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王家府邸正厅,四方的桌子上围坐着王家父女和赵李师徒四人,晚餐是简单的肉汤饼,点缀着些芥菜,一碟茭白蒸肉饼,一只烤炙整鸡。
两个孩子一人分得一个鸡腿,只见王姝儿一手拿着鸡腿,另一手攥着没吃完的糖人,依稀还能看出糖人画的是只小兔子。
王时勉几次呵斥女儿放下糖人先吃饭,奈何王姝儿压根不听,反倒左一口右一口吃得更起劲了,王父只得无奈摇头,继续与赵戍风攀谈起来,聊的正是后者近日外出的见闻。
“赵大哥,前几日听说荆南那边有伙叛军作乱,你此次外出,可有什么听闻?”王时勉说着心下不禁有些感慨。
大唐自安史之乱以来,每况愈下,虽前有德宗、宪宗,后有武宗、宣宗几位明君,仍是难挽颓势,及至当今咸通皇帝即位,沉于酒色,溺于玩乐,以至于朝政混乱,消息闭塞,如今这长安城里的大小官员好似聋子瞎子,对外面的天下一知半解。
“我听说是一伙徐州兵,驻守桂州六年而不得归家,朝廷不管不顾,终于激起兵变,一路北上挟裹甚众,声势浩大。”赵戍风喝口水,又道:“为首一人叫庞勋,此人我曾有耳闻,河南道第一流的高手,人称鬼虎。”
王时勉闻言,叹了口气:“若不是走投无路,谁又愿意当叛军,民不聊生,可见一斑。”
说着压低声音:“赵大哥此去河中,可曾见到那位?”见赵戍风点头,王时勉转向两个孩子,待两人吃完,道:“济儿,你带姝儿出去玩玩,莫要走太远。”
李济点了点头,知道师父和王叔父要谈事情,招呼起王姝儿:“走吧,姝妹。”
王姝儿一听出去玩,立马来了兴致,跟着李济向外走去。
两人走出王家府邸,来到街上,这里是长安城延福坊,西北对角便是长安县县衙所在的长寿坊,即便如此,戌时三刻仍旧是热闹非凡,不仅坊内灯火通明,坊外也不时传来车马的声音,自唐初以来的宵禁制度,到了咸通年间已是形同虚设。
李济带着王姝儿,在延福坊内走了一转,卖小吃和小玩意的摊贩花样繁多,白天卖糖人的汉子也还在那里,一见到二人过来,咧开嘴笑道:“丫头,又来买糖人吗?”
谁知王姝儿却摇了摇头,道:“不要了大叔,你画的糖人不好看。”
那汉子闻言,猛一瞪眼,倒吓了王姝儿一跳,躲向李济身后,李济顿感自豪,昂起胸膛与那汉子对视起来。
那汉子见状,一时的不忿冷静了下来,一来何必与孩子置气,二来这两个孩子看起来不似寻常百姓,想到这,只好嘟囔道:“俺师父可是西市的糖人王,不信你们去看看。”
他这话一下子勾起了王姝儿的好奇心,从李济身后窜出来,拉着他的衣袖说:“济哥,这坊里没什么意思,我们去西市玩吧。”
李济连忙摇了摇头:“姝妹,今日迟了,改日再去吧。”天色已晚,他可不敢带王姝儿去西市,何况王叔父刚才也嘱咐了自己莫要走远。
王姝儿闻言,崛起了嘴:“有济哥保护我,姝儿才不怕。”
李济一阵头大,道:“姝妹,不是这个问题……”话还没说完,王姝儿却抢道:“我知道了,济哥是对自己的武艺没自信吧,济哥若是怕就算了,哼。”
李济毕竟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被王姝儿这么一激,登时脑袋一热:“谁说的,我当然可以保护好姝妹,但咱俩可得拉勾,你必须听我的话,不要乱跑。”
“好,拉勾拉勾!”王姝儿转嗔为喜,伸出右手小指和李济勾了下。
李济略一思索,延福坊离西市还隔着三四条街,还是快去快回为好,便道:“姝妹,我背你过去,这样快点。”
王姝儿乐得轻松,待李济蹲下身子,便跳上了他的后背。李济站起身,把王姝儿向上一托,双腿卡在腰间,伸手向后托住,隔着布裙还能感受到一阵柔软冰凉。
李济倒是没多想,迈开步子向西市赶去,可女孩比男孩早熟,王姝儿在背后感受到李济掌心传来的温热,忽然脸上一红,这还是她第一次被父亲以外的男子背着。
两人一时间都陷入了沉默,直到李济走出延福坊,向北穿过两条街道,来到怀远坊和延康坊之间。
这里的街道比别处干净许多,左右望去,两边坊内皆是廊殿楼台、金铺藻栋,透着一股庄严之象,这时傍晚点起灯火,分外炫彩夺目。
细看之下,两边坊内景色又有不同,西边怀远坊内是三座宝塔,皆高七层;东边延康坊内则是殿宇为主,鳞次栉比。李济和王姝儿都是少年心性,见这灯火好看,不觉放慢了脚步,观览起来。
李济还只是看个热闹,王姝儿却给他讲解了起来:“济哥,左边这个叫大云经寺,右边这个叫西明寺,是高宗皇帝当年敕立的,仿造的是天竺国的风格,可漂亮啦。”
李济闻言赞道:“姝妹懂得真多。”
王姝儿得意道:“都是娘亲教我的,小时候娘亲还带我来过西明寺……”说着声音越来越低,过了一会,竟伏在李济背上啜泣了起来。
李济顿时手足无措,问道:“怎么了姝妹?”
“呜呜,娘亲走了……”王姝儿呜咽起来,抽泣得更厉害了。
李济闻言,心下也一阵戚然,他从小就是孤儿,在长安城南边的贫民窟中长大,直到六岁时才偶然遇见师父,师父对他来说就像父亲一般,可是母爱的滋味他却从未感受过。
日子一长,李济倒也习惯了,此时虽勾起了哀思,很快又平复了心情,重新关注在了王姝儿身上。
见王姝儿哭得可怜,李济踌躇片刻,小心开口道:“姝妹,我知道你的感受,我从小就没有爹娘,每次看到别人依偎在娘亲怀里,我都特别羡慕。”
稍一停顿,李济感到王姝儿虽没答话,手上却抱得更紧了,轻声道:“姝妹,你还记得你娘亲的模样吗?”
察觉到王姝儿轻轻点了下头,蹭过他的后颈,又道:“你讲的那些诗也是你娘亲教的吧,你一定要牢牢记住它们,记住你娘亲的模样,只要你不忘记,你娘亲就会永远在你身边,每次闭上眼睛,你就能见到她。”
王姝儿不答话,只是抱得又紧了些,慢慢停止了抽泣。李济也不再讲话,站在原地默默等着。
过了一会,王姝儿的声音在李济耳边轻轻响起:“谢谢你,济哥。”声音顿了下,吐出一股香甜气息:“济哥,你放我下来吧,姝儿想和你讲讲娘亲的故事。”
李济闻言,蹲下身子,把王姝儿放了下来,两人坐在路边的石阶上,互相依靠在一起。
王姝儿缓缓讲起娘亲的故事,李济这才知道王姝儿的母亲、王时勉的夫人曾是长安城有名的才女,不知怎得却看上王叔父这个习武之人,不过两人倒是琴瑟和谐,没两年便生下王姝儿这个小精灵。
可惜好景不长,在王姝儿八岁那年,长安城流行起病疫,王夫人不幸染病身亡,留下王时勉独自照看女儿。
王时勉也是专情之人,夫人亡故后再未续弦,只是一来男人总是粗心,二来又在神策军当差,难免对女儿多有疏忽,只是衣食管够,其他都交给了下人。长此以往,便造就了王姝儿古灵精怪的性格,也让她的心智早熟于同龄少女。
王姝儿讲了一阵,也问起李济小时候的事情,李济便把儿时在城南贫民窟里的故事都讲给了她听。李济儿时跟一群孤儿孩童一起住在延祚坊,管理他们的是一个地痞恶霸,人称刘三爷。
年纪小的孩子,刘三爷便派他们去捡富贵人家丢掉的垃圾回来;年纪大的孩子,刘三爷则教他们扒窃手艺,派他们去街上偷东西回来。
作为报酬,刘三爷会给这些孩子微薄的口粮,每日只有一顿。若有孩子想要逃跑或是反抗,一旦被刘三爷抓住,就是一顿毒打,直打的遍体鳞伤,以此恐吓管教其他孩子。
就这样,李济饥一顿饱一顿的,因为身形瘦弱而常常受其他孩子欺负,好在有个同坊的好心妇人见他乖巧可怜,不似其他孩子那般顽劣,便时常会偷偷给他半个馒头,偶尔还蘸点猪油,李济这才活了下来。
等到了六岁那年,赵戍风偶然路过延祚坊,发现了李济这根好苗子,便收为了弟子,顺手一剑杀了刘三爷。打那以后,李济便跟着赵戍风隐居在长安城附近的村子里习武,直到上月才跟着师父来到王时勉家中。
李济正讲着,王姝儿的眼眶又红了,嗫声道:“姝儿不知道济哥这么难过,还老捉弄济哥,都是姝儿不对,呜呜……”
李济忙摇了摇头,道:“没事,我知道姝妹是在和我玩闹呢,我,我很喜欢。”
“真的吗?”王姝儿破涕为笑:“我就知道济哥最好了。”
少年和少女就这样,坐在傍晚长安城的街边,在楼阁灯火的光影下,谈天说地,互诉衷肠,一种质朴而纯真的情感萦绕在两人之间,越来越近,那是亲近、是信任,或是还有一点其他微妙的东西,便不得而知了。
说着说着,李济发现王姝儿没了声音,扭头一看,竟是靠在自己肩头睡着了。
他不禁泛起一丝无奈又欣慰的笑容,轻轻地背起王姝儿,一种充实而满足的感觉涌上心间,那是在这茫茫人世间又多了一个亲人的感觉。
李济把王姝儿调整在她舒服的姿势,慢步向延福坊回去,此刻的长安城,仿佛风也静止了,天地间只剩下这一对兄妹,遥远的皇城中隐约传来莺歌之声,丝竹阵阵,向行人的耳中钻去,却丝毫干扰不到李济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