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姬看着座下的男人,愣了一愣。
嫦熙上前道,“主上,这位是凡间朝廷的大理寺少卿钟大人,是专程为了端氏县发现血波之术一事而来。”
丞相解释完,九姬就见那人上前两步,一本正经地跟她躬身行礼,报上名来。
“在下钟鹤青,见过妖主殿下。”
比起她初初见他时,身份隐瞒,他此刻倒是坦诚的很。
九姬在心里暗道了一句,又听他说。
“丞相所言极是,凡人于此妖术的开解之事上力量有限,此番凡间城池中出现血波之术,还请妖主殿下出手相帮。”
他说得正经极了,若不是说完话,目光就紧紧落在她身上,九姬还以为这位少卿没认她来,只是前来公事公办。
但话又说回来,他已经把她的事打听那么清楚了吗?
眼下又用这个借口,追到了她门上来。
九姬心下一气,偏不去不理他半句,只转头问丞相。
“凡人的事,本君有必要插手吗?”
当这朝廷官员的面说这话,嫦熙不由地目露三分尴尬,她清了一下嗓子。
“臣以为,凡间与我妖界相依相伴,相互帮衬也是应有之意。主上以为呢?”
话又给她送还了回来。
九姬无奈,既然不好直接拒绝,她心下一动。
“既如此,那丞相就派几个妖众,随这位少卿走一趟吧。”
可她这般讲,那人却又开了口。huye.org 红尘小说网
“那端氏县的血波之术眼下已波及百余人,还在不断扩散之中,在下斗胆请妖主殿下亲自出手。”
他说着又同她行了一礼。
妖主和妖众的法力,自然不在一个层面。
九姬算是看出来了,他是吃定了她不好拒绝。
可她偏不。
“本君可没什么时间。”
说完,直接起了身,甩袖要离去。
她这一走,终于见那人沉定的神色透出半分无措,他似张口要同她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又换了去,他只同丞相嫦熙道。
“丞相大人,可否允我单独同殿下说几句?”
嫦熙的目光在自家妖主的古怪不快,和这位凡人少卿的满眼苦涩中转了一转。
她道。
“那......主上,臣就先行退下了。”
九姬本不想同他单独说话,可硬扯着嫦熙在中间尴尬也没意思。
就颔首许她下去了。
不过丞相走前,还是到她身边低声劝慰了一句。
“以钟少卿的品级来说,去往九洲王城的妖廷里都是座上客,您多少给点面子,也算全了山之阿的礼数。”
九姬暗哼,心道这人用大理寺少卿的身份找上门,就是故意的。
但转瞬的工夫,偌大的大殿里就只剩下了她和他两个人,再没了旁人。
九姬板着脸不
说话,他也只站在殿前默然看着她。
九姬干脆坐回到了妖主的王座之上。
她懒得同她兜圈子,扮演什么妖王和凡臣的戏码,居高临下地看着座下的男人,挑眉问了他。
“你到底来做什么?”
她问得直接,果然他也没再说方才那些话。
他比她想象的更加坦诚,只是一开口,就让九姬顿了一顿。
男人嗓音低沉如浸在沉渊之中,默然看了她半晌。
“接你回家。”
话音落地,整座妖宫大殿静到落针可闻。
风里裹挟着山间的秋凉之气,从大开的扇扇窗棂外吹进来,吹动环绕殿而悬的帷幔,影影绰绰,仿若这四个字在反复回荡一样。
九姬呼吸滞了一滞,一种奇怪的闷闷的推撞感,咚咚撞上心头。
她突然他又好气又好笑。
他不觉得他在说什么天地笑话吗?他脑子是坏了吗?
九姬不由问过去。
“我‘嫁’你是顶了唐大小姐嫁的,我不是你真正的妻子,你不知道吗?”
男人眉眼垂了一下,又抬头看了过来。
“我知道。但契机是假的,可姻缘是真的。”
他唤了她一声,环绕的帷幔被吹开,日光在他身上照出光芒。
“阿幺。我们的缘分是真的,这一点我也知道。”
他看过来的目光,仿若此刻照在他身上的日光,那光亮令九姬眼睛晃了一晃。
“可是你我的缘分,在凡间不就已经了却了吗?你又找到这里来做什么?”
她问,“就那点微不足道的缘分,有什么必要续上?”
断尾受伤是她违反妖法该有的惩罚,她也信了他的话,没有真的以为那些道士是他暗中找来的。
她以为这样就可以了,甚至回了他在凡间回护的情谊,把自己的断尾当作避厄的别礼给了他。
他钟鹤青还想怎么样?
九姬向他看去,看到窗边的帷幔舞起,光亮自他身上错落下去,帷幔的影子反复落在他脸上。
他眉眼间陷入一片晦暗之中。
嗓音越发低了,却道。
“我不认为你我之间的缘分断在了半年前,也不认为那段缘分微不足道,我反而认为你我姻缘未了,如若不然,我今日如何站在这里?”
这话竟说得九姬愣了一愣。
“那还不是因为你非得强求?若非是你强求,天高海阔,你我自然不会再见。”
从缘分已了,到微不足道,再到她说得他非要强求,最后到天高海阔不会再见。
她可真是决绝......
钟鹤青心头紧缩,紧缩之处暗暗作痛。
但男人却一步走上了前来,直直看向九姬的眼睛。
“若是你我之间的姻缘,强求便能求得来,辗转狼狈又有何妨?”
最怕的是那些连强求都强求不来的,身上从未伸
出牵绊的线,行走在这世间的芸芸众生间,却如同落叶浮萍,纵然万分想要与这世间多一点、哪怕一点的牵绊,也注定抓不在手上。
他这话说出口,一字一句都落在九姬耳中,她蓦然顿了顿。
似又有什么撞上心头,咚声作响。
心跳隐隐错乱,她愣了一下才道。
“不管你怎么说,我是觉得断却的缘分就像断尾一样,不必再要了。”
总会生出新的,无非是等待得漫长一些而已。
可她这话落了音,男人突然从怀里取出白帕子包裹的东西,抬脚走上了前来。
九姬只看去一眼,就知道那是什么了。
她皱了眉。
“你这是什么意思?本君送出去的东西,没有收回来的道理。你若是不要,就扔水沟里去......”
“阿幺。”
男人眉头蹙了起来,他打断了她的话,脚下却不停,继续向前走来,已到了她座下的石阶前。
“站住,谁让你过来了?”九姬瞪了过去。
男人看着她的恼怒轻叹一气,脚下却没停止,绯红的官府袍摆下,他抬靴登上了她妖主座下的石阶。
九姬讶然。
“我让你站住。”
他却又登了一阶,几乎近到她身前。
“钟鹤青!”
钟鹤青默然,却只将那白帕包裹的断尾送到了她面前。
“你就算同我较劲,也莫要同自己的尾巴较劲。”
他声音轻缓下来。
“续上好不好?”
“不要。”
九姬心下莫名窜起一阵火来,忽的抬手一下打落了他手里的半截尾巴。
尾巴啪嗒落在了地上。
他错愕地顿住了。
九姬也愣了愣。
她不知自己方才是怎么回事,好像这人的强求执拗,令她一下子慌乱了起来。
她暗暗生气,说不清是生他的气多一点,还是生自己的气多一点。
“反正我不会跟你走,我是狸族的妖主,山之阿才是我的家,你要走就自己走。”
她说完这话,只觉应付不来更多场面了,干脆一闪身,消失在了大殿里。
开了窗的大殿中,只剩下飘荡如魅的长长帷幔。
妖主座上的人消失了无影,整座大殿空荡荡的,只剩下钟鹤青一人。
他拾起被她打落在地的半截尾巴,默然叹了一气。
只是,她最后所说的也是事实。
她是狸族的妖主,山之阿才是她的家。
......
殿外,不知何时飘起了小雨。
九姬一闪身到殿外空庭,才发觉山里不知何时飘来一阵云,日头被掩了去,天上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来。
她抬头看了看,任由天上的冷雨,滴滴答答地落在她脸上,打湿了头发、眉毛和身上衣衫。
男人刚才
的话,就像这雨一样,在山河湖海间生成,又回落到她身边——
“若是你我之间的姻缘,强求便能求得来,辗转狼狈又有何妨?”
念及此,她心跳就快了几分,说不清的奇怪感觉笼上心头。
他这人怎么就有这么奇怪的性子?
他怎么就这么执拗?
看起来那么温和有礼好说话,那都是假象,他实际上最不好说话!
雨越下越大了,九姬只能向后退了几步,退到了殿下的回廊里。
只是她退到廊下,才发觉不远处站了个人。
九姬和她的丞相大人,不巧对上了目光。
“主上这是?”嫦熙问来。
廊外的雨飘得有些紧,呼呼啦啦地吹到九姬的脸上。
她在嫦熙的目光里尴尬了一瞬。
方才丞相还嘱咐她好生待客来着,转眼,“客人”还在里面,她已遁出来了。
“咳,”九姬抬手捏了嗓子,“那什么,我已经同那位少卿都说完了,此事,还是丞相派几个人前去吧。本君忙碌,无暇理会。”
她这主君忙碌不忙碌,没有人比她的丞相更清楚了。
九姬说完也觉察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但说都说了,她干脆道。
“山之阿不是凡人该来的地方,丞相快把那朝廷的少卿送走吧。”
可她的丞相却叹气道。
“便是送走也不是眼下。那少卿是朝廷来的贵客,主上合该赐宴留他才是。”
“我还赐宴留他?他还成贵客了?”
九姬讶然,登时道。
“我不要。”
“主上......”
但嫦熙话没说完,就听到大殿的殿门吱呀响了一声,有人从殿里走了出来。
九姬看去,看到了男人温和的眉眼中带着几分寥落。
他嗓音偏低。
“不必麻烦了,我改日再来便是。”
他说着,看了九姬一眼,九姬转过头避开他的目光。
“我看也不用改日了。”
他根本就不用再来。
这话说得如此不客气,嫦熙都不知道还能打圆场了。
但她瞧着这位凡人的少卿并无怒意,反而眉间笼着无奈地叹气笑了笑。
嫦熙一时有些尴尬。
然而这时,有人从回廊的另一边轻步走来。
“确实不必改日了,何不就明日呢?”
双姒笑着走了过来,衣裙飘动,每一步都好似春风化冰,同殿前尴尬僵持的三人笑道。
“少卿不用走,明日继续同我们主君商议不就好了?”
九姬挑了眉。
双姒却走过来暗捏了一下她的手。
什么意思?
双姒低声在她耳边,“你不想知道,这位少卿能做到什么程度吗?”
九姬:“我不想知道。”
姒被她呛了一口。
丞相倒是觉得可以,密音九姬商量。
“眼下山里下了雨,您若是留客,倒也显得咱们礼数周道不输凡人。”
九姬:“......”
这雨可真够及时的。
行吧。
她瞧着那人目光落在她身上,他倒没立刻表示想要留下,只是看着她的意思。
九姬就算留了人,也不想给他面子。
“留下就留下吧,但本君没胃口,请不了这位贵客吃饭。”
说完,廊下一阵风起,她遁没了影。
嫦熙尴尬地闭了闭眼睛,又只能客气地跟钟鹤青道。
“少卿莫要介意。”
钟鹤青当然不会介意,他连道无妨。
反而安慰了嫦熙一句。
“主君有些脾气,本也是应该的。”
嫦熙:“......”
您高兴就好。
她准备宴饮去了,主君不赏面子,那就得找几位长老陪同。
她拜托了双姒安置这位少卿,告辞离了去。
她一走,钟鹤青连忙同双姒行礼道谢。
“多谢姐姐。”
双姒捂着嘴巴笑了一声。
“你叫我双姒吧,我和小九只差了一日,她都不叫我姐姐。”
她这样讲,却听这位少卿道。
“哪怕早半刻钟也是姐姐,应该这样称呼的。”
双姒好笑不已,瞧着旁边这位凡人文臣一本正经的模样,不由欣赏地多看了几眼。
妖界的宫殿没有凡人那么多男女尊卑的禁制,宫人侍卫也不算多,双姒亲自带着他去后殿安置。
他再次客气道谢,礼数周正,丝毫不含糊。
双姒暗暗点头。
不知小九从哪里招来的凡人,也就这么个不紧不慢的耐心性子,才能同她磨得来。
......
晚间某新妖主果然没现身,嫦熙只能请了两位长老作陪。
两位长老在山之阿大半辈子,都没见过凡人的大理寺少卿前来做客,一顿饭吃得客气极了,又见着这位少卿模样周正英俊,举止文雅有礼,态度温和谦逊,对没有前来的妖主也毫无介怀。
两位长老都喜欢得不得了,越看越觉得,怎么山之阿就生不出这样的人。
哦对了,山之阿生出来的,都是妖......
两位长老饭后还同丞相嫦熙夸赞不已,又道。
“山之阿寥落许久,难道能招待到朝廷命官,人家都求到了这儿来,咱们也给点面子,替人把事办了。”
嫦熙怎么不知道?但他们那位新主上,要不要给这个面子就不好说了。
毕竟两人,看起来很有些另外的渊源。
她只道好,送了钟鹤青回去歇息。
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但妖城却到了一日之中最热闹的时候。
和东京妖
坊一样,山之阿到了晚间,街道沿边的商铺全都挂起了高灯,路边小摊子不仅有雪玉莹石照亮,还有一种漂浮在半空的桃花大小的浮灯,光亮虽不大,但临时照亮却能抓几朵在手上穿成串戴起来,整个人都是亮的。
眼下满街都是闲逛的人潮。
从南山妖宫的高墙上向下看去,灯火满城,人潮入织,美不胜收。
钟鹤青从九姬扭头遁没了影之后,就没再见到她了。
他在妖宫的高台上站了一会,秋风寒凉,但妖宫似有结界,吹进来的风都柔和了许多。
宫墙下有莹莹如星河般的萤火,在树丛里飘荡流淌。
远远近近,皆是美景。
“少卿觉得山之阿怎么样?”
突然又人问过来,钟鹤青转头看去,是双姒。
他又立刻同姐姐行礼。
双姒又笑了起来。
钟鹤青道,“山之阿人和景美,不愧是九大妖城之一,看上去稳固安宁,是安居乐业之宝地。”
他实话实话,并没有过分夸赞。
双姒点点头又摇摇头。
“是也不是。山之阿年初的时候也遭遇了外面的攻击,彼时结界破损,所以才有小九下山寻找修补结界的办法,而她归来修好了结界,也才有了眼下的稳固。”
钟鹤青微怔,原来她下山入凡间,是这样的契机。
而双姒又道。
“至于安宁,乍看起来是这样的。可是无论什么地方都总有不安于此的人,妖城也一样。就比如妖主是必得压得住她的子民的,如果有谁挑战妖主,成功将妖主打败,那么旧妖主就要退位,新妖主就会上来。”
这话落在钟鹤青耳中,男人微怔。
确实。
妖界一切都以妖力为尊,成王败寇也都在这妖力之上。
他不由地向九姬的寝殿看了过去。
她因修复了山之阿的结界而被推为新的妖主,并不是靠着妖力战而上位。
如果有人发起挑战将她击败,她就会被取而代之。
这也是为何山之阿的丞相和长老,让她休养了半年,才为她举行登临大典的缘故。
而战败者的下场,显然不会好。
那为什么,她还要较劲,就是不肯收回那半截断尾呢?
半空中有灯花桃顺着风飘了过来,一连三个就像双姒腰上的三枚卜算铜钱。
她想起什么不由地看了这位少卿一眼,恰见男人看着九姬寝殿的方向,轻叹一气。
那日的卦象上显示,代表这位少卿的命途之线只有孤孤单单的一根,从上到下几乎没有同旁人的命线有太多的牵连。
双姒算了这么多年的命,如此极致的伶仃之命还是头一次见。
可就是这样孤单的一根线,却同九姬的交缠在了一处。
两条线若即若离。
每每到了几乎要断开的地方,却又缠绕了回来。
可是就当双姒想
要看看,这根线到底能跟九姬的命线缠到何处时,两条线却自紧密交缠之处,没入一片迷雾之中,看不见了。
双姒自有堪破迷雾的办法,但那日她看去,灵台中的冥眼却突然被刺了回来。
冥眼被刺得生疼。
这是天意不可堪破的意思,亦或是连天意也看不穿的命途。
这样的命途,三界之中都甚是罕见,一般在人皇、妖君、鬼王这样的人灵身上才会出现,意味着命主的命运与太多的人相交相绊,一人可影响万人。
如今却出现在了九姬和这位少卿的命绳之上,尤其这位少卿还是凡人里的伶仃之命。
双姒不敢再偷窥天意,但天意亦不可违,一笔一笔都写在命簿之上。
说话间,正好有宫人端着什么走了过来。
“双姒姑娘,主上今晚的第二碗龙鳞散雾汤,您送过去吗?”
宫人问来,双姒就将那汤药接在了手上。
“龙鳞散雾汤?自东海深沙下所得的龙鳞,熬制而成的汤药?专司疏通经脉,凝聚法力的?”钟鹤青问了过来。
此话一出,双姒惊讶地抬头看去。
“少卿知道这个?”
男人没有解释为何知道,只是“嗯”了一声。
“此汤应是第二段的药了,前面可给她用了凤尾白露丸?”
双姒更惊讶了。
“都用了的......可这些灵药连寻常妖众都不太清楚,少卿怎么知道?”
钟鹤青这半年着实读了不少书。
寻常妖众大多是不识字的,但妖界总也要把经验传承下来,于是在妖坊妖镇里淘一淘,能淘来不少妖众搁置落灰的书籍。
他买了许多回家,也把能看的都看了。
不管是术法、炼金、医药、律法,还是山川地理、妖灵物志、万年妖史。
他虽然一分妖力也没有,甚至不是凡人的修道之人,但凡人再平凡,也总有凡人可以做的事。
不过这会,他只是说自己曾看过这药方而已,又道。
“此药吃下,就会让人泄力难受,多半昏睡过去,或出汗虚脱,或梦呓昏迷,阿幺也有这般的症状吗?”
双姒连连点头,看着这位凡人少卿愣了许久,端着九姬今晚的第二碗药都忘了要给她送去。
但男人迟疑了一下,开了口。
“不知过会,我能否同去给她送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