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到来像是一颗石子,砸起了阵阵的涟漪。气浪震起来的风拉扯着树枝向后延展,像是在打招呼。越长歌没有去找柳寻芹,她的心跳微微烫了起来,像是有只火蝶在那一小片地方折腾。怀着一种莫名的期待,她推开了自己当时住过的那间房门。里头的陈设几乎未变,连对象都未曾挪过。她的目光再一次凝在那株因为灵力温养未曾凋零的风骚红花上,心里头却浮现了另一层期待。她关上自己的房门,踱着步子,慢慢推开柳寻芹的那间,很明显,素雅许多。鬼使神差的,她越过柳寻芹的那间,推开了另一扇门。柳寻芹一向孤僻,与弟子们的业余交流都少之又少。她不怎么乐意见到四周有人,自然不太可能容忍不太相熟的人住在身旁。本以为会见到一个素静生尘,不置一物的空房。然而扑面而来的却不是尘灰,而是明净澄澈的光线,自对面一扇大窗中间坦荡地照来。书桌,茶几,井然有序。越长歌愣了一下,她握着门边的手骤然缩紧,这个结果不知道是意料之外还是情理之中。这一扇门里,风格与自己的那间很相似。布局几乎一模一样。越长歌关上门,屏住呼吸,打开了另一间。另另一扇门里,还是这样。越长歌默默关上,她又开了许多扇房门,门开了又合上,开了又合上,乒乒乓乓地像是叩在心上。答案无一例外地告诉她,柳寻芹对于她会来灵素峰住着这件事恐怕早有准备。毕竟每一间屋子里挂着的名家字画,一些精致花哨的小玩意都不大一样,这不可能花一夜的功夫就能搜罗齐全。她拿不住自己会住哪间,可能也不想赌,只能万无一失地全部置办好。越长歌回到自己的那间去,虽是关了许久的门,但是其中并未有什么霉味,可能是每天都有通风的缘由。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在里头依旧能闻到笔墨的味道还有灵素峰上独特的草药气息。越长歌的神色还处于震撼中未曾恢复。她向后一躺坐在椅子上,望着眼前的竹林发怔。如果是这样……如果是这样。那她是什么时候,开始萌生了这样的计划呢?椅子往后轻轻一叩,似乎砸中了什么,发出啪嗒地清脆一声响。越长歌还没来得及回头,她感觉自己的椅子被一个机关弹了回去,险些把她从上头摔下来。什么?还有暗算?还是碰到了什么?越长歌捏了一下椅子,待到身后动静全无时,她才堪堪回头,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这一眼,险些把眼睛闪瞎。一把伏羲琴,横斜着砸在她岌岌可危的椅子上。宛若宝剑出匣,又似明珠见光,将四周的尘灰都映成了银粉金尘,扑簌簌地弥散开来。琴上纹着的仙鹤羽翼丰满,眼如点漆,像是随时都要抖动羽毛活过来一样。“这……”越长歌将琴抱正,她素手拨弄了一下,琴音清透如寒泉击石,空灵得让人头皮发麻。?这是越长歌的双目微微睁大。因为她认出来了这把琴。年少时便看上的宝琴,在拍卖会上一瞥就很难忘掉。越长歌记得自己眼巴巴地瞅了许久,终于将眼睛里溢出来的渴望压成了欣赏,因为一个囊中羞涩的年轻弟子根本不可能买得起。越长歌只好随口抱怨几句,再朝思暮想个一两天,就被她全都忘光在了脑后。我的个乖乖,这该不会是柳寻芹给她买的吧?不是早就在行会上拍给别人了吗?她怎么找到的?越长歌将琴抱着看了又看,又发觉了一处小细节。一张纸条粘在琴身上,上面清晰地用墨笔写了两个字“左三”。什么意思?越长歌思忖了一小会儿,发觉那琴出匣的方位有些奇特,不是平整地横着也不是竖着,仙鹤的尖嘴仿佛指向一个特殊的方位。灵光一现。她退出房门,走了几步,绕了几圈,若有所思地慢慢停留在又一间门前。没错,是这个方向,以柳寻芹的房间为轴,往左边数第三间屋子。她推开了“左三”的房门,这次轻车熟路了,有些期待地在书柜上摸寻着,终于又找到了那个不容易发觉的凹陷处。这次暗匣中藏着的却是一枚小小的纳戒。纹样不是很新鲜,也不是相当贵重,甚至是好几百年前的款式。只不过它待在暗处,却一闪一闪地,暖光明明灭灭,像野外会呼吸的萤火。记忆如潮水般涌现。“这小东西真有意思,一闪,一灭,一闪,一灭。老板?这个多少啊……师尊给我的零钱用完了。柳柳?”“我不会再借你钱了。越长歌。这种华而不实的纳戒买着也没什么用处。”“可是它很像萤火虫啊,是不是?晚上还能塞到被子里照话本呢……师姐……”说到底还是借了她一点钱,结果再下秘境时,打斗太过激烈,这枚比较劣质花哨的纳戒一不小心就脱手甩出去了,再也没能找得回来。当时越长歌为此伤心了一小会儿,不过仅仅也是一小会。她打开纳戒,里面也有一张纸条,上面指着“左二”。“左二”藏着的是一把白玉笛,自款式上来看,与方才那把伏羲琴似乎是一套。比不上越长歌如今佩的法器“引魂”,但模样却是比引魂好看许多。越长歌已经记不太清自己和这把笛子有什么瓜葛了可能,可能仅仅是称赞了一下,但没有留给她过深的印象。左边第一间屋子里,藏着的是一件华服羽霓,上面缝着的是青色和赤色的羽毛,袖间挽着云一样淡薄的白纱,珠光宝翠,异常浮夸。这种装束肯定不能当作日常打扮。不然恐怕没法潇洒自如地行动了,所以……成衣铺子里很难买到。因为确实买不到。这是越长歌十几岁的时候想象出来的,其实她仅仅是想要夸耀一下自己喜爱的颜色,于是就在纸上涂描出了这么一件浮夸的东西。羽衣底下,压着是年少时那张拙劣的图画,已经泛黄很多年了,脆弱得几乎一碰就碎。越长歌顺着一路走过去,每样有每样的惊喜,贵重的,廉价的,满是青涩回忆的,她一件件地收割着惊喜。而眼眶却有些湿润了。直至此刻,恍若梦中。“还剩最后一间。”听到背后人声响起,语调平静,像是在和她寻常地说话。越长歌愣愣地回过头去。只见师姐负着手站在树底下,孑然一身,眉目秀美又矜傲,自有一分不易催折的风骨。风刮起她的衣摆,像是推动了满池的碧莲。“是打算先看了再听我的话,还是……”柳寻芹顿了一下:“还是现在好了。”“这些东西不是在那天争论以后再备下的,而是准备了很多年,至于它们产生的具体时候,兴许比你想象的时光要更早一点,也更为漫长一些。”“就如同,”她又顿了一下:“我对你的感情一样。”柳寻芹望着越长歌,但目光却奇迹般地穿透了她,仿佛看到的并不只是她。还有背后无数个日日夜夜。也不过是一瞬的怔然,意识到越长歌还在等她的下文,她很快回神,继续讲道:“曾经我认为我们两个在一起会有很多困难。”“我们的性格不甚相同,爱好也相当迥异,总是想不到一处去。何况后来居于两峰之上,相处的日子不如往年长,这般久了,虽然很相熟,但是彼此都没有往深了解……可能争吵、摩擦都是无可避免的。我想。”“所以?”越长歌揉了揉眼眶。“所以,”柳寻芹沉默片刻,她垂眸细细组织了一下字句:“所以我借你徒弟的手拔掉了灵草,你便欠我许多药钱还不上的那种。这样我就可以拿出早就准备好了的契纸,将你绑来灵素峰,住在离我很近的地方。房间如你所见,都已经打扫布置很久了。每天我得以差使你去磨药挑拣,督促你早睡早起,拉着你讨论丹道,企图让你适应我……不仅仅是曾经让你觉得很可靠的一面,还有我背后对你而言过于枯燥无趣的日常。”“我想你可能会嫌我烦人、或是嫌这里的生活很平淡死板。这些担心在你一次次表达着‘下山’的愉悦时愈发高涨。我想终有一日,你可能会终于忍受不了我而离开。”说到“你可能会终于忍受不了我而离开”时,这里的语气终于波澜了一下。在此之前,柳寻芹从未主动言明过这种忧心。她一直是一个缄默沉着的人,哪怕包括现在,饱蘸着浓厚情感的字词从她最终说出来,却依旧如江水一成不变地静静流淌,满是平静。如果不是越长歌听到她偶尔在字词上的停顿,似乎在很仔细地斟酌着字词。谨慎到了有一些不寻常的样子,她可能依旧以为柳长老又在做出“必要”的加码,借此来留住她。但其实并没有。感情不能像几钱几两的药粉那样增加,也往往不能游刃有余地掌握火候。柳寻芹对上越长歌时,她并不是冷静旁观的炼丹者,反而如同置身于熊熊烈火之中的丹药一般,浑然不知自己的归处。只不过她习惯了冷静,也习惯了去坚定地执行一些“自己认为最好的”的计划,显得略微有些薄情。可那只是最优,并非是绝对,感情没有绝对。她没有任何一点担忧吗?当然不会的。这隐隐约约的一层,越长歌似乎才能触摸得到当那女人的嘴里好不容易掰出这几些个字时。“怎么会呢?”越长歌感觉自己的嘴仿佛缩进了心里,咬着心脏的一小个角落,酸酸涩涩地笑着开口:“你这么好。”柳寻芹未曾接她的话,而是继续道:“但是有些路一旦走了,就不能回头。我必须在我和你确认关系前……确认我们能长时间在一起。不然如果匆匆地分开鉴于你我皆是峰主,日后不可能割席得很完全,也不可能老死不相往来,这种尴尬可能会影响到很多人,譬如弟子,譬如长老之间正常的共事。越长歌,我不想发生这种事,所以格外地谨慎。”“我知道你又想说我不公平。”柳寻芹轻轻笑了笑,“为什么不是我去适应你?”“为什么?”越长歌哼笑了一声。她说:“我知道你喜欢光鲜亮丽,浪漫、别具一格和意外之喜。我知道你说起话来总是漫无边际,想象出众,又喜欢轻浮地调情。我也知道你偶尔任性,不讲道理,撒娇粘人,口出狂言,见钱眼开……”柳寻芹的声音很平静,但却莫名让越长歌想要落泪。“我早就适应你了,花了很长很长的百年光阴。也许我比你想的要更了解你一些,越长歌。”“所以你的好与不好,我都看在眼里……并且接纳,依旧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