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灯光下,叶二娘脸上如竹枝般纵横勾连的疤痕狰狞可怖,兼之深夜突然冒出这么一个面色惨白,来历不明的女子,虚竹最初颇有几分心慌。然而短暂的恐惧过后,不知为何,在女子泪光朦胧的注释之下,虚竹的内心不知为何涌起几分酸楚,几分怜悯,几分亲近。
虚竹不禁一怔:他很确信,自己的确是第一回见到这女子,却不知为何仿佛许久以前就认识了一样。
虚竹道:“女施主深夜造访少林,可是寻小僧有何要事?”
叶二娘鼻头一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膝盖微屈,行了一礼:“小师父赎罪。妾身深夜打扰,并无恶意,而是有一个在心头萦绕多年的困惑,始终不得其解。万望小师父慈悲为怀,为妾身解惑。”
女子不禁来路奇怪,说话更是奇怪,虚竹心头疑云更深了一层:“小僧修行尚浅,于佛法一途的领悟远不及众位师叔、师伯,怎能解得女施主的困惑?女施主怕是要失望而归了。”
叶二娘连连摇头:“不,小师父。我的困惑普天之下只有小师父一人能解,与佛法精深与否无关。还请小师父万万不要推辞。”说到最后,叶二娘的声音已经是带上了哭腔。
虚竹想起平日慧轮师父反复教导自己出家人慈悲为怀的道理,佛陀舍身饲虎,割肉喂鹰,若是能以此无用之肉身一解众生之苦,纵是舍了又何妨?
虚竹略一犹豫,坚定地把头一点:“女施主说吧,贫僧一定竭尽全力。”
叶二娘福了一福道:“多谢小师父。”
叶二娘道:“我的故事很长,小师父且听我慢慢道来。从前,有一位住在山下的农家少女。当时的她,二八年华,和父母相依为命。虽是小门小户的贫家女子,却也被父母视为掌上明珠,不谙世事。有一年,发了一场瘟疫,村子里许多人纷纷患病去世。少女的父母也不幸双双感染了瘟疫,在花光了家中所有的积蓄后,仍旧没能救回母亲。少女的母亲下葬之后,少女的父亲也重病在床,奄奄一息。短短的时间内,面临骨肉至亲双双离世的悲惨局面。少女只觉天昏地暗,万念俱灰之下,少女想到了一个主意,就是卖了这具父母生养的躯体,换得几两银子,纵是与他人为奴为婢,无论如何也要救下父亲。”
虚竹听得连连叹息:“这女子的命太苦了。”
叶二娘道:“是啊,这女子的命太苦了些。”
虚竹关切道:“后来呢?后来那女子怎么样了?”
叶二娘抹了一把脸上沟壑纵横的泪水,将哭声吞咽下去,继续道:“那天,女子换上了自己仅剩的,最后一件鲜亮的衣裳,一张藤椅带了老父亲。自己头上插了草标,跪在长街之上等候买主。然而,大灾之年,家家户户都有病人,又有几人有多余的银子?虽有人同情,丢下几个铜板,却也无人能够帮女子救下父亲。”
“那女子一连跪了两天,眼看着父亲的气息越来越虚弱,却是无能为力。直到第三天,来了一伙人,要将女子掳走,卖到娼窠里去。”
虚竹怒了,骂道:“世上怎会有如此毫无心肝的恶人?不但不同情他人的困苦,反而推人入火坑?简直岂有此理,丧尽天良”
“啊,罪过罪过,弟子无心之失,望佛祖不要怪罪弟子。”
意识到自己犯了恶口戒之后,虚竹连忙念了几句佛号,向佛祖忏悔。
念了几句之后,意识到自己打断了眼前女子说话,忙忙道歉:“对不起,小僧一时不查,打断女施主说话了。后来呢?那女子怎样了?为何那群人要这般为难那女子?”
叶二娘微笑着摇摇头:“无妨。那伙人是当地赌坊放高利贷的一群人,当初为了替女子的娘诊治,在花光家中积蓄之后,女子的爹向当地赌坊的人借了债。那伙人几番催债不成,便打了这个主意。”
虚竹道:“罪过,罪过。后来怎样?”
叶二娘道:“那女子与那群人分辨几句,那群人又哪里讲道理?说不上几句就强行上来抢人。”
虚竹道:“岂有此理?光天化日这种事情,难道长街之上就没有人管上一管吗?”
叶二娘道:“那伙人在当地横行霸道惯了,又勾结了官府,谁又敢管?”
虚竹默然。
叶二娘继续道:“就在女子万念俱灰之时,一位大有身份的人物出现。他替女子一家还了债,又施展医术治好了女子父亲的病,还留下一笔银子,嘱咐女子照顾父亲好好将养。后来还时时来看顾女子父亲,直到老人家完全康复。”
虚竹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号:“这位施主当真有普渡众生,慈悲为怀的胸襟。当为我佛门中人效。”
叶二娘一怔,随即缓缓道:“是呀,若非佛门中有德的高僧大德,怎会有如此慈悲心肠?”
虚竹道:“原来是前辈大师。后来怎样?”
叶二娘说到此处,脸上微微一红道:“后来,那女子感激恩人相救之恩。贫家女子,无以为报,所有的,不过是这具清白的身子,便将自己的身子送给了那位大师。”
虚竹听到此处,不禁“啊”了一声。
叶二娘道:“小师父,你说,那女子是不是有罪?”
虚竹犹豫了一下,说道:“那女子也是感于恩义,知恩图报,只是方式有些不对,算不上大错。只是那位高僧,身为佛门中人,却犯了色戒,这罪过却是不小。”
叶二娘听了,苦笑一声,继续道:“一夜情缘,不想那女子居然珠胎暗结,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在一个洞窟内,那女子生下了一名男婴。”
虚竹叹了一口气,心情复杂。
“女子对自己的孩子视若珍宝,百般呵护,一刻也不离孩子身边。不想有一天晚上,女子将孩子放在旁边的摇篮中睡觉,待女子一觉睡醒,孩子便不见了。”
虚竹的心提了起来,仿佛冥冥中触摸到了什么,却又说不上来那种感觉。
“女子不见了孩子,疯了一样到处寻常。她甚至疑心是孩子的父亲害怕事情败露,从女子身边带走了孩子,于是私下里找到孩子的父亲哭诉。可是孩子的父亲再三保证绝不是自己带走了孩子。那之后,女子疯了一样到处寻找自己的骨肉。十年时间,找遍了大宋全境、大辽、西夏、大理、吐蕃,一无所获。”
“那之后,女子便疯了,她思念孩儿,想的发疯。渐渐地心灵扭曲,每每看到别人家夫妻抱着自家孩儿享受天伦之乐便想到自家孩儿,心里便刀割一样地疼。于是每到一地便偷了当地的孩子,假装自家孩儿养育,过一段时间,腻了,便杀掉。一来二去,十几年下来,便得了一个无恶不作的绰号。”
虚竹“啊”了一声,“腾”地坐起:“你是无恶不作,叶二娘?”
叶二娘嘴角含笑,眼中含泪:“是的,无恶不作,叶二娘。”
虚竹低声念佛:“罪过,罪过。那些被你害死的婴孩何其无辜,你,你怎能,唉!”
叶二娘哭道:“小师父,我是不是坏事做尽,罪无可恕?”
虚竹犹豫了一下,叹了口气:“佛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就算是十恶不赦的恶人,出家人也当以慈悲佛法劝其向善。女施主前尘往事造下罪业,今后只要诚心改过,一心向善。佛祖会原谅你的。”
叶二娘泪如雨下:“多谢小师父。叶二娘今后必当一心向善痛改前非。”
“可是,听女施主讲述,小僧实在不知有何能帮到女施主的。小僧只是少林寺一位低辈弟子,功力低微,未得长辈师叔师伯吩咐,不得下山,纵是有心帮女施主找寻失落的孩儿,也是有心无力啊。”
叶二娘泪光莹莹,注视着虚竹:“敢问小师父,可是自幼于少林寺出家。尚在襁褓中时,便被少林寺僧人于菜园中捡到,今年二十有四,法号虚竹。”
虚竹道:“正是,女施主如何得知?”
“啊!?”
任虚竹反应再迟钝,此时也不得不想到了一种可能。
“你是说,你,你,你”
仿佛一道炸雷在脑海中响起,恐慌,激动,忐忑,迟疑,种种情绪如海浪般一波一波地冲击着虚竹的心房。
叶二娘此刻,已经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哽咽道:“你背后有九个香疤。一共三行,每行三个,是你娘在你出生的时候用信香在你后背烙下的。”
虚竹的双手如糠筛子般抖动起来,他背后九个香疤的事情,只有寥寥几个亲近的师兄弟和师叔师伯知道。他也曾私底下悄悄问过一手带大自己的师父这疤痕的来历,慧轮只说捡到他的时候就有了,别的也说不上来。
“你,你,我,我”
叶二娘见了虚竹的反应,十分已经信了九分,只待最后一分确认,颤抖着伸出手去解虚竹的僧袍。
若是平时,虚竹定然面红耳赤地后退,可是此时他已经完全呆住了,任凭叶二娘解开自己的僧袍,袒露上身来。
油灯昏暗,然而,九个醒目的香疤清晰无比。
叶二娘颤抖的手,轻抚那几个香疤,突然“啊”地大喊一声,仿佛一头受伤的母狼,泪如雨下,放声痛哭:“儿啊,我苦命的儿啊。为娘找了你整整二十四年啊!”
此刻虚竹也是泪如泉涌,曾经,无数个青灯古佛彻夜难眠的夜晚,虚竹苦苦地思索,想着自己从未谋面的亲生爹娘,不想相逢却在今日:“娘,你真是我娘?娘,孩儿想你想的好苦啊。”
母子二人抱头痛哭,仿佛要将这二十几年分别的痛苦都哭诉出来。
“哐当”一声,房门被推开了,公冶乾大步闯了进来:“快走,少林的值夜僧被惊动了。玄寂一班老和尚领着一帮少林弟子朝这来了。”
说着上来拉叶二娘的手。
叶二娘大叫:“不,不要带走我的孩儿!”说着拼命挣扎起来。
虚竹上前拉娘亲,公冶乾使个巧劲将虚竹甩开:“你难道想害死你娘吗?”
虚竹不禁一呆。
叶二娘剧烈挣扎,公冶乾冷哼一声,两指点了对方的穴道让其昏睡过去,随即扶着叶二娘的身子翻墙而去。
“娘,娘!”
等到玄寂一班僧人赶到时,只有虚竹一人默默流泪,怔怔地看着二人离去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