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霞客醒来的时候,眼里出现的第一样东西是一团巨大的黑色。他的绑腿绳断开了,鞋子不知掉在何处,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右手抱着一根圆木头,肩膀和胳膊被撞得几乎散架,额头上好像在流着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的身边似乎没有其他人在。也许为了他那个“穿越暗河”的疯狂计划,他又失去了五个旅伴。
徐霞客依稀记得,在木筏被撞散的那一瞬间,他向众人喊了一句:“脚朝下抬高,躺在水里!”因为暗河的水流虽急,但水位还是较浅,众人水性都不差,溺水的可能性不大。但水中的危险不在于未知的暗涌和回流,也不在于水力强劲的漩涡,而在于那些可能存在的障碍物,如水下凸起的钟乳石和暗礁,一旦被激流裹挟撞到了头部,几乎没有生还的机会。所以只有想方设法抱住一根足够粗的木头,尽量保持脚朝下、头朝上地仰躺在水面上,才有可能在激流中保住性命。
可是,洞穴中毕竟存在太多未知,而人的生命又过于脆弱。这些年来,徐霞客的身边来往过许多旅伴,其中有的人就没能从这些未知当中走出,而把自己永远地留在了广袤无垠的山海之中。buwu.org 梦幻小说网
眼前的黑色渐渐地清楚起来,原来是一大片被风化的玄武岩石,像一个个上古洪荒时代的巨人般,矗立在山腰之中。徐霞客回过头来苍茫四顾,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四周的植被非常陌生,大都是一些矮小的、灰绿色的荆棘,而身后没有多远,是一个洞穴的出口,正是他被暗河的急流冲出的地方。
徐霞客尝试着慢慢地站起身来,还好,他的腿好像并没受伤。如果腿受了重伤,在这个荒郊野外唯一的下场就只有瞪着眼前的一堆岩石慢慢地等死。不过徐霞客还不敢完全确认这点,他还是仔细检查了一下踝关节和膝关节,确认步行时腿部不会产生任何痛感。为了能活着走出山岭,他必须爱惜自己的双腿。
接下来,他要做的是,在身边的荆棘丛和面前的岩石堆里,想办法找寻其他五位旅伴,或者尸体。这些年来,他已经不太习惯于做这件事了。
徐霞客拾起一根木棍,慢慢地拨开半人高的荆棘,他必须注意不要被倒刺扎伤,更得当心刚刚从冬眠中复苏的虫蛇。他这时终于知道自己额头上流下的是什么了。不是血,而是水。他伸手擦掉这些混着泥污的脏水,嘴角边却尝到了另一种液体的滋味。是咸的,那是他干涸的眼角处渗出的泪水。
有多久没有尝到过泪水的滋味?江阴县城里沽酒的中年人不太喜欢回忆往事,因为很多事一旦回望,就会抑制不住心底涌出的伤悲。正如此时一样。徐霞客用木棍拨开树丛寻找伙伴尸体的样子,仿佛又回到了他奔走于山海之间的那些年。
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徐霞客的身后响起:“先生!”
徐霞客回过头来,木棍掉在了脚边。只见秦恕吃力地从树丛中爬起身来,脸上被荆棘划破了几道,身上的衣服从肩到胸腹也被钩破了许多地方,沾满了血污和泥沙,显露出前所未见的狼狈。徐霞客一阵激动,大声喊道:“老郭,看见他们几个了吗?”
秦恕一瘸一拐地慢慢走过来,徐霞客上前一步一把搀住了他,扶着他坐到一块石头上。秦恕缓了缓神,说道:“我没看见他们。我就记得木筏撞到山壁上,自己抱住一根木头在水中打转,然后又被大水冲出了洞口,接着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你能不能想起你掉在水里的时候,还有谁在你的身边?是在左边还是右边?有没有抱着木头?”徐霞客急切地问道。
秦恕坐在那儿仔细地回忆起当时的情形,摇了摇头说道:“好像真没看见谁在我的身边,旁边有许多根木头被河水冲走,我伸手胡乱抓到了一根,也不知他们有没有被水冲出洞口。不过,我好像落水前,听见先生喊了一句什么龙阵,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徐霞客站起身来,环顾四野,又摸了摸怀中,除了一团淤泥之外,他还摸出了一个罗盘。罗盘表面有些磕损,幸而并不太影响使用。徐霞客左手拿起罗盘对着北方,右手在推算着什么。秦恕不敢打搅他,过了一阵,才听见徐霞客说道:“是了。”
“先生想说的是什么?”秦恕疑惑地问道。
“幼年随先师修习易学和山海堪舆之学,曾听他说起过,所谓奇门遁甲,均由河图和洛书衍生,隐匿于洪荒山海之中。换句话说,奇门遁甲中的格局组局,早已形成在自然环境中,只不过被人们发现后,将其归纳为九星、九宫的各种组合,分类为不同的阵法格局。我在暗河中看到,头顶既有亿万年的石钟乳,又有诸多盲眼蝙蝠盘旋,说明阴阳相济、气脉通畅;然而行至中段,石钟乳有断裂之痕,暗河水逐渐浑浊,显然山腹中暗藏变化;随后河道突然变窄,水流湍急,河道曲折如先天旋臂,前方又有五条分支,其中两条向上,三条向下,分明是秘藏通玄变化八门的变体,其中仿佛隐藏着奇门中的休、生、伤、惊、死这五门,太像是古山经中所述的一种邪阵之形——阙龙阵。”
听着徐霞客缓缓道来,秦恕却有些着急:“那先生既然知道了这是阙龙阵,是不是就带着我们找对方向逃出了生门?那他们几个究竟在哪呢?”
徐霞客摇了摇头,说道:“我根本就没找到生门。时间太短,我只能赌一下运气,拉着木筏向左手边的上游冲去,希望能减缓一点木筏的速度。谁知道,那道支流其实是一个陷阱,看似是暗河的上游,其实水流进入洞穴后却往下冲去,木筏这才越来越快,撞在山壁上直接散架。现在看到眼前的景象,回想起来,我们一定是误打误撞,进入了惊门,如果他们几个没有抓住散落的木头,那么很可能会被大水冲散,落到眼前这一堆乱石阵当中。”
“乱石阵?先生的意思是,这些石头也有阵法?”秦恕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正所谓阙龙不单飞。我一看见这堆玄武岩石,便想到这很可能是整座大山中阙龙阵的尾端,也是惊门的出口。他们几个被大水冲入这乱石之中,在这么巨大的力量之下撞在石头上,要么是死,要么……”徐霞客顿了顿。
秦恕急忙问道:“要么怎样?”
“还是死。”徐霞客似乎又恢复了之前的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