稷山县,稷山学院。
深秋的寒风卷着小雪扫过枯黄衰败的草,向着远方飞去,低垂的阴云亲吻它的姊妹——在风中乱飞的灰色的炊烟,从山间冲进书院,从街上卷到亭台。
树叶发出萧萧飒飒的响声,像是在悲哀地哭泣。
这里人头攒动,人声鼎沸。
这里的步伐沉重且谨慎。
这里没有欢声笑语,只有绵延不尽的翻书声。
最初,所谓的四宗会讲,只是心学四家关起门讨论自家学说的一种辩讲,但随着心学发扬光大,在海内盛行,尤其得到了嘉靖帝的极大褒奖之后,备受嘉靖帝推崇的道教逐渐向着四宗靠近,而被道教排挤,庙宇雕像被不断蚕食的佛教,为了最后的生存,也不得已向心学靠拢。
四宗会讲,名义上是心学自家的辩论,但近些年,已然成为释儒道的辩讲,关乎教派、关乎政治、关乎文坛风向标。
在稷山学院的后院,有几进几出的大院落,这些平日里只有德高望重的先生才能居住的场所,此刻已然住进了前来参加会讲的达官贵人和大文豪。
譬如最东边这个院落,住着威名赫赫的岐惠王及其子女,还有盔甲侍卫们守在大门口。
东边第二个院落,虽然没有对外表露身份,但谁都知道,严世蕃、鄢懋卿等人便住在里面,从外看是安静得很,里面却歌舞升平、觥筹交错,与书院的调性格格不入。
东边第三个院落同样大有来头,是司礼监秉笔太监石迁及一众随从太监的居所。
东边第四个院落,是北镇抚司锦衣卫都指挥使陆经,随行的九爷和十三爷已经被秘密调回北京接受审讯,新来的一群锦衣卫不仅对陆经的指令阳奉阴违,还受陈洪所托,秘密监视着陆经。
东边第五个院落,也是所有院落中最尊贵最中央的那个院落,住着裕王侧妃李氏以及世子,大太监冯保,婢女翠云和碧萝也在其中。当然,侧妃李氏的那个侄子也跟着住进了小院的偏房。
侧西的那个院落,住着一群大人,将军和幕僚们。从胡府出来的徐渭,跟着戚继光、俞大猷和俞咨皋快马加鞭赶到了稷山县,率先住进这个院子,亲兵队里三层外三层,重兵屯守着,看似是在守护自己的院落,实则是在守护裕王妃和世子。在随后的一天,谭纶和赵云安也相继来到这里,和戚继光、俞大猷汇合。
侧西的第二个院落,住着高拱一家子。于可远一家人也跟着住进了这个院子,四口人住在偏房,虽然拥挤一些,但凭他们的身份地位,暂时还不能单独享用一个院落。
侧西第三个院落住着张居正及其家人。
侧西第四个院落住着王正宪,而在偏房里,住着朱彦、汤显祖等东流书院来的人。
侧西第五个院落住着老和尚,似乎自从他踏入这稷山书院的那一刻,隐瞒了几十年的身份便忽然公开了,也变得极其敏感,除了高拱等人外,没有任何人前来拜访。
……
一帮人刚到稷山书院,住进自己的院子,稍加整顿,便到了高拱的院落。
见到王正宪和老和尚,高拱马上站了起来,充满期待地问道:“情况怎么样?第一辩是什么?”
王正宪表现得没有像高拱那样急切,但看着于可远的目光也闪烁着探寻。
“一切在你们离开北京城之前,皇上就有了决议,这次首辩是来势汹汹啊。”
王正宪的话让大家又沉默了。
老和尚:“千古难辩的老辩题,佛道之争,《老子化胡经》。”
“竟然不是心学的辩题……”张居正眉头皱得很深,“若是这样,恐怕和朝堂有很大联系,我们需要派人吗?”
王正宪:“当然,这次辩讲,我们只能胜,不能败,可远,你是否有把握?”
于可远摇了摇头。
“连想都没想,你不愿意尝试?”高拱又在屋里踱步,显得有些气愤。
于可远:“本就没有办法辩赢的题目,何来尝试一说呢。”
高拱:“你们呢,总得说话吧?”
众人都是不语。
于可远接着道:“皇上虽然笃信道教,却也并非全信,否则便不会让蓝道行死在狱中,道教借着皇上的宠信,这些年来没少与佛教斗争,侵袭佛教的地盘,拆佛寺,改佛像。我大胆猜想一番,为裕王爷将来入继大统铺路是一个,摆开阵仗让严世蕃他们入阵是另一个,师相,我这样说,可有错处?”
“你这么说,倒也颇有道理,为裕王爷铺路能讲得通,但给严世蕃他们设局又怎么讲?”高拱问道。
于可远没有直接对高拱讲,而是望向王正宪:“先生,第一轮辩讲的题目出来了,目前可有人选吗?”
“没有确切的名单。”王正宪摇头,“因是佛道之辩,我们四宗没有参与的理由,但总需要有中立方作为裁判和证人,裁判方面,我们四宗各出一人,朝廷出两人,裕王府出一人。”
于可远点头:“那岐惠王和严世蕃那头,可带了些什么人来?”
“带了不少人……”
王正宪忽然明白于可远是什么意思了,深深地望着他:“岐惠王聚拢了相当大的佛教团队。”
接着,王正宪当众念出岐惠王那座院子里的诸多僧人。
北京城中,圆福寺的从超长老,奉福寺的德亨长老,药师院的从伦长老,法宝寺的圆胤长老,资圣寺的统摄至温,大明府的明津长老,传教寺讲主了询。
蓟州甘泉山本琏长老,上方道云长老。
滦州开觉寺祥迈长老。
大名府法华寺讲主庆规,龙门县杭讲主行育。
大都延寿寺讲主道寿,仰山寺律主相睿,资福寺讲主善朗。
绛州唯实讲主祖圭,蜀川讲主元一。
“来势汹汹啊!”
高拱惊声骇道。
张居正一字一顿地:“他们这是奔着皇上来的!”
“搬倒了道教,就等同于在打皇上的脸,就算为裕王爷铺路,也不至于拿出这样大的代价……”高拱声音如雷。
虽然大臣们都不希望嘉靖问道修仙,消耗大量国帑,但真让这群乱臣贼子在会讲中将道教贬低得一文不值,丢脸的不仅仅是嘉靖,他们这些做臣子的也只会惭愧。
“我相信裕王妃已经有了万全的准备。”于可远笑着道。
众人的眼睛睁大了。
正在这时,院子外,冯保慢悠悠走了进来。
“诸位在议论什么?”冯保笑得像朵菊花。
高拱忙迎了出去,“听说会讲题目出来了,我们正聊着呢,公公请进,近来一切安好?”
“好,能不好吗?只是劳累了一些,本想着出了北京城,是陪同王妃世子享福的,哪知道竟比在王府还累!”冯保半开玩笑地说着。
“都是为了朝廷。”高拱笑着应道。
“是啊,为了朝廷,诸位大人也很劳累吧?”冯保笑眯眯地望向众人。
当看到于可远时,他目光短暂停留了一下,然后不等众人接言,便道:“会讲第一题是佛道千古难辩的题目,《老子化胡经》,诸位大人可有合适的人选啊?”
众人默契地都没有开口。
冯保笑了笑,“虽然诸位大人并不笃信佛道,但忠孝帝君万寿帝君飞元真君在上,我们这些臣子在下,总不能看着他老人家的颜面扫地吧?大人们?”
王正宪不得不接话了:“原是四宗会讲,首辩是佛道之争已然不妥,若从四宗中挑选弟子参加,后面涉及四宗辩题,再参与,无论胜负,都掺杂了佛道,多少有些不美。公公若觉得我们该派人参与,就从四宗外挑些人来。”
“我觉得他就很好。”
冯保指着于可远道:“他虽是你们东流书院出来的,却也是高阁老的弟子,是皇上赞赏过的孩子,由他出面为道教争辩最为妥帖。诸位大人以为呢?”
众人仍然沉默着。
冯保继续道:“当然,咱家不会让他一个人面对那些佛门大师。王妃这些日子下了不少请帖,也青睐不少道教泰山。”
说着,冯保从袖口掏出一份名单,递到高拱手里。
高拱接过,便当着大家的面读了出来。
分别是——
大都天长观:道录范志英、道判魏志阳、提点霍志荣、讲师周志立、讲师周志全、讲师张志柔、讲师李志和、讲师卫至益、讲师张志珍、讲师沈志真、讲师郭择善、待诏马志宁。
真定府神霄宫讲师赵志秀。
开元观讲师张志明。
平阳路玄都观讲师李志全。
代阳胜宁观讲师石永玉。
抚州龙兴观观主于志申。
真是振聋发聩的名单!
嘉靖朝有名有姓的道士,近乎被裕王妃请了个遍。但即便是这样大的阵仗,冯保仍然不够自信能战胜岐惠王请来的那些和尚。
原因无他,论《老子化胡经》,道教本就是理弱的一方。
譬如北魏孝明帝正光年间(公元520——525年),曾命沙门、道士对讲宫中。
道士姜斌便说:“依《开天经》所言,老子于周定王三年生,年八十五岁时西入化胡,以佛陀为侍者。”
沙门昙谟最反驳说:“佛陀生于昭王二六年,入灭于穆王五二年。自入灭之后至于定王三年,已有三四五年之久。姜斌不详史实,而胡说什么老子化胡,不是荒谬绝伦吗?”
孝明帝令群臣详定此事真伪,太尉萧综等人说:“《开天经》是道教伪造,欺世惑众,当流放姜斌,废止开天伪经。”孝明帝于是采纳其建议,流放姜斌于马邑。
再如唐高宗总章元年(公元668年),诏百官僧道会于百福殿,议《老子化胡经》的真伪。
沙门法明排众而出说:“此经既无翻译朝代,不是伪经是什么!”
道士愕然,无人能应。
高宗遂令搜集伪经,尽数焚毁。
然而,《化胡经》早已广传民间,实难一举烧尽。
自《老子化胡经》一出,道教以此事攻击佛教,凡有道观,必画老子化胡成佛之相,佛教亦于诸寺画老子之形,予以丑化。
唐中宗神龙元年(西元705年),下诏说:“如闻道观皆画化胡成佛之相,诸寺亦画老君之形。两教尊容互有毁辱,深为不然,自今并须毁除。其化胡经屡朝禁断,今后有留此伪经,及诸记录有言化胡者,并与消除,违者准敕科罪。”
此令一下,《老子化胡经》逐渐绝迹,化胡之争才日见消停下来。
那时,佛教已与中国文化结成一体,除了道士之外,很少有人认为佛教是夷狄之教了。
“老子化胡”是华夏佛教史上长期争论的问题,虽然最后以行政命令的方式废除了,但在佛教发展史上,《老子化胡经》确实给佛教带来极大危害,有多次佛教法难皆与此事的争论有关。
如今四宗会讲,重新拿出“老子化胡”这个议题,还是嘉靖帝亲自拟定的,对于佛教来说,显然会想到这是嘉靖帝在位末年发动“灭佛”的征兆,想要绝地反击。
而岐惠王想要夺得江山正统,不仅要谋害世子和裕王,也需要师出有名,若能靠佛教驳倒道教,便可重创嘉靖数十年玄修的正当性,使圣德受到极大损害,这将是对嘉靖帝位的一次强有力冲击。
佛教和岐惠王各取所需,臭味相投,便绑定在一处了。
而事实上,《老子化胡经》确实是证伪的,道教先天就不占优势,辩论这个题目,简直是漏洞百出。
就算于可远深知历史轨迹,以这个题目获胜,也没有半点头绪。
于可远的思绪也很乱。
他想到全真教与佛教斗争的那次,全真教不仅武力打击,甚至再次祭出心理战术的大旗,那已经是行政命令废除《老子化胡》之后,他们又找到《老子化胡》和《老子八十一化图》,宣称是老子创立了佛教,甚至老子及其弟子尹喜就是佛陀。
后来佛教徒想到当时的中原霸主蒙古人。
双方在首都拉哈和林的万安阁进行一次辩论。
辩论开始,福裕便发难了,说:《老子化胡经》说老子生于五运之前,也就是天地之先,可是根据《史记》,老子和孔子都出生在周代衰落之后。甚至他举出了一首唐诗,这首诗也说老子生于战国时期。最后他反问:如果老子是大贤,应该辅佐国君安定百姓,可为什么他放弃中原的混乱不管,反而跑到西方去了呢?
道教无言可辩。
这次辩论对全真教发展是一次重大打击,掌门人李志常从此信心全无,第二年便去世了。
后来的每次佛道之辩,只要涉及《老子化胡》,道教皆是惨败。
于可远自忖没有这个本事能帮助道教取得胜利,他深吸口气,走到冯保面前,恭敬地行了一礼?
“回禀公公,倘若是别的议题,可远或许能尽力一试,但‘老子化胡’对道教而言是无胜之辩,公公若要求胜,可远无计可施。”
冯保仍然笑着,“不求胜,但也不能败,你可能做到?”
于可远顿了一下。
冯保目光望向远处的俞咨皋,对于可远道:“怎么,你妹妹没有跟来吗?娘娘刚才还念叨着,要让翠云和碧萝带阿福过去叙叙话呢。”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于可远只能忍下怒火应道:“我尽力一试便是。”
俞咨皋也从人群里走了出来,“闲暇时我也读了不少关于佛道的书,公公,可否算上我一个?”
冯保轻笑两声,“真没想到,俞大人不仅仗打得好,还情根深种啊,你应该知道,这场辩论输掉的后果是什么。”
俞咨皋面不改色道:“知道。”
“好!”
冯保拍了拍手掌,“就凭这个,咱家敬佩你是个汉子,若真能平了这场辩论,无论在王妃还是裕王面前,你们心中所念所想,咱家都要为你们进言一番!”
于可远和俞咨皋双眼都是一亮,回礼道:“多谢公公体恤。”
“好了,明日辩讲就要开始,你们准备准备吧,咱家就不叨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