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水再次冰封三尺。
贺兰亭把人全都轰了出去,管他二太子还是二太子。
若是她法力深厚,她把整个湖都封了,连眠水也一起冻住。
旁人做不到,可她生前就在眠水里泡过好多好多年,没有人比她更能调得动眠水。
可她在复活阵上已经用掉了太多法力。
她没有爹娘,那些所谓兄弟姐妹也不在乎她的死活,她只有她自己。
若是他们真的打过来,她除了拼尽全力,耗尽最后的力气护住她的复活阵,也没什么旁的办法了。
贺兰亭无力地坐到了礁石上,瞥向那复活阵里的人。
“我也没用,你也没用,你我就是两个废物,到头来只能被人欺负。”
她气得想骂那复活阵里的人两句,但又突然没了兴致。
她抬手抱膝而坐,游鱼从深水菖蒲里穿过来,又游开了去。
她耳边响起了方才那凡人少卿问她的话,思绪随波逐流,一直漂一直漂,令她莫名想起了她还在蛋里的时候。
不知道是不是她这颗蛋在眠水里泡久了,哪怕被人捞到岸上来,也迟迟没能化形。
她在蛋里几十年,对外面的事只能隐约听到一些,只知道自己在凡间,跟着凡人慢慢长大。huye.org 红尘小说网
可凡人寿命又短又弱小,起初照顾她的人很快就变成了老头子死掉了,而这个萧氏家族好像很不兴盛,到了最后,竟然把她这颗灵蛋传给了这家最后的小孙子,一个瘦弱又温吞的少年郎照看。
反正她是颗灵蛋,又不是凡人随便从鸡窝里掏出来的鸡蛋,一碰就碎。
她只安心窝在她的蛋里,凡人的生老病死、家族兴衰,她也管不了。
可这家最后那小子,也太没用了些。
被村人从自己的宅院里赶了出去,人家说萧家供着妖蛋影响了邻家孕妇生产,他便只能在下着暴雨的夜里,一路将她抱在怀里住进了破庙,还被几个小子跟上了来。
那会她其实快要破壳了。
蛋壳上裂了纹,外面的事情她能听到得更清晰了些,也隐约能看到些景象。
这四个跟上来的村里小子,也和村里有些大人一样,非说她是会祸害人间的妖孽,要把她这蛋摔了,让她活不成。
他们拦着萧家最后那没用的少年郎,道。
“萧丛雪,你把蛋给我们,我们今天就饶了你,只弄碎这妖蛋了事!”
少年不同意,步步向后退去,最后将她放到了破庙的神像案前。
外面大雨如注,破庙滴滴答答从房顶落下的雨水,沾湿他的衣襟。
那几个少年都拿着铁刀,而他手里只有一柄残缺的桃木剑。
“萧家世代供养此蛋,蛋在我在,蛋碎我亡,你们要想摔了这蛋,就从我身上踏过去吧。”
几个小子都挑眉向他看来。
“你可想好了,人命只有一条,你要为这蛋而死?”
萧丛雪缓缓点头。
哪怕萧氏一族只剩下我一人,也会继续守护,我愿为此蛋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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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般说完,那些男孩一拥而上,向他打杀而来。
萧丛雪到底是修道家族的传人,同这些村人的孩子不一样,他身负武艺,懂得剑法,哪怕只一柄桃木剑也没有落到下风。
那几个男孩见几人加在一起都打不过他,急了起来,竟然朝着破庙歪倒一半的柱子砍了过来。
这一砍,那柱子轰然倒了下来。
萧丛雪避闪不及,就在眼看着那柱子砸到他身上来的时候。
庙里突然白光大亮,所有人都被光亮照得睁不开眼来,而倒下的柱子突然转了向,就朝着那几个男孩砸了去。
砰得一声,其中两人被砸到,翻到在地,另外两人吓坏了,却不是看着柱子,而是浑身发抖地看向神像前的案台上。
萧丛雪也转头看了过去。
一看之下,他愣在原地。
这个在他祖辈手中传到他手上来的灵蛋碎裂开来,而白光里,站着个娉婷的少女。
少女似是没穿衣裳,但白光将她包裹,她通身发亮,又在光亮里扬着下巴,睥睨着殿前的几人。
“就是你们几个要杀了我?那来呀。”
一众小子皆傻了眼,突然有人大喊了一句妖怪,“我们要除了你这妖怪。”
他们举着刀枪往少女打了过来。
然而少女只轻轻一挥手,白光大亮,那些光亮射在他们身上,仿佛一掌拍去一样,四人齐齐被击倒在地。
而贺兰亭再没了耐性同他们逗着玩,捡起一片碎壳,化成了长剑。
她眯起狭长的凤眼,身上已有了杀气,提剑向那四人走去。
四人终于被彻底吓到了,连番喊着饶命,可贺兰亭全然充耳不闻。
她被萧家养在凡间的这几十年里,可没少受这些无知无畏的村人欺凌。
而她还没一步上前,有人突然冲出来拦住了她。
是萧丛雪。
“他们都是寻常凡人,他们不懂道术妖法,他们什么都不明白,但到底是天地之间的生灵性命,就放他们走吧。”
贺兰亭皱了眉。
只是看着眼前的萧家少年,也像护在她身前一样,护着这些凡人,她弄不明白。
但那几个村中小子都趁这时候,跌跌撞撞地跑了去。
外面下着哗哗啦啦的大雨,破庙里也滴滴答答地不住雨落。
贺兰亭懒得去追,她只是看着萧丛雪,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萧家的人。
少年身形瘦削多半是饿的,但眉目清朗,眸若星月。
贺兰亭看着他,“原来萧家人长这样。”
萧丛雪却不敢多看她一眼,尤其她身上白光渐渐散了去,娉婷的少女赤着双脚就站在他面前。
他两耳通红,只能慌乱地从包袱里拿出自己洗净的道袍给她。
“外面冷,你、你先穿上
衣裳吧。”
“哦。”
贺兰亭把衣裳穿了,可衣袍上带子她怎么都系不明白。
最后还是萧丛雪无奈8_[(,半闭着眼睛为难地替她把衣带系了。
然后又找出鞋袜来,她也是不会穿的,他只好让她坐下,他半跪在她身前,替她慢慢穿了起来。
只是萧丛雪还是不敢相信,自祖辈起就守护的灵蛋变成了一个女孩子。
他禁不住问了一句。
“你、你真是从蛋里出来的吗?”
贺兰亭瞥他。
“不然呢?”
但她听着他说话,眨眨眼睛道了一句。
“你倒是比你爹和你祖父,声音都顺耳。”
她这般点评,少年汗都快落下来了。
贺兰亭瞧着稀罕,但她肚子咕噜一叫。
“我好像几十年没吃过东西,饿了。”
她在蛋里听说人每日要吃两顿甚至二顿饭的,“可我不会做饭。”
她突然叫了少年,“萧丛雪,你以后能不能给我做饭呀?”
她问去,少年想都没想就点了头。
“那是自然的。”
“为什么?”她问。
少年似是没想到她会这样问,他思索了一下。
“萧家世代守护灵蛋,而我是萧家最后的子弟。”
少年说着,目光轻轻落在她身上。
“我本就是为你而活的。”
......
贺兰亭抱膝坐在礁石上,默默瞥向复活阵法里面的人。
她忽的哼笑了起来。
“是我傻了吧唧,信了你的话。你萧丛雪萧道长,怎么可能为我而活呢?”
众人被扫地出门之后,想要再和谈协商解决,基本没有可能了。
易长老没想到贺兰亭和那位萧城隍竟曾是夫妻。
“好端端的夫妻,如何闹到这般结局?世间姻缘真是难以堪破。”
老人家幽幽叹了一句。
彦麟轻轻看了九姬一眼,九姬没有察觉到他的目光,只一转头,恰同钟鹤青默然投来的目光碰到了一起。
九姬跟他撇嘴,男人微顿,又缓缓跟她笑了一笑。
但此番二太子亲自前来,也没能让这位鹤君的遗女解开阵法。
文麒道实在抱歉。
“贺兰亭的母亲倒是我二人父君的师父,虽从无往来,但多少要顾惜从前的情谊。”
但他道此事并不是就此搁置不解了。
“妖界与凡间矛盾频出,也不只是山之阿而已。此番还是要以保住凡人、稳住凡人对妖的看法为主。贺兰亭不愿意自己拆除,那妖廷只能帮她拆掉了,只是尽量莫要伤了她就是。”
他说完,凭空出现了两人。
二太子将这两人留下,协助拆除贺兰亭复活阵法里的幻术阵。
他掐指算了算,“过两日便有一个时机,
届时较易开解她那蛋壳结界,诸位可趁那时落定此事。
只是他本人尚需回到妖廷处理繁杂事宜。
便不久留了。
九姬等人自然无甚话可说,二太子能拨冗前来已是幸事,当下皆送二太子离去。
只是临走之时,文麒叫了弟弟彦麟。
“过来,我交代你两句。”
彦麟随他走去旁边的林中。
“二哥想说什么?”
他看了自家胞兄一眼。
“你不会想让我趁机,窃了那鹤女的众愿之泪吧?这种事情我可不干。”
他这话出口,文麒就低头笑了一声。
“天下灵宝聚散,冥冥之中自有道理,怎么能叫窃呢?不过是让你趁机取得罢了。”
彦麟白眼都翻上了天。
“你我好歹也是妖君的太子,强拆人家一个无父无母连夫君也没了人的法阵,我都有些欺负了人家的感觉,莫说趁乱窃人家母亲的遗物了。”
他不愿意,文麒默了一息,突然问了他一句。
“你这是在同父君的意志对抗吗?”
彦麟一怔,神色倏然落了下来。
“这么多年,父君不出山主事,将整个妖廷都托于你身。他一心一意地只想复活大哥。你为了帮他复活大哥,什么样的阵法没有研习过尝试过?可这世间复活死人之事,真能成吗?”
文麒皱了眉。
“你说这些做什么?”
但彦麟看着自己执掌妖廷之后几乎无休忙碌的二哥,他不住摇头。
“诚然,你我和大哥不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但大哥在鹿狮之战中为父君而死,我们也痛苦,这些年也不断地替父君为他寻找复活之法。可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哪怕是众愿之泪合二为一,我也觉得不可能!”
他不解地看着自己的胞兄。
“父君执意,我能理解,那毕竟是他的长子,又是为他挡箭而死。那兄长你呢?你为何也如此执意,从不劝解父君一句,只一味地顺从他?如今商谈取得不成,竟然要不顾身份偷抢,这算什么?”
文麒脸色沉了下来,他只是看着自己的弟弟。
“你有没有想过,正因为我们和大哥不是一母同胞,我更是以二太子的身份,越过大太子执掌整个妖廷,所以就算我知道大哥回不来了,但我也永远不能在父君面前开口说一个字。”
彦麟讶然失语。
而文麒话音落地,不欲多言了。
他只道是自己吩咐错了人。
“我忘了你是那高傲的性子,干不了这般折损傲气的事。也罢,我自去寻旁人做便是。”
他说完,不再理会弟弟,只再次同众人告别。众人送这位二太子上了隙中驹,倏忽消失在了斑驳的林叶光影之中。
二太子掐指算来的日子,正是本月既望之日。
这一日潮汐涨落最是起伏,彦麟告诉九姬,“贺兰亭的结界
到这日会因为眠水受潮汐波动而有所削弱,届时正是破开结界,进入其中拆除的时机。”
这次说什么都得成功,九姬让嫦熙往山之阿特特调了几位善水的侍卫帮衬,也与彦麟商量好十六既望这晚,最后一次下眠水办成这件事。
但钟鹤青却仍在继续查询关于萧丛雪的事情。
彼时在眠水之下,贺兰亭连番质问的话语,不断出现在钟鹤青脑海中。
她说两人成婚之后、和离之前,萧丛雪待她冷漠至极,说她发现自己有了身孕之后,去找过萧丛雪,后者对她看都不多看一眼,如同陌路。
钟鹤青也见过不少夫妻,有些恩爱不移,有些已成怨偶。
可哪怕再是怨偶,丈夫也不会在看到自己妻子,怀着身孕出现的时候,一丝波澜都没有。
难道那位萧道长果真心硬如磐石?
他伤势一夜之间好了之后,又去到处询问与那二人相关的事,总还希望能找到契机,让贺兰亭放下复活的执念,肯拆除那复活阵。
可他并没有更多的收获了,同孙元景孙道长一起从城外归来,在城门口恰遇见了最近都没怎么露面的双姒。
双姒今日在城门口摆摊算命,里二层外二层地将自己裹成了棉花团,但脸色还是被冻得发青。
钟鹤青刚走过去,双姒就起身跟二人打招呼。
这时孙元景突然问了一句。
“双姒姑娘病好了?这么冷的天就又出来算命?”
钟鹤青还不知道双姒病了,细看她神色确有病态。
双姒也没想到孙元景竟晓得她的情况。
她连说没什么,“许是着凉了,连日总是蔫头巴脑的。”
她笑了笑,“恰今日出了大日头,晒得人身上暖和,我觉得好些就出来了。”
孙元景不好再说什么,皱了皱眉。
而双姒不欲多说自己生病的事情,只是问向钟鹤青。
“少卿又去打听贺兰亭和萧城隍的事了?我这儿倒是有点消息。”
钟鹤青立刻请了她去城门边的一家茶铺吃茶暖身,请她说来。
“是那两人婚姻前后的事?”
双姒说具体是何时她也不太清楚,只是听一位上了年岁的老婆婆,前去城隍庙拜见的时候提及。
老婆婆年轻的时候曾是萧城隍的同村的人。
有一年山火突发,烧了半边的山,山里的人日子无以为继,有些储蓄的还能勉强度日,老婆婆和丈夫家中却十分贫穷,她丈夫被捕兽夹子夹了腿,躺在床上不能动,而她则那时怀了六个月的身孕。
夫妻二人无法打猎、坐吃山空,很快就山穷水尽了。
村人都没有多余的粮食接济二人,眼看日子过不下去,是萧道长接济了他们。
萧家也一穷二白,她嫁到村里的时候,萧家就只剩下萧道长一人。
村人都说离姓萧的远一些,说他们家里养了妖,后来又娶了妖妻,他都快变成妖了。
不过婆婆嫁来的晚,没见过萧道长的妖妻,她只见过萧道长自来独身一人来来往往。
萧道长见他们夫妻过不下去了,便把他自家的所有米粮都拿了过来,然后出了门去,二天之后回来,走破了一双草鞋,提来了一串野兔。
之后的几个月,直到婆婆临盆,萧道长都一直为他们夫妻二人送来食物,有时若是帮人驱鬼赚了钱,就去县城里买鸡鱼给怀了身孕的婆婆补身,也会去药铺买几服药,让婆婆的丈夫腿脚尽快恢复。
夫妻二人感激不已。
后来孩子生了,两人直接抱到萧道长面前,让萧道长起名。
“若是没有您,就没有这孩子了。道长给他赐名吧。”
萧道长却不敢居功托大,他只是看着那粉嫩嫩的小孩子,禁不住就看住了,但却不敢碰,只一动不动地看着。
彼时婆婆还问他,“道长膝下没有子嗣吗?”
男人垂了眼帘。
“我没有这个福分。”
小两口皆道,“道长这样的好人,早晚会有的。”
萧丛雪没有反驳,只是苦涩地笑了笑。
那天他一直看着那小小的婴孩,似是喜爱极了,轻触着孩子的手逗着玩,又不敢大声,小心翼翼地不行。
直到走之前,夫妻二人又恳请他取名,他才依依不舍地看着孩子,取了个乳名。
“就叫阿静吧。”
愿此间山川河流、城池村镇、草木鸟虫,妖凡世间,一切皆静,万物眠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