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手挽着手过去时,就看见池寄夏正趴在一座断墙背后,同样站在那里的,还有丁别寒。
“你们在那里干什么?”喻容时问。
丁别寒冷酷地说:“不打扰薄家兄弟的再会。”
看起来无敌的丁别寒也已经推理出了薄绛和薄明远之间的关系。
池寄夏补充:“同时能够偷窥。”
两人一时无言,然后加入了他们。
冬天的太子府很萧瑟,路上的白石落灰,干枯的树干也铺上了灰漆漆的颜色。薄绛穿着大衣站在那里,背对着他们,就像是浑浊长街上一块还没化的雪。他的对面站着一个模糊的身影,像是在那里等待很久了。
“薄绛还没开口说话。薄明远也没有。”池寄夏说。
三个人使劲睁眼,确保他们能把一切尽收眼底。薄绛伸手,像是要去接住一捧雪。
雪在他的手心里化了。
“你的手在虚化。”他们听见薄绛颤巍巍的声音,薄绛可从来没发出过这样惊慌失措的声音,“这是怎么回事?”
池寄夏也同时露出了有点茫然、又有点慌张的表情。喻容时在这时说:“虽然我看不见他……是不是因为执念消散了呢?”
“什么?”
“支撑灵魂长久存在的,是他的执念吧?比如,想要再和你有一个拥抱的执念?”
薄绛向后退了两步。薄明远的手不再消散了,可他隐含悲戚的笑容却让他心如刀割。薄明远说:“啊……我还以为不会表现得那么明显的。”
“什么?”
“从能面对面地看见你之后,他就开始消散了吧。”丁别寒抱着手说。
薄绛怒视他:“你为什么不和我说?”
丁别寒说:“鬼魂最终都是要消散的。”
“别吵啦,哥哥。”薄明远说,“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能够再次看见你,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薄绛垂头,他觉得自己的嗓子里被塞了一团棉花,一时间开不了口。
易晚的声音就在这时缥缈地传来了。
“你们有没有考虑过,隔着一堵墙说话?”
……
三分钟后。
薄明远:“真的没有继续消散了啊。”
池寄夏:“卧槽易晚,你怎么想到的?”
易晚顶着众人的目光,悠悠道:“钻了一个逻辑的bug,没有面对面见面,可能就不算心愿达成的‘重逢’了吧。”
喻容时一手拉住丁别寒,一手拉住池寄夏:“好了,就让他们两个独处一会儿吧。”
留下有话要谈的薄绛和薄明远,四个人一起坐在了另一边的台阶上,像台阶缝里长出来的四丛芦苇。丁别寒正低着头喝水,就听见易晚道:“丁别寒,你是因为一开始就知道薄明远最终会因为重逢消散,所以才对他比较容忍的吗?”
丁别寒一口水咳了出来。他面无表情地道:“别说那么奇怪的事。”
池寄夏在旁边起哄:“啊嘞啊嘞?我们的小丁很温柔嘛。”
丁别寒:“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真是好恶心。”
易晚:“也可以说是尊老爱幼……”
喻容时坐在旁边喝水。他看着玩闹的三个人,神态温柔。
“下雪了!”不知道是谁先开的口。
细细小小的雪从天空中飘下来,像是椰酥撒在了梅子糖上。池寄夏看着天空中滚落的小雪花,道:“快跨年了。不知道薄绛在和薄明远说什么……我只是突然想起来一个……嗯,人。要是跨年的时候它也在就好了。”
易晚说:“唔……”
易晚低头抠着自己的手指。喻容时知道,他是想起自己的婶婶一家了。
他往易晚的身边靠了靠,让他能埋在自己的阴影里。
丁别寒依旧酷酷的:“我没有需要去想的人。”
“管他的。”池寄夏笑了,他把双手做成喇叭的形状,对着天空大喊,“圣诞快乐啊!”
系统。
易晚也对着天空:“圣诞快乐。”
家人们。
丁别寒看了一眼易晚和池寄夏,对着他们哼了一声:“……圣诞快乐。”
喻容时握住了易晚放在身边的、冰冰凉凉的手:“要快乐啊。”
虹团成团后的故事里的第一场雪,在安阳落下。与此同时,一个人在宾馆昏暗的房间里睁开了眼。
他从沙发上爬了起来,只披了一件黄色外套,拉开窗帘看向窗外。他自言自语道:“我受够这些节日了。”
“我也受够陪这个世界上的人,玩无聊的正义游戏了。”
像是电子雪花信号似的“人”坐在椅子上,沉默地看着他。狭小的房间像是已经谢幕的舞台,青年一个人在手舞足蹈。没有观众。
“来吧!”他对着身后的“人”,像是很开心似的张开双手,“圣诞快乐!”
他歪着脑袋:“你看起来是做好决定了?”
……
“你都和薄明远说什么了?”池寄夏窜出脑袋来问。
薄绛闭着眼说:“秘密。”
“秘密就秘密……以后大概什么频率回来这里探亲啊?”池寄夏说。
“他得睡一段时间了。或者三年,或者五年。这次出来花费了他太多精力。”薄绛说,“没关系,人生还很长。可以慢慢等。”
“刚见面就要睡觉啊,马上就是新一年了……”池寄夏感叹,“哎,今年跨年你只能和我们几个一起过咯。”
丁别寒怼他:“别说得好像我们要一起在家里吃火锅一样。今年跨年不出意外的话,我们要上跨年晚会的。”
易晚走在他们身边精神漂流。池寄夏耸肩道:“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谁让我们五个不是孤儿,近似孤儿……”
另外两人:……
在池寄夏接近被群殴时,《北周绝恋》剧组的安也云探出头来拉仇恨:“嗯?薄绛,池寄夏……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差点忘了。今天这剧组在这里打包行李走人呢。
满地的设备被收拾得差不多了。安也云坐在小马扎上面,眼睛看起来红红的。丁别寒瞟见旁边熟悉的背影就想开溜……然后就被安也霖叫住了。
安也霖挑染红发,抱着手,一脸不爽:“易晚,丁别寒,还有另外两个……你们又在偷偷干什么,还背着我?”
这一下可谓是触发密码了。
“别寒——!”在陆北墨扑过来前,丁别寒先一脚把他踹到了地上。
……当红爱豆当街打人,这可不能上热搜。还好几个队友都飞快地堵住了场面。抛弃正在打闹的陆北墨和丁别寒不管,薄绛对安也云说:“你们是打算今天就走吗?”
安也云说:“是,不知道回去之后,还有没有别的工作了,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
他看起来很落寞,欲言又止,只在看见安也霖后说:“安也霖,我们能单独谈谈吗?”
“抱歉,不能。”安也霖说。
安也云就像是没听见他的回答似的,自顾自地说:“也霖,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倒霉。好像从某一天开始,我的人生就变得不幸了起来。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就像是被全世界抛弃。”
他开始啜泣:“我以前做很多好事的,怎么会这样呢?”
这次安也云看起来是真的陷入绝望,打算放弃了。他看起来又天真、又愚蠢,又因为这份天真愚蠢而显得尤其地可鄙。到头来他都没明白自己的问题到底在哪里。
然后就这样沉入属于他的悲惨结局。
这事儿顺理成章。可安也霖看着他,皱着眉头说:“你已经‘偷’到过很多好运气了。做安家的掌上明珠的那些年,你没有为你将来的独立积累任何资本。”
“可,可是。”安也云结巴道,“所以那算是‘命运给予的礼物,早就标好价格’了吗?也就是说,我的运气,在前半生已经用完了?”
“好吧,我想说的不是运气。”安也霖有点烦躁地抓了抓脑袋,“你一直都在依靠别人,有没有用自己的脑袋思考过?你想要做什么,你有没有自己去努力过?不要觉得自己很悲惨了,绝大多数人的一生,都很少被运气眷顾过。”
“……”
“从今天起,学着去做一个平常人,走和他们一样的路吧。”安也霖说,“他们比你更懂得什么是生活。当你真正在生活,知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之后,你就不会为‘缺乏运气’而要死要活了。”
安也云泪眼汪汪:“我好像听懂一点,好像没懂……我要一直努力到运气再来的那一天吗?”
再被那些总裁、贵族眷顾的那一天吗?
“运气不是你的目标。”易晚突然说,“我看过加缪的一句话:在隆冬,我终于知道,我身上有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
夏天不是靠运气等来的。你要相信,它在你的身上。
安也云泪眼汪汪地开始收拾东西了。安也霖看着他的背影,很烦地叹了口气。他觉得对方可能就听懂了一半……最终他说:“去交几个朋友吧,正常的朋友。不是舔狗,不是追求者,也不是霸总。和真实的世界交朋友,你会得到你想要的。”
安也霖回来时看见池寄夏在吹口哨:“小安很善良嘛。”
安也霖脸红了,表面上却是哼了一声:“我只是不想把他逼急了……免得他也重生。”
说完“重生”后安也霖怔了怔,有点惊恐自己不小心把自己最大的秘密说漏嘴了。池寄夏:“重生?什么重生?”
安也霖:“没有……”
易晚打岔:“也霖,你现在不恨他了么。”
“……原本也没有什么恨。任何时候,他在那些人的眼里,也不过是个战利品或者玩物罢了。”安也霖淡淡道,“他说偷走过我的运气,或许是真的吧。但我没觉得那些运气对我来说,比‘现在的我’更重要。而且想了想,要是我从小留在安家,习惯了不劳而获,成了像安也云一样失去运气就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废物,也太可怕了!”
他顿了顿:“‘现在的我’,可是我自己亲手塑造出来的啊。”
池寄夏:“好肉麻。那我们算不算你的运气的一部分啊?”
安也霖呸了他一口,又抱住易晚:“他当然算。”
旁边却热闹起来了。原来是梁老教授过来给《北周绝恋》的剧组说道别了。当初他们在《表里山河》剧组讨好梁老教授不过是营业,如今老人却当了真,专程过来道别……还真是让人心酸。老人说:“你们下一次拍部正经一点的剧啦,付出越多,回报越多。”
众人连个回应都没有。
“让一下。”有人说,“搬东西呢,别挡着路了。”
很敷衍。
剧都完蛋了。谁还来陪一个老头子玩尊重游戏。
还有就是……
易晚皱眉。他隐约听见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很奇怪。
像是有点……阴气。
在鬼魅的世界里,将它们与人类世界联系起来的东西是和他们生前正向有关的。对于薄明越来说,就是《北周绝恋》的剧本。
《北周绝恋》的剧本所带来的信仰值甚至让他拥有了被“祂”选中,作为薄明绛的替代品的资本。
千载难逢的机会……可如今,却因为电视剧的停拍,即将被毁于一旦了。
金色的光芒距离它越来越远。它的力量也越来越虚弱。薄明绛和薄明远重逢,属于薄明越身上的“戏剧性”已经消失。薄明越非常清楚,它马上要被放弃,要消散掉了。
可它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
今天是最后的机会。
哪怕只有一点机会,他也要夺舍薄明绛!
“看着有点可怜。”池寄夏很风凉话地评价梁老教授,“之前还听信他们的谗言来着。我说什么,人人都只关心和自己利益有关的东西,出了剧组谁会理会他。”
丁别寒是万事不在乎,只在四处寻找阴气来源。安也霖没能参与他们的故事,一头雾水。
“到底是老教授。”薄绛皱眉道,“也是位学者……吧。这些人都在做什么。”
到头来反而是薄绛过去了打招呼了。
池寄夏说风凉话:“真是遵循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啊,小薄。”
梁院长原本在旁边皱眉,看起来十分不爽。他有些不忿:“早就和他说,让他不用过来这里了。”
这些人是什么素质,心里打着什么算盘,梁院长难道还看不明白吗。
也就只有他一辈子活在象牙塔里的老父亲看不明白。
“咦,这些人的素质,不和您教育出来的素质很统一吗。”
梁院长回头就看见易晚在他身边低头看手机,这次易晚旁边还站了个人。他厉声道:“你怎么说话的?”
“没什么。只是觉得您有点意思。自己做一套,又要求别人做一套……如果您想要别人的尊重,首先在教育那些涉世未深的孩子时,就该以身作则。”站在易晚身边的男人说,“您把拜高踩低的风气教给了他们,作为他们在高校里的人生第一课。既然如此,又怎么能期待一个尊重您的清明世界呢?”
道理是对的。可梁院长根本不会承认。他用鼻子出了一口气,恼怒地回头时却看见薄绛正在搬椅子。
那个眼高于顶的薄绛。
并且,让他的父亲坐在了椅子上。
“……是啊。”他听见喻容时说,“谁一开始不是天真又单纯的样子呢。而且,你看你自己站在这里抱怨半天,却没想到给自己的父亲去搬一把椅子。”
梁院长:“……”
“不过,您对您的父亲应该还是有一些感情的吧?不只是借用了他名气的余荫。要么为什么会专程请假送他过来呢。”喻容时又说。
梁院长沉默了。
人性确实是复杂的。比如此刻,梁院长就感觉到了羞愧。
他向自己的父亲走去。所有人却都没注意到,在薄绛的身后,一个黑影此刻在蠕动。
——就现在!
黑影尖啸一声,向着薄绛的身体扑去。可薄绛和梁老教授离得太近了,它误打误撞,便撞到了梁老教授的身上!
“是不心脏病突发了!”
“快急救啊!”
老人的身体根本没办法承受夺舍。梁老教授当场心脏暂时停摆,场面乱成一团。
梁院长慌了。
所有权术斗争在此刻都不起作用。他的一切知识也都没用。这里距离城里太远,叫救护车根本来不及。丁别寒已经飞身扑出,把藏在梁老教授影子里的黑影揪了出来,塞进手里。
但心跳停摆的□□,却不能随着黑影的抽出而复苏。
“打120啊!打120啊!”梁院长绝望地大喊。人的本能让他奔向自己的父亲。然后他看见……
薄绛把梁老教授放平在地上。他双手握住,开始有规律地按压对方的胸口。
一下,一下,又一下。
“你在……做什么?”梁院长因为极度的惊吓和慌张已经傻了,根本没认出来薄绛的动作。
或者说,是没反应不过来。
“心肺复苏。大学新生安全第一课。”薄绛低声道,“我学过。”
那是大学新生入校后,第一天就要学习的课程。
也是薄绛唯一最了解的,现代的技术。
那时他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为这个新时代的设施感到感动。他眼神明亮,就连这看不懂的仪器,所有的手势,都学得十分认真。
大学,愿所有学子成长,平安健康。
大学,薄绛曾以为,自己能在这里学到一切需要的知识。
薄绛从来都是学霸,就连心肺复苏,也做得很完美。
易晚在人群之外看着他。
“薄绛能成功吗?”他轻声说,“他已经是被天道放弃的前‘男主’,没有光环了。”
老教授就是在这里死掉,也很符合常理吧。
而且即使教过这个……也不会有几个人敢真的在紧急状况下动手。谁都不想担责。偏偏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薄绛却动作了。
“他会成功的。”喻容时握住他的手,“这是他在这个时代学到的第一课。薄绛一直是学霸,不是吗?”
“之前都是主角光环。”
“不。”喻容时微笑,“除了安也霖所说的‘运气’,决定命运的还有更重要的东西。”
——是爱、勇气、和心。
砰。
砰砰。
砰,砰,砰。
心跳恢复了。
不多时后,救护车到了。梁老教授咳嗽了两声,悠悠转醒。他晃动的视野间,最后看见的是薄绛的脸。
“好孩子……”他说。
同样在旁边的梁院长潸然泪下。
在一片混乱中,丁别寒拎着黑影来到后院。跟在他身后的还有看热闹的池寄夏,沉着脸的薄绛,易晚和喻容时,还有不明所里的安也霖。
黑影被提在丁别寒的手中,逐渐显现出了人的形状。
“哈……哈哈哈……”
他红着眼,看着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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