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

“小叔叔...我给你唱首歌吧。”

周循诫闻言,阖上了眼睛。

细白的指尖覆上他的眼睛,她指尖冰凉,像上好的绸缎,温着肌肤

半明半寐的光影,视觉被湮灭之后,触觉和听觉反而变得极为敏锐。

女孩的肌肤不可思议地柔软,似乎还能感知到其上细腻的纹路。

他听得到她的呼吸,很轻,绵长如柳丝。明明闭着眼睛,却想像得到,她呼吸的每一次,胸脯微微的起伏。她覆在他眼睛上的手指,也一时松,一时紧,便也像有一根松紧绳,一头绑在她手上,另一头绑在他心上,一下下攥着他的心“小叔叔...”

她喊他一声。

”嗯。”

“你要听什么歌呀。”

“都可以。”周循诫低声。

她给他唱什么,他就听什么,只要是她唱的,什么都可以。

虽然小叔叔说“都可以”,但顾允真还是犹豫了一会。她还是第一次这样和小叔叔相处一

此刻,他闭着眼睛,仰着头,从她的角度,看得到他清晰流畅的下颌骨,突起的梭状喉结上下轻动,性感得要命。她不可避免地将目光落在他的唇上。

小叔叔的唇很有型,很薄,但是唇珠饱满,看起来很欲,很好亲。

努力摒弃心中的杂念,她清了清嗓子,清唱起来。

唱的是她最近在练习的两首小曲目,原本是打算练得差不多了。就录成视频唱给大眼仔粉丝听的,现在就先唱给小叔叔听了。他是她的第一个听众。

希望他一辈子是她的听众。

“可是宝贝啊,人生又何止这样”

”我们在世上,是为了感受阳光”

“看日落潮涨,看晚风将一切吹落”

“树叶会泛黄,万物都如常”*

唱到“宝贝”二字,顾允真的脸悄悄红了,白净无暇的小脸蛋泛上一层粉,像白瓷上一层淡红的釉色。借着歌声,她悄悄地叫他“宝贝”了。

以后会不会有机会,小叔叔也将她抱在膝头,嗓音低哑含着温柔,唤她“宝贝”?

她也想当小叔叔的宝贝呢。

顾允真一边唱,一边悄悄观察周循诫的反应。反正,现在她睁着眼睛,他眼睛闭着,还被她用手指盖着,她可以大胆地看他,从头看到脚。她看得目不转睛,视线在他的下颌、喉结处停留了许久。小叔叔真的好帅啊,怎么看都好看。她注意到,他的唇角微微上扬,这是不是说明,他现在很放松呢?她想要他多放松一会儿,决定再给他唱一首。“小叔叔。”她轻声叫他,与此同时,把盖在他眼皮上的手拿走。

“你现在可以睁开眼啦。

周循诫闻言,睁开眼睛,看向她。

少女脸颊染着一层绯红,眼睫上像落了蝴蝶的翅膀,轻轻颤动着。

“嗯...我用手指跳舞给你看呀。”

她说着,清唱起来,两只白皙细嫩的小手举在胸前,捏成可爱的蘑菇形状。

“蘑菇蘑菇,躲在市场的角落”

“蘑菇蘑菇,让我把你带回家”

“蘑菇蘑菇,放进我的牛奶锅”

蘑菇蘑菇,做成一碗汤”*

这个夜晚,有清凉的空气,有微风,有湖水,蛙鸣,有似水的月光,还有一个十八岁少女的歌声。后来,过了很多很多年,到他们头发花白、牙齿开始松动的年纪。

周循诫仍记得那晚十八岁的顾允真。

他记得那晚上关于她所有的细节。他记得,那晚她穿着雪白的学生式制服衬衫,裙摆是山樱粉色,百褶裙摊在长椅上,声音细软清甜如甘泉,两只小手可爱地摆出动作,表情灵动又鲜活

她为他唱歌的时光,像一帧慢镜头,永远定格成记忆中令他难忘的一幕。

那天晚上,顾允真回到宿舍时,眉眼弯弯,脸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真真,你本来就很好看,今晚更好看了。”

她在自己的座椅上换鞋,赵雨橙端着洗衣篮准备去洗澡时,路过她,忍不住多看她几眼。养眼的大美女就是让人忍不住一直盯着看。赵雨橙:“都说在爱情的滋润下女孩子会变得更漂亮,你今晚上,你难不成是谈恋爱了?”

顾允真唇畔仍含着笑容。

“还没有这么快啦...但我、我想我快要钓到想钓的大鱼了。”

她觉得,自己快要钓到小叔叔了。

近来小叔叔真的好纵容她喔。

晚上他送她到宿舍门口,他问他以后能不能时时去他办公室找他,他竟也同意了。

赵雨橙听说她在钓大鱼,不由得瞪大眼睛。

”什么,真真,你在养鱼啊?你开鱼塘了?”

“不算啦。非要说的话,我的鱼塘里只有一条大鱼,也只想钓那条大鱼。

不过,周循诫这条大鱼,还真不是那么好“钓”的。

自从知道了周循诫在学校北区的生命产业科学园有办公室后,她时不时就跑到那儿蹲守、晃悠。只不过,如今将近年底,周循诫格外繁忙,像合泰这样在生物医药行业占据泰山北斗之位的“巨无霸”企业,产业园所负责他不会有时间天天出现在办公室。

而另一方面,周循诫也在有意地疏远和顾允真的距离。

很早以前,当合泰的法人从父亲周奉先变更为他、而他也拿到合泰最大个人股

人股东的身份之际,他便知道,从此他的一生都应

当奉献给家族和事业。他过早地湮灭了个人意志,个人的兴趣爱好,一切以合泰为先。

是以,他就更不应该喜欢一个,比他小八岁的女孩。

既然不应该喜欢,却又不可控制地被她所吸引,以致于不可挽回,时时在失控边缘,他所能做的,也只是远离。他来产业园这边开过会,开完会后,坐上轿车,马不停蹄地走了。

有那么短短两周的时间,顾允真根本抓不着周循诫,一次次满怀希望地跑过来,又一次次扑空。

她咬着唇,在他的办公室里给他发消息,问他“小叔叔你在哪里?你怎么都不在你办公室”,也只是在良久之后得到回复。「小朋友,好好学习。」

既然办公室找不到他,她就回东忠,说不定东忠能碰到他呢?

北城的冬天,今年来得格外地快。院子里的两株槐树,落光了叶子,黝黑虬结的枝干伸向天空。

顾允真打车回到东忠胡同。

她越过影壁,闻到院子里有一股焦香,紧接着,李阿姨那稍显壮实的、却如地母般让人感到安心和踏实的身躯,在厨房的小门里进进出出。“李阿姨。”她朝李阿姨挥挥手,在这四方的屋子中张望,想要看到那个熟悉的黑色身影。

“小叔叔他这周有回来吗?”

“三少爷啊,他没回来。他身边的林管家也没说通知说,这周三少爷会回来呢。怎么,顾小小姐找他有事吗?”“嗯...没有事啦。”顾允真掩住心中的失落。

“自从孩子们长大之后,这院子里就是一天比一天空。以前小小姐和小小少爷还偶尔回来过个寒暑假,现在呢,他们也都长大了,出去了,连影子都抓不着。”李阿姨自顾自地念叨起来。“不过顾小小姐今儿回来得真巧,快尝尝我做

芝麻酥,做一点儿够这冬天吃。你阿姨我做芝麻酥的手艺可好了...”

“嗯嗯,我试试。”

她放下书包,手脚麻利地往厨房走去,和李阿姨一起,将做好的芝麻酥用油纸包起来,放到桌子上。“以前啊,这些芝麻酥逢年过节都做,做来供奉、祭祀。大少爷二少爷吃得少,三少爷最喜欢吃了。李阿姨感叹着,眼角眉梢中,带上几分岁月悠悠。

“那时候他们才多大啊,大少爷20来岁,从清大毕业不久,到基层去当干部,年头回来,黑得像去了趟非洲。二少爷呢,在沪城读的大学...那时候,三少爷刚有凳子这么高,别看他小,人老帅老帅啦,还板着一张脸

“只不过,三少爷人小鬼大,过了个春节人长大了,就不给抱了。到了七八岁年纪,一从天才班回来,就抱着芝麻酥啃。”窗外的夕阳柔柔的,照进来,将屋内蒙上一层亮金色。

顾允真意识到李阿姨话里的“三少爷”是周循诫,眼前就好像出现了画面:小循诫摆着一张臭脸,啃芝麻酥,有阿姨要来抱他,他不给抱,躲开,板着一张脸。真难以想象周循诫小时候的样子啊。

不过,他要是八岁,那她才多少岁呢?她有没有出生?

顾允真慢慢地咬着新鲜出炉的芝麻酥,她其实不大喜欢吃这种老式的传统点心,只是想要从这味道里,去想象,为什么小叔叔小时候爱吃这个?他看起来根本不像喜欢吃点心的人。

一边吃,心里始终有一个期待。

期待周循诫这个周末,会出现在这里。

就像她和他的第一次见面一样,猝不及防地,她从二楼下到一楼,就看到他立在楼梯口,午后焦黄的阳光从窗牖溜进,就连阳光都格外眷恋地,为他镀上一层柔和的金光。她好像再来一次,再扑到他怀里,拽他的衣袖,蛮横地埋到他怀里。

初冬的夜晚黑得极快,天空被墨色所浸染,她竖着耳朵,去捕捉前院里汽车引擎的声音。

只可惜,耳朵竖了很久。

竖得她觉得自己都成了一只竖耳朵兔子了,都没听到那熟悉的引擎声。

看来,周循诫是不回来了。

嘴里的芝麻酥明明很香,带着恰到好处的咸,却在这一霎之间变得干巴巴的难以下咽,几乎将她整个儿噎住。顾允真莫名有点难过。心里忽然涌上一个念头。

她对他的情感如此显而易见,一腔少女心事几乎要写在脸上,周循诫又是一个如此擅长洞悉的人,他一定能意识到她那模糊朦胧的但是,他是不是并不想要她的喜欢,所以才会如此疏远她、远离她?

他们摆在明面上的关系,就是小叔叔和侄女,是她爸爸妈妈、还有她最好的朋友周婷钰,都希望周循诫关照她。而周循诫也做到了,他的确足够关照她。

这所有的关照,都基于这一层关系之上。

要是这层关系破掉,会怎么样呢?

可是,如果不破掉小叔叔和小侄女的关系,他们又怎能建立起全新的恋爱关系?

顾允真忽然不敢再想下去。

她望着窗外,拢了拢身上单薄的毛衣。院子里,她和周婷钰夏天时打闹过的那丛月季花,花朵也快掉光了。愣怔了一会,眼见周循诫不会回东忠了,那她也没有待在东忠的必要,她打算回学校。

“小小姐,不住一晚吗,这么急又回学校了?”李阿姨问。

“不住了,学校功课多。阿姨,我衣服晒在阳台你不用管,等下周回来,我再收。”

“好。”李阿姨看顾允真背上书包,过来替她翻了翻书包带子。

李阿姨看着顾允真背着重重的书包,走出胡同,心中不觉感慨。这小姑娘,平时都高高兴兴的,怎么今天看着好像有心事?背上的书包又那样重,可别把她压到了。周家的四合院足足有三进院子。李阿姨站在门口,眼看着女孩那纤细窈窕的身躯,一道道地跨过四合院的门槛。可过不了几分钟,顾允真又折返回来,两只手反捧住身后的书包,似是要在跑动时,稳固住身后的包。她的脸颊,也因为一阵疾跑,泛上红晕。

女孩小口小口地喘气,脸是红的,眼睛却亮晶晶。

“小小姐忘拿东西了?”李阿姨问。

顾允真摇摇头。

“不是。我想回来拿点儿芝麻酥,装到学校去吃啊。”顾允真抹了抹额边跑出的细汗,一改之前脸上的郁郁之色,唇角有了笑意。周家的四合院很大,顾允真的书包很重,可是想起李阿姨那句“三少爷喜欢吃芝麻酥”,她愿意折返回去,把锅里新鲜的芝麻酥揣到油纸袋里,带到产业园,给周循诫吃。就因为这个“要让小叔叔吃到新鲜的芝麻酥”的念头,她背着重重的大书包,这返回来。

只是,不知道小叔叔在不在。

要是不在的话,她就把芝麻酥放在他的办公室,等他下次看到一一

他就吃冷掉的芝麻酥好了,哼。

谁叫他天天抓不着人。

顾允真闷闷地想。

拿上芝麻酥后,顾允真重新走出四合院,打了一辆车。

车从东忠胡同开到生命科技产业园,顾允真下车,背着大书包,从产业园的大门朝最里头的办公大厦走,她一边走,一边摁手机,界面停在微信页面上,是她和周循诫的聊天框。这时,周循诫结束了一个在产业园区的会议,正坐在一辆公务车上。

公务车穿行在巨大的产业园区中,即将到达园区大门时,周循诫漫不经心地朝车窗外扫了一眼。

只是这一眼,他忽然凝住了。

栽种在绿化带里的球菊粉黛已经开了,星星点点的粉色小花,像璀璨的碎星。

有一个女孩,站在这漫天的星辰之前,低着头摁手机,手机屏幕发出的亮光,映得她明净的小脸格外漂亮,像薄暮未冥时的一轮月。她背后还背着个很大的书包,那书包很大,像秤砣一样,带子好似都要扎进她薄薄的肩膀里了。可她浑然不觉,只是低头摁着手机,怀里还拢着什么。几乎是立时,周循诫的私人手机收到一条消息。

「小叔叔,你在产业园这边吗?」

只一眼,他扫到立在球菊粉黛旁俏生生的女孩儿,心中涌起难言的情感。他已经近一个月没见她了。是他主动地避着她,远离她。

这一刻,难以言喻的情绪交织,翻涌成浪潮。他才发现,远离她,其实是在流放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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