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鼠洞宫庭院也好,天宫地殿也罢,都同寻常酒楼雅院区别不大,但唯独高高殿宇里的三四五层,不同寻常。
九姬刚上了楼梯,便觉二楼飘下的风丝之中,灵气充沛盈溢,这玉鼠洞宫已经比妖坊灵气丰沛许多,犹如从浅水进入湖泊,而二楼灵气溢散之感,就仿佛游鱼游入海洋。
九姬正要趁着周围没人留意走上去,不想却见那蜀禄迎面走了下来。
不好。
九姬心下一沉,万一这宫司蜀禄敏锐,发现她用了幻术,又或者干脆嗅到了她身上狸猫的气息,岂不是要麻烦?
但现在转头下楼,又太过于明显了。
九姬只见蜀禄也向她看了过来,心下一动,直接出声朝着蜀禄问了过去。
“那二楼上也能吃饭吗?”
她这么一问,蜀禄下楼的脚步停了下来。
“这位客人是第一回来吧?自此往上是玉鼠洞宫独有的雾池,雾池里只有清灵之气,没有灵食灵饮呢。”
他回答完,还跟九姬客气地笑了笑。
“哦,这样啊。”
九姬目露了然,脚步顺势不再往上,在蜀禄靠近之前转身走开了。
她离开之后,蜀禄才下了楼来,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而偌大的玉鼠洞宫这么多客人,蜀禄不会专门记住她一个,这会下了楼来,就叫了几个仆从往另一边去了。
九姬松了口气。huye.org 红尘小说网
她定了定心神,先留在天宫看了阵杂耍,眼瞧着这次终于没有了紧要的人,这才脚下飞快地上了第二层。
刚一踏入,缭绕仙雾,薄薄淡淡的光亮隐在云雾之中,行在其中,便觉脚下如腾云驾雾,肉身轻飘,好似脱胎换骨步入仙列一般。
这自然不是凡间湖上田野里的水雾,这是供给妖维护妖丹、修行进益的灵雾。
九姬不由自主地深吸了几口,只觉遍身精气神都足了起来。
她却蓦然想起了那日在涂绒家中,她帮着小姑娘把她半月赚来的灵石都炼化了,也只得了小小一碗灵雾汤,堪堪将昏迷的涂奶奶救醒。
而这玉鼠洞宫的二层雾池溢散出的灵雾,随手一抓,那一团都比涂奶奶救命的那一碗要多要浓要纯。
翡翠琼木之下本就灵气充盈,而鼠族将鼬玉安置此地,鼬玉本身不会产生灵气,却可以源源不断地吸得周遭灵气都聚于此地,尤其聚于这雾池之中。
太行九洲城里也灵气环绕,可鼠族却不敢放肆地让鼬玉在九洲城这妖君脚下贪婪吸噬。
而东京妖坊里住的都是庶民百姓,这些庶民百姓的势力,就好比树精藤妖把本体留在玉鼠洞宫之中,却悄无声息地被吸噬得枝叶枯黄,却求告无门一样。
鼠族占了此地,就可以让鼬玉拼命吸取周遭灵气,再没有任何阻拦。
九姬默默穿行雾中,看都二二两两的妖聚在池边,或倚在假山石上,或没在灵雾中间,也有躺卧着烫
石小憩,又或坐在光下翻书。
鼬玉吸拢过来的浓郁灵气,可以让他们不费一丝力气地将灵气凝于体内,修炼术法,或供妖丹。
雾气令人视野恍惚,思绪也恍惚了起来。
安二娘起早贪黑地守着一间小药铺、怀琳顶着日头给酒楼外送灵食灵饮、小涂绒把半月赚来的灵石只炼成浅浅一碗灵雾汤......
他们忙忙碌碌、四处奔波赚来的一切,于玉鼠洞宫而言,连多看一眼都看不上。
可玉鼠洞宫吸来的,不就是原本属于他们的天地灵气吗?
九姬怔怔着思绪飘飞的时候,发现身边立了一扇红木雕花的屏风。
她忽的想起了权琅画出的图纸里,给她的提示。
九姬悄悄自那屏风的边缘转到了里面,里面一眼看去只是寻常墙体,但她摸索着稍微推了推,竟推开了一扇门。
这扇门甚是隐蔽,若不经过细看,在缭绕的仙雾里,根本无从察觉。
但权琅在图中标注着,屏风之后的这扇隐蔽门,连通着一条窄道,穿过窄道就是去往四楼的楼梯。
而四楼,便是玉鼠洞宫供奉鼬玉的地方!
九姬浑身的精气神都立了起来,不过越是这样,她越是沉下心在雾池里静待了一会,多吸了几口灵雾。
说起来,哪怕是狸族的妖城,九洲城九大主城之一的山之阿,也没有这样灵气聚集的地方,更不要说山之阿近几十年灵气散得厉害,主城没落无以为继,用安二娘的话说,能出她这等“能人后辈”都是稀奇。
九姬静静等了一会,将来往的人看了个清楚,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稍有权柄的管事模样。
那管事长着一对羊角,九姬便也化了一对,一闪身进到了窄道之中。
窄道的尽头果然是通往四层的木梯,此时正好没人,九姬身形一动,已经站在了四楼的墙角里。
下面的声音早已被隔绝干净,四楼仿若一个绝密的仙境,蒙蒙的灵雾之间没有一点杂音,但闭眼睛听,独属于狸猫的耳朵里,却听到了特殊的一呼一吸的声音。
九姬不由地凝力于眼瞳之上,在那团团灵雾之间,看到了一个影影绰绰的蹴鞠大小的白玉圆球。
她刚看见,袖口就是一鼓,腾得就钻出了个毛团来。
方才须尺在九姬袖中,就不住兴奋地抖动须子了,眼下更是急不可耐地跑了出来。
九姬密音训斥他先回去,莫要惊动了什么,须尺委屈巴巴,却也不敢不听,回到了她的袖子里,却还是鼓出来一块。
九姬不理会它,只是朝着那白玉圆球的方向,悄悄在四楼里慢慢行走。
但走了两步路就到了尽头,原本看着毫无阻拦的空荡之地中,竟然暗藏着水雾一般透明的结界,阻断了九姬的路,而九姬摸索着找到一个岔路走进去,没走几步又到了尽头。
九姬想起权琅告诉她的事。
这四楼藏有鼬玉的地方设有鼠洞迷窟,权琅几次想要接近鼬玉,
都最终被迷窟的结界拦住,只能折返。
九姬眼下被拦住并不意外,这鼠洞迷窟是个极其复杂的迷宫阵法,权琅几次探都没敢深入,是因为一旦进去又没有找到正确的路,极有可能忘记原路无法返回,毕竟所有结界都透明如水,除非走到结界跟前才能显现。
而一点一点慢慢摸索显然是不能了,但这鼠洞迷窟也不是完全没有解法。
九姬前两日在家中就思量过这个问题,一个人摸索必然缓慢而容易出错,那如果是两个人或者二个人呢,是否能迅速找到迷宫的出口?
那如果探路的人更多呢?找到的时间会不会更快?
九姬只有自己,变不出来很多人,但有一物可以。
她将袖子敞开了来,刚一敞开,里面那团毛球就跑了出来,兴奋地在半空颤动。
九姬瞧着那每一根都激动支棱着的须子,笑了一声。
须尺、须尺,这狸族的族宝,正是千百年来,数百上千位大狸妖,拔须为尺而炼成的宝物。
狸猫的须子正是测探鼠窟的最佳利器。
这才是丞相让她带着须尺前来窃取鼬玉的最关键之处。
此时此刻,九姬幻化脸边长须,捏住其中最长的一根,轻轻拔了下来。
痛感令九姬挑了眉,但她转瞬将自己的这一根也融进了须尺之中,然后咒术念起。
只见团成毛球的须尺,此刻全全膨发开来,接着九姬一口气吹去,那数百上千根须子齐齐散在了半空之中。
“去吧,去找到通往鼬玉的路。”
九姬话音一落,所有须子似逆流而上的鱼群,呼啦啦涌了出去。
耳边鼬玉的呼吸声似乎都有些急促了。
那鼬玉也感觉到了狸猫渐近的气息吧?
不多时,九姬就从透明的结界中看到了路。
她立刻跟随狸猫须子们而去,毫不费力地二转五转,穿过一片薄雾,终于看到了那颗莹润如玉的宝贝。
鼬玉蹴鞠大小,表面光滑如润玉,就悬在半空之中,但灵气自它周身环绕,又自它脚下纷纷落在石台上的莲花玉盘里。
那托盘周圈细细密密地刻了不知多少符咒花纹,显然鼬玉吸来的灵气,都自这莲花盘里散去,去向指定之地。
不只是二层的雾池,四层的树洞迷窟,连同整个架在翡翠琼木上美轮美奂的玉鼠洞宫,和入夜就会亮起的成百上千灯笼,都是供应自这小小的鼬玉之中。
一旦鼬玉消失,玉鼠洞宫便也就不复存在了。
九姬暗暗啧啧,眼见着没人,忍不住想要伸手将鼬玉抓在手中。
但莲花玉盘又是另一层结界,这层比树洞迷窟更加密实有力,九姬的手指还没触及,便察觉到灼烧之感。
不亏是宝物,鼠族为了护住此物没少费心思。
都到了这种时候,更不能一时心急就功亏一篑。
九姬重新拢会了须子化为须尺。
她只让须尺在东南西北各
留了个细须藏在了缝隙里。
等到回了凡间,回到钟府里面,她就有了东南西北四个定位,而这四个相对的位置之内,就是鼬玉必然的藏身之地。
只是九姬想了想,又觉得只分东南西北还不能保全,最好再加上下两点,下层可以在二层雾池里动作,至于上层,好似要去往五楼了。
五楼,也就是玉鼠洞宫的最顶层。
权琅和安二娘都道,那里才是真正接待贵客的地方。
她不由地就想到了来之前看到的那五顶蛇轿。
九姬的脚步在鼬玉的后面,也正是去往五层的悬梯犹豫。
谁料就在这时,身后忽的有陌生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别动!”
九姬脊背倏然一紧。
她想过多种被撞见的情形,唯独没想到有人从身后这么近的距离叫住了她。
叫住她的是个女声,声音不大也不算威重,九姬刚要试着回头看一眼,却听见背后的人又开了口。
“我知道你不是洞宫里的人,但这楼梯上有结界,你只要再上一步就会被发现,不要乱动,快点下来!”
九姬微怔,按照她的意思走了下来,回头看去,才见是个身量不高的姑娘。
那姑娘双眼的眼角都生者好似落日红霞的印记,从眼角一直连至半个脸颊。
九姬没见过这样的面相,却隐约记起师父说过的生在苦寒山尖的一种飞鼠族。
那是为数不多的与狸族和平相处的鼠族,他们毛色泛红,以炼化寒气中微薄的灵气为生,阖族一生都居于山尖,不问世事,若是幻作人形,则双眼下有红晕印记。
“你......是霞鼯一族?”
那姑娘闻言吃了一惊,一错不错地看向九姬。
“你知道我们霞鼯族?”
九姬只大概知道他们一族人数很少,少到几乎不能称为一族。
她说知道一点,“你们霞鼯不是只居山尖不问世事吗?你缘何在此?”
人家没问九姬缘何幻作管事在须尺逗留,反而她反客为主地问起了人家。
那姑娘被她一问一愣,神色怔忪,连带着眼下与两颊上胎记一般的红色隐隐鲜艳起来。
她嗓音有些低哑。
“我们一族,早就不在山上了,如今只属于鼠族的一个部落而已......”
九姬没完全听明白,可她却不再多说了,直看着她。
“我不知道你是谁,但你若是想要听五楼上的言语,不要变作这羊管事的模样,他没资格上楼,但......但我可以。”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忽然从袖中掉下一块翡翠牌。
“这是进入五楼结界的通界玉牌,你捡走吧。”
她说完,再没多留,一转身没入了薄雾之间。
九姬看着她留下的玉牌默默思量了一阵,但待她捡起玉牌之事,俨然已幻做了方才那霞鼯姑娘的模样。
她小心
踏步楼梯之上,手中玉牌只闪了闪,通往五楼的悬梯,一阶一阶地慢慢亮了起来。
九姬一定,快步上到了五楼之上。
只见高阔的琉璃顶,自外看金光闪闪,可自内瞧,却好似真正的琉璃一样,能看到外面的绿叶高灯、蓝天飞鸟。
整个第五层没有另做分割,甚至没有繁复的景致,只琉璃顶外的景色流淌进来就已经足够美不胜收。
仅有屏风将楼梯口与其他地方分开了来。
九姬刚走了两步,就看到了几个避在屏风后面的侍从。
这些侍从同玉鼠洞宫里做事的奴仆不太一样,眉眼之间透着凌厉,只不过他们对九姬扮做的霞鼯姑娘无有太多反应,都只看了一眼就转了头去。
这般可再好不过了。
九姬脚步轻巧地转到了放置茶水的案边,此案的一侧正在四层鼬玉正对着的上面。
她用袖子遮着,让须尺在这里也做下了标记。
事情顺利地办完了,但九姬转身时,可巧从屏风的缝隙里,看到了另一边的贵客。
不是一人,至少有二四位,眼下就躺在琉璃翡翠琼木绿叶的阴凉之中,有专司伺候的奴仆在旁或扇扇子或按肩背。
九姬看不清躺卧在榻上的人的模样,只看到其中一人在缭绕的灵雾中抬了抬手,把服侍的妖仆都遣了下去。
妖仆一走,屏风闪动了一下,竟以结界将几人的声音掩在了其中。
九姬不由地想到了上来之前,那霞鼯姑娘问她是不是要听壁的说法。
她略一思量,悄悄放出来听力,暗念咒语加持,贴住了结界。
隐隐约约间,终于听见了几句话。
摆手让妖仆下去的男子自榻上坐了起来,他只下身有所遮盖,赤着的上身虎背熊腰,这会松了松肩膀,左右摇晃了脑袋,伸了个懒腰。
他先低头同旁边的人说了两句什么,九姬没听清,倒是他离开小榻,缓缓走进了榻边的清池之中,说的话九姬听到了。
“......越来越压不住了,那通天的灵气我还真是头一次见,再不快些动作,就快瞒不住喽。”
他说着倒不忘同身边的几人客气,“幸而有几位鼎力助我,虽然法力损耗不小,但在玉鼠洞宫住几日,约莫能恢复大半。”
他说着,正自池水中撩动些许淋在了身上。
九姬定睛看去,只见那池水于白雾之中泛着些淡如月华的光亮。
她想起师父说过,若以灵气凝结成水,则水泛月光,唤作月露。
这月露正是蓬勃的灵气汇聚的结果,没于月露之中则灵气千百倍吸收如体。
她念及此,果见那人向下滑去,没入了池里,然后慢慢长长地出了一气。
其他几人也都起身走进了月露池中。
他们依着池边的玉石说话。
“.......我们费些力气倒没什么,只是上次驱使那些东西,竟没攻破,反倒被防了一招,可惜。”
又有人应了这话。
“不必可惜,早晚都是咱们的,不差这一招了。”
这人说完,最初下到池中的男人就笑了起来。
“正是。”
九姬听着皱了皱眉,越发将听觉意识贴紧屏风结界。
不想,突然有人叫了她。
“你在这磨蹭些什么?”
九姬心下一惊。
她立刻收回了听觉,转头看去,竟是蜀禄。
不同于方才对待楼下客人的脸色,蜀禄此时满脸的嫌恶,他两步走了过来。
“长得这丑样子,难道还想勾引各位贵客?也不看看你这又红又黄的脸,入不入得了贵客的眼!”
九姬原本的脸上没什么红印,但方才那霞鼯姑娘,乃至整个霞鼯一族,幻化成人形,都是这般模样。
九姬抿嘴不言。
可那蜀禄却更一脸鄙夷的表情。
他看着九姬这张霞鼯姑娘的脸。
“莫要让我发现,你这丑东西在此搔首弄姿,滚下去!”
话音落地,九姬手心止不住攥了攥。
你蜀禄又是什么贼眉鼠眼的恶人长相呢?
她不语。但听壁是没办法再听了,反正她已经锚定了鼬玉的位置。
九姬暗看了那宫司蜀禄一眼,心下冷笑,转身下了楼去。
霞鼯姑娘不知在何处,九姬左右看着没人,将翡翠牌放回了方才捡来的地上,默默道了声谢。
她继续下楼,又在二楼鼬玉对应的位置也做了标记,然后再无任何留恋,直接离开了天宫和地殿。
她倒是要看看过几日鼬玉失窃,那蜀禄还能不能狗眼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