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董礼貌到了葬礼现场,才发现跟她想象的完全不同。
蒋文明披麻戴孝,不是来给人唱地方戏的,而是来帮孝子贤孙哭坟来了。
董礼貌立即收敛回去惊喜之色,入乡随俗地闭紧了嘴巴。做不到如丧考妣,至少不能在人家葬礼上喜笑颜开。
“阿公,您一路走好,我们来送您来了。您生前最善良大方,街坊邻居谁不夸您。您辛辛苦苦拉扯大五个孩子,各个健康、事业有成。疾病把你折磨成什么样了,又把你带离了人世间。”蒋文明跪在一口大棺材前,嘴里的词一套一套的:
“阿公,你回来吧。回来看看我们这些孝子贤孙,我们都想你。只是如今千呼万唤,也不能把你唤回来了。”
董礼貌在一旁站着,起初听个新鲜,后来又开始脚底板发凉,怀疑他是不是真能通灵。
她站在距离蒋文明不远的地方,棺材旁边。
通过帘子缝里,看见几个同样披麻戴孝的男人,正在打扑克。
八成不是打钱的,因有一个男人脸上沾了不少纸条,那便是谁输了、谁往脸上贴纸。
到了吉时,棺材启动,蒋文明才起身,走在前面扶棺,手里拿着一筐纸钱。
董礼貌在一片此起彼伏、震耳欲聋的哭声里,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跟前。
“这点钱不够你挣的,你真是啥活儿都干啊,真的很有生活。以后跑龙套都不用训练,直接秒杀刻板的程式化表演。”
难怪他当时第一时间私信自己,答应来帮她手术签字,八成就是担心,晚了一步,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就被别人抢走了。
董礼貌说话时,强迫自己低眉顺目,做出悲伤之色。
迅速一秒入戏,从他的筐里,扬起一把纸钱,洒在了沿街,压低了声音说:
“这样太不环保了,又给保洁阿姨增加工作量。”
“那等我们去世以后不搞这些形式主义,直接合葬在一起。”蒋文明同她切切察察,又继续哭道:
“哭声阿公归西去,肝肠寸断泪湿衣。忽然昨日狂风起,吹散父子两分离。儿跪灵前把话叙,父亲恩德与天齐。养儿育女费心机,吃苦耐劳入了迷。辛苦不分日和夜,为儿为女志不移。”
他的业务十分娴熟,工作时不耽误摸鱼,跟人闲聊。
和董礼貌搭腔,也不会让他分心,影响工作状态。
“封建时代才合葬,你这是越来越回去了,比封建糟粕还保守。”董礼貌听他一套一套的,实在惊讶:
“你这词都是谁给你写的?昨晚背下来的吗?还是早背好的?”
“千寻万寻寻不见,千哭万哭哭不还。儿和家人为您祈祷!儿和家人为您送行!儿和家人祝您走好!”蒋文明声泪俱下,眼泪流了一串。
换气的时候,同身旁人说:“不用,见什么哭什么,自由发挥就行了。”
反正葬礼上闹哄哄乱糟糟的,也没人去仔细分辨,谁到底哭了什么。
“你他娘的真的是个人才,你上辈子肯定是个裁缝。”董礼貌算见识到了地方特色,尤其看他这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一般。
别说,还挺好看,做到了言情女郎对哭的要求,眼泪要掉下来,还要一颗一颗,还不能有鼻涕。
“你是涂了眼药水?还是你在眼睛上安了水龙头?”
董礼貌现在发现了他的技能,以后他要是用哭骗自己,她肯定不会妥协的,因一猜就是假的。
“没有眼药水。我能控制哪个眼睛流泪。”蒋文明扶着棺,到了墓地,让死者入土为安。
回过头去,主家的小辈差不多走光了,只剩一个。
过来跟他握了握手:“辛苦了哥们。”
蒋文明将身上的麻袋摘下来,恭恭敬敬双手奉上,交给了主家。
走仪式地说了句:“节哀。”
离开坟圈子,董礼貌还感觉冷风直往脖子里钻,下意识挽住了他。
“你真没有阴阳眼吗?可我在这里,真的很害怕。”
“如果我有,也只会保护你,让魑魅魍魉不敢来搅扰你。”蒋文明没输出那套‘人比鬼更可怕’的理论,十分能理解这世上有怕各种东西的人。
有人怕狗,有人怕虫,有人怕蛇,有人怕鬼……都属平常。
从人家葬礼回去,董礼貌准备跟他告别了:“我要回去啦,弟弟,谢谢你这两天的照顾。”
蒋文明有点意外,知道她早晚会回去,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突然想起来小时候,每回爸妈去南方打工,他都抱着妈妈不让她走,哭得撕心裂肺。
后来爸爸妈妈就在他睡着的时候偷偷走,他起初还会看着爸爸妈妈照片掉眼泪。
后来就觉得,这是两个陌生人,无所谓。
因为得不到,就说自己不想要。
现在他已经不是那个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几岁的小孩子了。
可那种久违的、撕心裂肺的、好像肋骨也一并断了的感觉,又回来了。
“我还想带你去滑雪、看冰雕呢。”
“不用了,我云滑雪就行。”董礼貌难得笑得这么开心,露出八颗牙齿。
好像对于回去格外急切。
“是我没招待好,让你没有一点舍不得。”失落的只有他一个人。
蒋文明陪她一起坐上了去省会的汽车,哪怕她不需要。
“我如果不说一句谢谢款待,你是不是会一直陷入精神内耗?”
其实她在这里待得挺开心的,虽然这开心是她自己给自己的。她的情绪与得失,从来不依赖于其他人,也不建立在别人的言行举止上。
自己就有让自己幸福快乐的能力。
大巴车跑的不快也不慢,甚至一直都是这个速度。在冰雪路面,还慢了许多,可蒋文明还是觉得太快了。
到了省会城市,他一直在心里告诉自己,从前的分离不会重现。
那时候他无能为力,没办法跟随父母南下做小生意、养家糊口、再存点养老的钱。只能接受被他们抛下的命运。
但现在不一样了,他长大了,可以选择自己的道路、决定自己的命运。
“分开只是暂时的,过两天我也会去帝都。”蒋文明这话不过是在自我安慰,因董礼貌可没什么离愁别绪。
甚至大巴车驶过,她的注意力都在窗外、还未彻底消散的年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