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可远起床之前,邓氏已经走到了卧榻旁边。
“可远。”
邓氏为于可远准备了一件黑底红丝团山水纹的袍子,看起来精神抖擞,也是织坊推出的婚礼男士服饰之一……虽然说,人生四大喜,他乡遇故知和久旱逢甘露都和他现在没什么太大关系,但金榜题名时和洞房花烛夜同时体会,也是极其难得的。
于可远这时候脑子里实在是混乱,思绪很难挣脱身体,恨不得跑到田野里大喊几声:“我要结婚啦!”。这是前世几十年都没有的经历,嗯,人生四大喜,似乎都是对男人而言的?毕竟金榜题名对古代女子来说还是困难了些。但是……但是这个洞房花烛夜,总不能是男人一个人的,这个……
多少有些期待。
“可远。”
邓氏又喊了一声。
“阿母。”于可远回过神来,应了一声。
“今天迎亲,家族会来人,天还没亮,于可行就到府上了,说迎亲时要一并将你父亲和你哥的牌位迎回祖祠,阿母没有主意,怕耽误了你们的大事。”邓氏满眼都是憧憬和期待。
“娘!”
于可远握住邓氏的手,“这是好事,娘,咱家是您做主,这种事就算问儿子,儿子也得听您的安排,您说得算!”
其实,局势发展到今天,无论是高府还是于氏全族,都没有影响结果的半分能力,于氏这时候想要服软,一来是有高拱等人派去的人的“劝说”,虽然多少会有胁迫和逼压的成分,真能让他们回头是岸,也是一件好事,免去了很多后顾之忧。二来,岐惠王和严世藩做了这么多事,能跟他们一起的,大多是走投无路之人,即便不莽这一遭,也极大可能会被秋后算账,但于氏族人没到这个程度。因而有高拱他们作保,于氏族人乐得脱离泥潭,毕竟跟着于可远这个光芒万丈的后辈,怎么也好过背叛朝廷,这是傻子都分得清的事情。
至于高府东苑为何分不清?
一来,高邦媛与东苑恩怨已久,很难低个头认个错就皆大欢喜。二来,低头认错就意味着利益和权力的大洗牌,东苑自然不希望多年经营毁于一旦,宁可铤而走险。
净想这些乱七八糟的时候,邓氏已经欢喜地在地上踱步,“这是好事,好事啊!咱们家一日内竟然四喜同门!真是祖宗显灵!”
一喜,于可远和高邦媛大婚。
二喜,公布生员入国子监名单,同时吏部委任,正式步入朝堂。
三喜,阿福的织坊正式开业。
四喜,重回族谱。
不一会儿,邓氏又坐在塌上,忧心道:“可远啊,那些什么王啊,藩的,会不会来闹事?如果来了,我们怎么办?你老师,还有诸位大人能应付得过来吗?”
虽然于可远和阿福从来没和邓氏讲过朝堂上的事,但光是看和听,都能感觉到这几日的不寻常。
于可远:“阿母,今日婚礼一切照旧,我们什么都不需要做。一切事情,都不会影响到婚宴的,您放心。”
虽是这样说,邓氏还是满脸担忧,但也没再多问了。
从屋子里出来,庞大的伴郎团便已经站在门外候着了,虽然各个都熬了个大夜,还是精神头十足,都洋溢着爽朗的笑望着于可远。
于可远开始帮众人看伴郎服是否合身,这会儿,于家也开始严格按照俗礼来,虽说都是一些封建迷信,于可远并不信,但入乡随俗,添个好彩头也是没毛病的。
于家如今不仅在邹平县,就是整个山东也极有名声,就算于可远没有主动结交当地的达官贵人,官场你连着我,我连着你,几天的功夫,大大小小的官员、乡绅都见全了,虽然始终保持着距离,绝不私相授受,威望却实实在在留了下来。大婚半个月前,邓氏便寻到了山东的上等媒人。于可远和高邦媛的媒人姓敖,脸上有一颗标准的媒人痣,是个天生的微笑唇,相当能说会道。
这几日,敖媒人便和谭纶及谭夫人一起帮忙筹备着各项事宜。在三日前,敖媒人便穿着盖头和紫气坎肩,到高府带着催妆礼来到了高府。
催妆礼是古代一种婚礼习俗,盛行在唐代上层社会。新娘出嫁时,新郎作诗,然后请媒人传到女方催妆,名为:催妆诗。诗词多为五七言近体,多颂赞吉利语。到迎亲时,女方家门紧闭,男方为催新娘启门登轿,则反复吹奏催妆曲,放催妆炮,伴以递开门封。催妆要多次:婚礼前二三日,男家下催妆礼,有凤冠霞帔、婚衣、镜、粉等。
——催妆诗:天母亲调粉,日兄怜赐花。催铺百子帐,待障七香车。借问妆成未,东方欲晓霞。
——二催诗:高礼女誉嫁于可远,百僚举觞为宾相。
——三催诗:昔年将去山东游,第一仙人于状头。今日幸为秦晋会,早教鸾凤下妆楼。
三催四请后,高邦媛终于试穿了凤冠霞帔和婚衣,也照了镜擦了粉,这意味着高家同意迎亲。敖媒人说过不少亲事,大多是达官贵人,但像于可远这样,名声好有贵人相助,怎么看都是天作之合的姻缘,敖媒人也希望婚事能圆满,好给她日后增添吹嘘的资本,因而分外卖力。
在高府收下催妆礼后,敖媒人从高府带回高邦媛赠送的花幞头回到了于府,并告诉敖媒人,高府第二日会来于府铺床,以及整个铺床的流程,让于府提前准备好,尤其要有酒水和赠礼招待女方家过来的人。
铺床这种结婚礼仪,一般是在婚前三日挑选一日,女方派人为新婚夫妇整理被褥,在宋朝时就已经相当通行。铺床的人一般由女方家邀请,且必须是父母双全、健康长寿、配偶健在、生儿子,家庭幸福的女人进行,也被称赞为“全活人”,以求他们将好运气传递给新婚夫妇。
帮伴郎团们整理好衣物,于可远又到新房看看,主要是看看床铺得如何——
婚床上,已经被撒满了花生、桂圆、莲子、栗子和枣等干果,这是取义“早立子、莲生子、花生子(儿女双全)”。除此之外,还有扫床、铺鸳鸯枕和龙凤被。枕头和龙凤被是高拱夫人所赠,皆是上等中的上等。
这里还有一件相当有趣的事。
其实铺床不仅是床褥枕头这几样,还有最重要的嫁妆箱箧——女方的衣物首饰等细软都要在这一天搬到于府里。巧的是,从高府到于府,这是两个不同的县,就算是马车也要拉大半日。
送嫁妆这种热闹事,是平民老百姓最喜欢的了。甚至有好事的会数嫁妆的箱箧数量,跟各家比一比。因为大婚本就选在良辰吉日,当天撞上好几家结婚的本就是寻常。于可远要成婚的事,不仅是山东全省人尽皆知,朝野上下也都很关注,因而其他家近期成婚的要么默契避开,要么也绕道不跟他们家相撞,不怕比聘礼和嫁妆,就是怕和于可远比。
人家是整个朝廷都来资助,谁能比得过?
且不提于可远本身,光是迎亲人选就够吓人的了,人家那人山人海的迎亲队伍往对面一站,你家那点人岂不是没脸?
铺房这一天,很多邹平县百姓都起得很早,想看看高府给高邦媛准备了多少箱嫁妆,能不能绕半个邹平县。但令他们十分失望的是,高礼在这件事上还是有分寸的,该备多少就多少,不该备的一样不多,即便东苑那头想要大张旗鼓添嫁妆,都被高礼严词拒绝了。因而嫁妆看着中规中矩,在山东很多富商眼里不算什么,但也绝不算寒酸。
但到了于府,众人打开最前面的那箱,就知道高礼这人还是蛮厚道的,虽然未必多贵重,但样样都精挑细选,有着各种好兆头。
这些婚前的程序走完了,最重要的便是大婚当日。因而尽管前一晚还有很多事情没处理,于可远吃饱喝足,还是早早睡下,到了五更天邓氏便将他叫醒。而这时迎亲队伍已经来了,全都穿着迎亲的袍子,清一色“福余织坊”出品,一溜站开,颇为气派。
林清修自然不必多说,本身模样就俊俏,在军中历练这么久,颇有一种运筹帷幄的感觉。俞白、俞占鳌等人更是硬朗做派,站在那里就像一座山,让人倍感安全。
最儒雅的反倒是俞咨皋,穿上这身袍服,反而看不出是在沙场熬出来的,十分俊俏精神。
还有几个是临时过来,于可远并不算熟悉的,高拱的两个儿子,张居正的弟弟,以及谭纶的长子。
于可行、于可礼和于可至也早就赶到,在邓氏那里求了好几天,说什么同族人,既然于可远要认祖归宗,可敬和他父亲也要写进族谱,那迎亲这种大事,于家必须也得出门。邓氏问过于可远,于可远说这事让她拿主意,她想了几天觉得也在理,便让他们进了迎亲队伍,还烦请俞白他们帮忙监视。于可远觉得没必要,但这样能让邓氏放心,他也没多说什么。
至于后面那一群人,认识的不认识的,于可远只让俞白俞占鳌他们调查了明细,确定没有问题,管他是哪家的,愿意进来便进来,毕竟是帮他和邦媛壮面子的。
“先生……”
这时,身后响起一个极稚嫩的声音。
于可远心头一紧,忙回头看,竟然是喜庆。
“先生能带着学生吗……”喜庆像是刚哭过,眼睛红红的。
于可远一把将喜庆抱过来,帮他擦了擦眼角的泪珠,“什么时候来的?”
“我……学生和朱先生过来的,刚刚……”喜庆一边说,一边努力忍住泪水,“刚刚王先生叫学生过去,和学生说了一些……”
于可远拍拍喜庆的肩膀,“好了,什么都不要说了,以后就跟在我身边。”将喜庆放在自己身边,握住他的手,想了一会,道:“叫我老师吧。”
那位大师的孙子……
喜庆瞪大双眼,“真,真的吗?”
“嗯。”
于可远点头。
“老师!”
大喊一声,喜庆在地上三跪九叩,行了大礼。这回谁也没有拦着,于可远也没有。
俞咨皋:“哎,这孩子……”
礼毕,于可远将喜庆拉起来,笑着道:“拜了师,现在,老师带你去见师娘,好不好?”
喜庆用袖子摸了摸鼻涕,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喜庆要好多师娘!”
“噗嗤……”
众人齐齐大笑。
就是于可远也忍俊不禁,摸了摸喜庆的鼻头,“那可不行,老师只能有一个,师娘也只能有一个。”
“……”喜庆吐了吐舌头,“弟子记住了。”
“走吧,出发!”于可远朝着身边的迎亲队伍招呼了一声。
话音落下,府外噼里啪啦的炮仗声便响了起来,声势之大险些没将迎亲的马队惊住。
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地望城外而去,但凡路过商铺酒楼和茶坊,总会有人点响喜炮,这些喜炮大多是店家送出的祝福。
这会儿从道路两旁过来围观的百姓纷纷对于家这浩大的迎亲队伍表示震惊。
人家娶亲,自家也娶亲过,怎么能有这么大的差距?
这还是寻常百姓看热闹,一些略懂官场的人越看却越是震撼。
这是什么迎亲队伍!最前头那群迎亲使里面,有的是官宦,有的是官宦子弟,有的是翰林院院士,还有一大批东流书院和稷下学院的学子,更甚至还有几位军功赫赫的千户和指挥使,然后又夹杂着大量商贾!
这些人若都和这位新郎官真心交往,是不是太厉害了点?
如果没看错,跟在迎亲队伍最后面的那两个仪仗队……该不会是司礼监和裕王府的人乔装打扮的吧?
……
高府外也是一番热闹景象。
但和于府这头的喜庆不同,高府外的喜庆中夹杂着一些慌乱。高府嫁女,高义这个长兄自然该出面。作为高邦媛的伯父,高礼这次充当着送亲使,本应笑脸迎接来往宾客,这时却黑着一张脸站在门口,就算是深秋这样的冷日,竟也大汗淋漓,不时地朝着远处张望,好像是在等着什么人。
直到两个声势浩大的马队缓缓而来。
“终于来了……我还以为,我们被抛弃了!”高义失声道。
高大娘子在旁埋怨道:“这两位贵人办事也太不靠谱了,本来大婚当日,于家和咱们家同时行动,才能稳妥,这样关键时刻,他们竟然就允许于家临阵倒戈?”
“你就少说两句吧!云媛准备得怎么样了?”高义小声问。
“万无一失,只要你们这块不出错,我就保准能让女儿嫁到于家!”高大娘子冷笑道,“他高礼算什么东西,也配在咱们东苑头上拉屎!”
“行了行了,回去再看一眼,这种关头,可别出什么差错。”
“知道了!”高大娘子应了一声,又往东苑去了。
而这时,高义悄悄走到一旁,对仆人小声道:“跟大师们说一声,王爷和严大人已经到了,让他们准备准备。”
“老爷,我这就去办。”
然后,高义重新挂上笑脸,大踏步地朝着那两个车队迎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