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薛太后锐利的目光死死盯着莹姬的脸。许久之后,她突然伸手,莹姬的身子不受控制地飘起,被吸到薛太后面前。
薛太后手中力道一松,莹姬顺势跌跪在她面前。薛太后弯腰,捏住莹姬的脸,凑近了细瞧。
“听闻你曾被狐妖俯身。”
莹姬没有回答,既不承认也不反驳。她一动不动,安静地任由薛太后挑选货物一般抚着她的脸。
薛太后松了手,又随手一挥,一枚指长的玉佩悄然坠在了莹姬腰间。莹姬垂眼望去,通体雪白的玉佩上刻着露出云层的朝阳。一个泛着金光的“妃”字若隐若现地亮了两下,再渐渐消失。
“从今日起,你是宫里的妃子了。”
头顶传来薛太后不容置喙的命令。
莹姬蹙眉,慢慢抬起眼睛,疑惑地细瞧薛太后的神情。男人们想要争夺她,可这些男人们身边的女人却讨厌她,尤其是宫里的女人,那些太后、皇后,最讨厌她沾染皇家人。因为她声名狼藉,有着祸国的骂名。
一个太后,怎么会把她这样的女人送给自己的皇帝儿子?若说是为了从自己儿子手中争权,绝对不会发生在薛太后身上。
她曾执政三百年,好不容易寻回走失的独子,纵对方已经削发为僧,仍执意将其接回宫中,助其坐稳皇位,可谓呕心沥血。
“三年。我给你三年时间。”薛太后居高临下地睥着莹姬。
莹姬当然不会懂薛太后这话的意思。
薛太后一声令下,大殿之内所有侍者悄无声息地退下,沉重的殿门缓缓关合。
“我要他,”薛太后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语气不再迟疑。“破五戒,享七情纵六欲!”
莹姬眼波流转,她慢悠悠地调整了个姿势,腰一垮,跪得更舒服些。
她媚眼含笑地望向薛太后,语气不再谨慎,酥软慢语:“莹姬没有这个本事。”
薛太后冷笑:“倘若你做不到,踏平渡雪国!”
莹姬不仅不惧还轻笑了一声,道:“我在渡雪仇人多着,薛太后好心帮我出气,我可是要开心的。”
“哦?”薛太后乜过来,“那具尸体还是被你随身携带?”
莹姬脸色微变。
“一具尸体,你就算日日带在身边,也只是尸体。不管你用尽多少灵器,也不能起死回生。”薛太后俯身逼近低诱,“想送这个人入轮回吗?”
莹姬那颗死水般的心突然跳动起来。她紧抿着唇,怀疑地看向薛太后。
九域十二国的奇怪之处不仅在于所有人一出生就注定了能不能修炼,而且修者不能飞升,死者不入地府。所有人好似都被困在这一方天地,人越来越多,资源越来越少,所以战争不断永无宁日。
人死之后亡灵游荡,便有了驱亡人,将所有死去的人聚到灭魂井销毁。唯有能力超群或生前有过卓越贡献的人,才会在死后被十二国强者齐力送入人造的轮回口。
被送去轮回口的人不到千万分之一。
莹姬那颗跳动的心脏慢慢归于平静,她沉声:“是个凡人。”
凡人没有资格被送入轮回口。
薛太后笑了一声。“那又如何?”
莹姬慢慢抬起眼睛,死死盯着薛太后。她早就不相信任何人了,可是这一刻她想要相信。与其说是相信薛太后,还不如说是想让自己相信一个奇迹。
“好。”莹姬答应下来。
薛太后道:“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协助的,尽管提出。”
“不需要。”莹姬轻笑,慢慢站起身来。
一个男人而已,哪里需要三年?
天下男人都是一样的货色,贪婪自大卑鄙好色,从骨子里就烂透了。
只要她想,破五戒享七情纵六欲算什么?她能让对方心甘情愿剖出心脏送给她。
更何况一个出家的和尚,回宫当起了皇帝。要么贪权要么贪恋亲情,根本六根不净。
毫无难度。
沉重的殿内再次开启,薛太后让侍从送莹姬去住处。
“莹姬,你冷吗?”薛太后突然唤她。
莹姬不解地回头。
薛太后挥手,一件披风落在莹姬的肩上。
“明日是白露。要降温了。”
莹姬偏过脸,看着肩上的披风。
修灵之人早就不受四季影响,可普通人不行。
莹姬拉了拉肩上的披风。她确实有些冷。
薛太后孤零零一个人坐在大殿里,她疲惫地揉了揉额角,继而是一阵断断续续地咳。
半晌,她长叹一声。
但愿,她还来得及看到她的儿子当一个人。
朝羲的皇宫不像渡雪的皇宫那么多宫人,莹姬跟着侍者去往星极殿的路上,一共没看见几个宫人。偌大的皇宫,静悄悄的。
到了星极殿,芭蕉凑上来,眨巴着眼睛问:“又有人欺负你了吗?”
莹姬唇角抿笑,点了点她的额头:“没有。去玩吧。”
芭蕉咧嘴一笑,小跑着出去了。来了新地方,她对周围一切很新奇,四处看看、闻闻。
从北沧赶路而来,莹姬体力不支,她简单梳洗后,天还没黑就疲乏地睡下,又在黎明前睡足醒来。
寂夜一片宁静。
莹姬打开漆木盒,指腹轻轻抚着那枚安静的玉粒棺。棺中亡灵早就不会回应她任何。
莹姬想到薛太后的话,开始幻想送她进入轮回口。
第一声鸡鸣,莹姬从过往的思绪里回过神,小心翼翼将漆木盒收起来。她打开另外一个装满妖灵的漆木盒,里面的玉粒棺晃动地越来越剧烈了。
“吧嗒”一声,其中一枚玉粒棺裂开。
“不好!”莹姬立刻从乾坤囊中取灵器。妖骨匕、锁妖盏、隔绝障……
在妖鬼尖利的叫声中,莹姬不停从乾坤囊中翻出灵器。
一道黑烟从小小的玉粒棺中冒出,继而迅速凝聚化成妖身,一只花妖。
花枝扭曲着,愤恨地朝莹姬扑去。
锁妖盏怎么也点不亮,莹姬慌乱之间握着妖骨匕朝缠过来的花枝挥去。
花妖尖叫,花枝淌出红色的血。无数花枝迅速收回,他恶狠狠地瞪了莹姬一眼,迅速从窗户逃走。
莹姬惊魂未定地大口喘息着。她手上沾满鲜血,不仅有那只花妖的血,还有她手上的血。
她一下又一下去点燃锁妖盏,终于将其点亮。当初为抓这只花妖,她几乎丧命。花妖被锁了很久正是虚弱的时候,若这个时候不把他抓回来,以后很难再得手。
莹姬一手提着锁妖盏,一手握着妖骨匕追了出去。
她没有灵力就不可能本能地感应到花妖的踪迹,没过多久,就失去了那只花妖的踪迹。
她手腕轻转,细腕上的银铃摇响。她侧耳去听,纵使借住灵器也未能寻到那只花妖的踪迹。
莹姬轻叹,慢慢垂下手。
晨曦的风微凉,徐徐吹来。远处有树叶沙沙声。莹姬侧转过身,循声望去。
一棵菩提树在晨风中醒来,轻轻摇晃。
她再看去,却发现菩提树上的每一片叶子都静止不动。自己刚刚看错了?
周围的树沙沙作响,枝叶雀跃热闹地东摇西摆,唯这株古老的菩提树静止得仿若虚幻之境。
莹姬皱眉,疑惑又谨慎地抬步,朝它走过去。
薛太后说今日是白露,天气要转凉。吹在身上的风果然一夜之间变得更寒。凉风吹乱莹姬的青丝,青丝拂起,将她的视线切乱。
风忽然在一瞬间停住。
青丝慢慢降落,乖顺地贴在莹姬的面靥。
所有欢快舞动的树都随着风停而静止。
一片菩提叶轻轻动了一下,紧接着那株古老的菩提树无风自动,一片片菩提叶浪潮般此起彼伏,掀起无声的惊涛骇浪。
莹姬被这样的奇景惊住。
当菩提树再次静下来时,莹姬视线下移,望向憩于菩提树下的人。
一个僧人。
一袭雪色僧衣裹身,纤尘不染的僧人枕着一摞红尘奏折。一道打开的折子落了地,一片菩提叶飘落其上,带了些尘泥。
禅杖立在一旁,鲜血的袈裟随意搭在禅杖上。一夜过去,袈裟上浸着一层晨露水珠。晨曦照亮袈裟上金光,光影斑驳,浮光熠熠。
莹姬柔唇微动,无声念出他的名字:空梵。
她知道是他。一定是他。
空梵睁开眼睛,入目,满目菩提。他徐徐坐起身,目光轻抬。
远处忽然想起寺钟。一声又一声的钟鸣悠远辽阔,无边无际。
空梵侧首,望向寺钟响起的方向。修长的指轻轻拨动掌中佛珠,他薄唇微动无声地念着些什么。
莹姬安静地伫立在一旁望着他。在这悠长的钟声中,莹姬的心里也感受到了那么一丝平和。
她不知道空梵在念什么,他一直念到十八道钟声的最后一道也歇。
“阿弥陀佛。”空梵阖目,掌中的佛珠停止拨动。
半晌,他再睁开眼睛,看向莹姬。昳丽的容貌,却有一双澄明的眸。
“施主是何人,为何而来?”他澄明而望,目光如水似镜。
莹姬在这一瞬间竟荒唐地觉得,与他对视都是对佛陀的亵渎。
可是她的心肠早就坏透了。再也不会有人救她,她舍弃了所有的良心。
“渡雪国,莹姬。”莹姬慢慢勾唇绽笑,眸丝缠缠地与空梵相望。“陛下新进宫的妃子。”
莹姬云鬟雾鬓微乱,散落下来的青丝贴着她的靡颜,凌乱地展现着她破碎柔弱之妩。
空梵视线落在她的手上。
鲜血沿着她纤弱的手背滴落,她提着一盏灯,在白日的晨光下,那盏灯亮着并不必要的荒诞的微弱之光。
听了莹姬的话,空梵并没有什么意外情绪。他抬手,隔空轻轻一点。
莹姬瞥见自己手上的伤口迅速愈合,那些血迹也逐渐消失。她纤白的手在晨曦的抚照下,干干净净,好似不曾染上脏血。
忽然的一声尖锐哨响,打破莹姬的思绪。她抬头,便见湛蓝的天宇仿佛被一剑劈开。暗黑的浪潮从西方以一种恐怖的速度迅速席卷。明媚的清晨即将逐渐陷入黑暗。
莹姬感觉到脚下的地面荡起一道奇异的波纹。
她转过眼,看向坐在对面的空梵。
他一动不动坐在那里,竖立在他身侧的禅杖轻轻震动,柔和的金光自禅杖一圈一圈地漾开,渗入广阔的大地。
金光波纹静止的那一刻,莹姬便听“轰”的一声响,天幕之上的黑暗浪潮瞬间崩塌。
空梵站起身,雪色僧衣无风自动,广袖翩展。
“镇妖塔被毁,不要乱走。”空梵说。
言罢,菩提树下已没有他的身影。
镇妖塔?莹姬从不敢碰大妖,可镇妖塔被毁,会不会被她趁机捡到虚弱小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