条龙罢了。

那么也就是说,戚葭腹中之子,只能是……

戚邵胥的狗脸露出凝重之色,看见严整蹲在戚葭旁边的白色大狗,一条直线上的几只胖啾都齐齐歪头,总是不解戚葭这只身份不明的外来鸟,为何能与大师兄玩到一处。

不度山遗世独立,在外人眼中已经足够神秘。但对于不度山上的生灵们来说,被老祖带回来的戚葭显然更加奇怪——

他有着所有生灵都要以为美貌的外表。

又失忆、身负着伤的,好像一下子集齐了话本里悲惨主角的全部要素。

偏偏戚葭还总是让兽看不透。他的一言一行,总是那么个性和令人瞩目……

有些啾已经开始心疼戚葭了。

——带伤、揣崽,不知道孩子爹是谁,这也就算了。

现在又知道孩子爹竟然是,那个邪天帝,四界最强大也最残暴的存在……这样子的话,戚葭要怎么给自己的崽儿找爹、让对方负责哦!

“算了吧戚葭。”正这时,一只通体红毛的狐狸从旁边蹿了出来,劝道:“放弃吧,你一个小小精怪,可不敢去找那天帝讨说法……”

狐狸跑到近处便变成了一少年模样,同戚葭一样穿着艳色的衣袍。

此人乃是戚邵胥的师弟胡朗,不度山的二师兄,以才智著称。

胡朗:“八成就是天帝与你一夜风流,过后又不想认账,还将你打成重伤……以那位暴虐无道的程度来说,没将你打死就已经不错。戚葭,你不要再寻了,何必自取其辱。”

胡朗看了眼脸上挂满担忧的戚邵胥,表情兀自变得生硬起来,又虎着脸对戚葭说:“再说天界所在的九重天太高了,你也飞不上去……”

“既然线索只在那里,那我必须去一次了。”一直望向天际的戚葭出声。

仿若丝毫没有在听,他骤然打断了红狐狸的话语。

倏地,他又回头看了戚邵胥、不度山五薯以及红狐狸一眼,轻声说了句:“谢谢你们。”

“放心,我会回来的。还要报答你们呢!”

话音刚落,他收了面前的话本,忽然翅膀一震!

整只鸟便像箭一样,冲向高悬朗日的天空。

“戚葭!”意识到胖啾要做什么的时候,戚邵胥便奔跑了起来,他想追,却已经来不及了——天空中顷刻便没了那只鸟的影子。

那个爱吃的戚葭,那只总是懒洋洋的小鸟,也经常会展现出匪夷所思的行动力和实力,所以才会经常让其他灵兽看不懂。

众精怪再度被不按常理做事情的鸟弄得一愣。

胡朗则啧啧地望向天空,说:“大师兄不必担心,他很快就会回来,毕竟那天界禁制,便是老祖都不一定能……”

“铛!”

少年话还未说完,一声敦厚沉重的声音自远方的天际传来,似重剑出鞘、斩碎云端,顷刻延绵四海。

天光骤然大盛。

比太阳更为耀眼的光芒于空中闪过,溢散出紫色和红色的光芒,在湛蓝色的天空下浮光绚烂,色彩斑斓,过分的华丽。

“那是……”戚绍胥继续怔怔望着天空,树上的一串小鸟都惊得凝固住了。

而那已经变成人形的火红狐狸,则干脆惊得说不出话来。

……众所周知,那是禁制被强行打破的声音和景象。

而如此声势骇人,显然被打破的一定是什么了不得的大阵……

或许正是天门大阵。

……

戚葭,竟然直接就冲破了天门禁制?!

玉京。

“听说了么,首辅仙臣今日又要力劝陛下娶后纳妃了。”

“毕竟很快便是陛下一万三千岁的寿诞。说来也是,哪有做天帝这么久,后宫竟空无一人的。”

“要我说还是万年前的那场天妖大战,陛下就算实力再强,仙体却也因那一战受了重创,恐怕这根基也有伤……”

九重天袅袅的仙云之中,仙娥仙侍们一边为陛下的寿宴做着准备,一边悄声议论:

“所以非是陛下不愿,而是陛下他不……不行?”

“我还说呢,怎地陛下那般丰神俊朗,身边却连一个伺候的妃子都没有。”

一名新晋的仙侍恍然大悟:“难怪老君日日都在向陛下进献大补金丹!”

新来的仙娥们悄然依议论,但仍旧唏嘘声一片。又骤然有资历老深的女官斥驳道:“休得乱说,陛下是仙体有伤,但老君进献的金丹除非伤药,其余的陛下都未动过!”

“咱们的那位陛下,只是天生过于冷情罢……”

“铛!”

仙娥的话音未落,只觉得云雾缭绕的地面骤然一片晃动,耳边随后便传来一声钝响,不尖利,但声势骇人。

“这是什么声音?”仙娥们面面相觑。

与此同时,九霄云殿上,有天门守卫急匆匆地跑到了众仙与天帝的面前:“报、报!天门大阵,被一只鸟给撞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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