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依旧断断续续地喊着“别走我害怕”,挣扎着向着车辙的痕迹爬行,几次摇摇晃晃想要站起来,但最终还是笨拙地跌在了雪地上,声嘶力竭,几乎要昏过去。声响这般洪亮。瞧着这挣扎的精神头也足,底子应当不弱。很好。从不喜欢体弱的人。总归麻烦。救活了也是病歪歪的模样,让人总感觉在白费功夫。她的腿拖在雪地上,姿势有些诡异。能扭成这样八成是腿断了,胡乱动弹只会愈发严重。地上湿滑,我将脚步放缓,慢慢冲她走过去。“不要动。”她倏地扭过头来,目光无措中盯住了我。那双满是泪水的眸子里全是惊恐,随着我的靠近而愈发扩大,乃至于浑身都发起颤来。她面无血色地紧咬着下唇,打着颤儿向后挪着。彼时不觉,后来慢慢想我才明白那是为什么大冬天的,自个单薄地出现在乱葬岗,脸上是污血,一只手里攥着把刀,另一只手里拿着根人的腿骨作拐杖,神情冷淡,朝她缓缓逼近……看上去的确很难像个好人。她一时着慌,挪着断腿想跑,结果似乎又狠狠摔了一跤,往后仰去,摇摇欲坠的模样。我当即上前一步,拽住她的衣领子,布料在掌心中摩挲了寸长,顿时割出一片微烫,好歹让她没吓得从身后的小坡上滚下去。“说了别动!”我呵斥了一声。第一次见到这么听不懂人话的。她似乎被吓着了,甚至不敢落下眼泪,抖着声音不迭地问:“……你,你是人是鬼啊?可不可以别吃了我,我不想……死掉……呜……”临到此时,我终于想起给自己丢了个净尘决,脸上的污血以及腐朽的气息皆被洗涤干净。随即听到这番话,忽觉有些可笑。都到这个地步了,还在幼稚的求情。如若是什么山鬼猛兽,想来也不会因为这种话而不去吃了她的。我没有说话,将掌心贴在她的额头,探探她的情况。也许是人独有的温度似乎安抚了她,她身躯的颤抖渐渐打止,似乎终于反应过来我是同类。握住她的腿骨,摸索一二,随着咔嚓一声,那家伙浑身一颤,眼泪到底又落了下来。“会有点疼,忍着。”她的眼泪满脸都是,显得脸上的灰更加纵横交错。帮她接好了腿,又自怀中拿出药油,擦在她红肿的地方,匀着点力气慢慢揉着。风里雪里,呼啸不停。但氛围却莫名地安静下来。我不用抬眼也该知晓,她的视线正一直紧张地打量着我,从紧张到试探,最后发觉腿不再那么剧痛以后,应该是逐渐放松了许多。“你是什么人?是大夫吗?”她不再抽泣,细声细气地问。“我是什么人不重要。”“你被丢了,腿暂时也走不了路。有想好下一步的打算么。”这一问,似乎又戳中了伤心之处,哽咽声骤起。“哭是没有用的。”“呜……”果不其然。她没什么主意,又断了腿不能行动,如若将她丢在此处,到了晚上兴许会让过路的野兽叼走。再过几日,或是饿死,或是摔死。看起来是没什么活头的。化为这里的腐土的一隅么。真让人心动。毕竟她挺完整的,若赶得巧,说不定还是热乎的。我想象了一下这场面,忽觉轻松了许多。可惜对于医修而言,不救人也算是杀人的一种。“名字?”名字被哭声淹没,一点不剩。我将匕首别在腰间,丢掉腿骨,思忖着今夜的计划兴许到此为止了因为这个乱葬岗里突然出现的意外。下次溜下山又需要一个时机。很麻烦。无奈一手托起她的胳膊,示意她到自己背上来。很快她就听话地搂住了我的颈脖,声音还在轻颤:“长、歌……我叫越长歌。”人生须达命,有酒且长歌。慢慢地在雪地里背着她走着,头脑中无意闪过了读过的诗书中的一句话。也许是个好名字,乐天知命,念头通达,但联系她一个人被孤零零落在雪地的遭遇,却也有些讽刺的意味在。“嗯。”至此再没了多的话。乌云密布,罡风吹得紧。这会儿雪小了很多,因此得以看清前路。她鲜红的袍角在我腿边摇摇欲坠,是灰蒙蒙的世界中唯一的颜色,低下头就能看到。不知过了多久。背后那道呼吸由重转轻,一开始还在打冷颤,现在却变得有些虚弱。我停住脚步,“越长歌?”没有回答。我将人搀着落在地面上,才发现那刮破了的袍子漏风,兴许有些冷。而她突然虚弱下来,瞧起来没精打采的。“冷吗?”“……饿。”我给她将衣裳裹紧了一些,仔仔细细塞得满当,闻言手一顿,“你多久没吃东西了。”再是碰了碰她的脸颊,绵软得紧,与那些面黄寡瘦的不一样,不像是常年挨饿的模样。也许是最近城破了,这才过成这个样子的。“再忍忍。”瞧着她还挺轻的,结果背起来却沉得扎实。两个人行走不便,何况其中一个还是凡人,我那时年纪尚轻,尚没有带着这般重物御云御风的能力,只好将灵力灌于双足和下腰,这样走得轻松一些。渐渐地,乌云散去。天上一轮圆月,照漏了地上的影子。第一次遇见她,就在这里,六百余年前,太初境山脚下。其实那一天有点冷,不是温暖的春日,也没有她后来杜撰的杏花。墨痕崭新,浸润处多,顿笔较多。初稿上有一红一黑两种笔墨。黑色修修改改,红色又固执地将黑色划掉,两种颜色的笔仿佛在纸上打了一架。黑笔批注曰:本座未有此言红笔划掉曰:确有此言添上黑笔批注曰:段尾末句毫无必要红笔批注曰:但确有此事添上82第83章 那时的太初境百废俱兴,谈不上富裕。师兄师弟们不与我同住,而唯一的师妹生得体弱多病,被师娘带去照料。于是太初境主峰东边的这几间空置的房间,悉数留给了我。独处没什么不好的,我已习惯于此。我背起她时天色将明,只剩月亮还有一点的影;回到居所时日光已经从云层透了出来,薄红喷涌而出。曾经走在路上也顺手救助过一些凡人,一样地不用灵力,因而只能治得一些小伤,挽不了大势。彼时我从未觉得她特殊过。我解开她的锦绣红袍,将她脑袋上碍事的那些珠子簪子拆去。用术法将她倒腾干净,挪到床上,一探额头,烫得好似火烧。口中还在喃喃低语。吹了风淋了雪,加上心中悲愤,感染风寒并不算是罕见的事。趁着她昏迷再探一遍,除了腿摔断以外未曾发现过别的伤痕。醒了灌点粥,再灌药,没什么好担心的。她的底子并不差,比我那个让人头疼的云师妹要顺眼许多。用着山上的灵药,兴许用不了一周,我就可以将她撵下山去,重新过回一个人的生活。这般想着,对于将陌生人带回来这个决定,一时也觉得没那么荒谬和难以接受了。我的确是被逼的。也许没有医修能无动于衷地看着人用着离谱的姿势将自己的腿扭得愈发严重,还看起来不大聪明地在雪里蠕动。并非是良心上过不去……我不曾亏欠她,只是瞧着就烦,也实在为自己这种喜欢“纠正”的习惯而苦恼。安置好她以后,我坐在一旁的藤椅上做今日的功课。这些东西与我所修习的医道无关。师尊说眼界不能局限于一处,想要门下弟子通晓百家融会贯通。无所谓。门数多了些,但是并不难。唯一让人有些不悦的是,占用了部分我炼丹的时间。赶在半柱香燃尽之前,我将余下的一小部分写完,正准备抽出一张空卷来继续完善描摹了一半的人躯。身旁悉悉索索的声响又预示着出现了幺蛾子。我搁下笔墨,回头看她。她不知何时支着身子坐了起来。颇让人不解为什么总要进行无意义地挣扎,譬如这会儿我看着她又缩到了墙角和床板的边缘,甚至还想微微屈起自己的伤腿。我自纳戒中寻出一块似乎能顶用的木板,拎着冲她走过去。她顿时发出一声惊叫。我忍无可忍地将她乱动的腿脚拽起,摁上木板,又抽出几根绑条,就着伤员处绑得死死的。兴许在做这件事时神色太冷淡了些,我总感觉耳畔又响起了吸鼻子的微弱声响。“好饿。”她哽咽道:“你绑得我好难受。我身上还好冷。我想娘亲了,你能不能找她?”我没什么表情地戳破她的幻想:“她把你丢了。”“我好饿。”她可怜兮兮地说,“好冷。心里,心里也难受。”一连三个“好饿好冷好难受”,我没什么犹豫地忽略了最后一个,因为懒得同人讲道理。总感觉捡回来了一只从窝里掉出去的嗷嗷待哺的雏鸟,只知道张着嘴冲人吱吱呀呀地叫唤。吵得头疼。分明她瞧着比我不小多少。主峰弟子皆到了辟谷的年纪,不过师尊师娘较为热爱生活,琢磨这些事儿打发时光。我去主峰后厨,余下的早饭中捞了一些糙米熬出的粥回来。有点凉了……但能凑合对付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