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虽然不大,但五脏俱全,位于东阿县中心街,占地面积约一千平米,坐北朝南。由南向北依次为照壁、大门、仪门、卷棚、大堂、宅门、二堂、三堂及附属的科、班厢房等;东侧副线依次是狱房、厨院、知县宅等,西侧副线是虚受堂、思补斋、大仙祠和后花园等。
李孝先进入衙门,便立刻在二堂提审楚良和常育温,以期迅速结案,避免祸及自身。
俞咨皋当然是陪审,此外,一边还坐着个宦官。无论府、州、县的哪一级,都有宦官负责对当地官府检查的使命,何况这个案件牵扯到通倭的大事,内廷派来的周礼公公理所当然地也参加了陪审。
为防止串供,历来审讯这样的罪员都是隔离分开提审。首先带上堂的是常育温。
大明朝官场的惯例,罪员在审讯定案上报圣裁之前,问官应该以礼待之。有一种说法,大明的官员获罪概率太高,即便没有罪过,被人诬告陷害也有可能一夕之间锁链加身。今日的问官,难保就不是明日的罪员,推人及己,今日礼待旁人,便能为明日旁人礼待自己留下余地。
所以,常育温被带到二堂之前,就已经被去掉了锁链,而且在中央摆了一把凳子,让他坐下来。
于可远、林清修和其他几位秀才就没有这样的优待。林清修等人因有秀才身份,见官不必下跪,但礼节还是要有的。
“晚生林清修,拜见大人。”
“晚生……”
待秀才们行完礼,于可远向前踏出半步,双手放于胸前,右手在内,左手在外,双肘并不抬高,两手臂成一自然圆弧形,深深向堂上的李孝先拜道:“草民于可远,拜见大人。”
“起来吧。”
李孝先点点头,话刚出口,双眼猛地瞪大,瞅了好半晌,“你就是于可远?”
“正是。”
李孝先皱着眉,沉默了好一会,才幽幽道:“好,你很好。”
声音很重,带着一种不言自明的威严。
于可远微眯着眼,瞬间就想到李衮回来告状了,也不惊慌,退到林清修等一众秀才身后。
见过礼后,众人纷纷望向堂中的常育温。
常育温的神态倒是让几个审他的人都有些诧异。以往这人胆小怕事,极善推诿责任,在东阿县都是出了名的,今天却变了个人,缓步走到堂中,向上面的李孝先深深一揖,然后分别向两侧的宦官周礼、指挥佥事俞咨皋拱了拱手,便安静地坐在凳子上,将双眼闭紧。
李孝先朝堂下站着的县丞,以及左侧记录的主簿对望了一眼,然后和周礼也对望了一眼,唯独没有看俞咨皋。
“常育温。”李孝先喊他。
“革员在。”李孝先依然闭着眼睛。
李孝先:“事情的经过我已了解。你在东阿县任巡检一职已有九年,本官念你家有老幼,平日从不肯苛责一点,你却纵容子嗣,暗通倭寇,做下这等朝野震惊之事,这些年,你和楚良两个人一共在倭寇手里拿过多少钱款,最好是自己都招认了。我们也好向朝廷呈报。你若不招,不仅要受皮肉之苦,还得累及家人,你明白吗?”
于可远暗暗思忖。
这番话说得看似没什么毛病,但句句不提通倭的背后主使,还着重强调了“两个人”的关键词,又暗指家人,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常育温还是闭着眼,“大老爷,钦差大人,还有俞大人,我常育温究竟拿过倭寇多少钱财,你们可以自己去查嘛。”
李孝先:“我们自然会查,现在是给你机会。大明律规定,查出来和自己供认的量刑大有不同。”
“无非是早死晚死,死得洒脱,死得难看罢了,在革员看来,并没什么区别。”常育温睁开了双眼。
他被关在牢里几个时辰,这期间早将事情想得明明白白。李孝先想要自己顶罪,不能往上攀扯,而俞咨皋看似站在了大义上,是视贼寇为大敌的忠心之士,但在通倭这件事的立场上,恐怕也未必那么干净。
死罪难免,但如何能尽量不牵扯家人,是他真正关切的。
众人都是一怔。
周礼脸上立刻露出了冷笑,却并不接话,因为问官是李孝先。而且作为内廷之人,一举一动皆代表皇上,通倭这件事可大可小,往上延伸,却也代表了朝廷两个派系的角逐,不关内廷的事,他自然不会插手。
唯有俞咨皋坐得甚是舒坦,案几上的茶水一杯续了一杯,眼睛微眯着,时而瞟向于可远,又笑了笑。
李孝先也冷笑了一声,“常育温,你是嘉靖十九年的举人吧?”
常育温眼神有些变化,“十年寒窗,我对不起父母殷殷嘱托,有负圣人教诲,更有负朝廷期盼。”
李孝先:“那我今天不同你讲孔孟两位圣人,老子有句名言,‘天网恢恢,疏而不失’,你一定听过吧?”
常育温:“我已是天网中的蝼蚁,大老爷无需讲这些。”说完这些又闭上眼,不再开口。
堂上一片沉默。
李孝先突然对两侧的衙役喊道:“传证人!”
坐在大堂案几前的主簿立刻站了起来:“传证人林清修,高奉,赵安兆,……、于可远!”
常育温这时的脸抽搐了一下,眼睛闭得更紧了。
众人上前。
李孝先:“你们在县外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这两人是如何暗中通倭的,都需如实禀明,不得有丝毫隐瞒。”
“是。”于可远等人同时回道。
李孝先把目光转向了林清修:“你是东阿县的秀才,县试时我当主考官,算起来,你也算我的门生。只要不行差踏错……将来科举仕途,光耀门楣,指日可待啊。”
明里暗里一番警告后,李孝先才问:“常育温之子常方,楚良之子楚彪,这二人给倭寇送粮食时,你可在现场?有关通倭之事,是否由常育温和楚彪二人领头,其子等人实际作为?”
林清修压根没听懂“领头”二字的深意,更没在意前面的警告,道:“禀大人,晚生当时正在现场,亲眼瞧见楚彪、常方等人将一马车的粮食送进倭寇寨营,当时常育温与楚良正在外面,目睹这群人进去的。”
李孝先满意地点点头,朝着堂内的另一人道:“马保宁,这是否也是你的说辞?”
马保宁拱手一拜:“回大人,林清修所言没有半分隐瞒。”
李孝先缓缓站了起来,朝着两侧的俞咨皋和周礼一拜,“钦差大人,俞大人,如今人证物证据在,革员也已伏法,是否可以结案了?”
周礼靠在椅子上,声音很尖细,却并不刺耳,慢悠悠道:“咱家可不懂这些,李大人觉得能结案,就结吧。”
“是。”李孝先应了一声,又转向俞咨皋:“俞大人以为呢?”
俞大人将茶盏放在案几上,静默了好一阵,“如何结案?”
“常育温与楚良通倭情事证据确凿,依大明律,这是斩首之罪,其亲族眷属也应流放五百里,开堂前,马保宁已将供状写明,且钦差大人与俞大人皆是赞同……”
“将案文拿来。”俞咨皋朝着主簿招招手。
主簿有些惊慌,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向李孝先投来询问的眼神。
李孝先皱了皱眉,但陪审官想看案文,这是极其合理的,况且俞咨皋比自己的职位高太多,明知他怀有别心,眼下也只能点头。
主簿将案文送到俞咨皋的案几前。
俞咨皋详细一遍,沉吟了几秒,“革员和证人也传阅一遍吧。”
主簿又将案文传给常育温,常育温摆摆手,并不想看,主簿将案文送到林清修等人手里。
于可远是最后看的。
案文是记录审讯的全程,应该包括主审、陪审、受审、证人的所有言辞。主簿记录的倒也齐全,但唯独少了他询问林清修之前,那句明里暗里的警告。
将案文递还给主簿后,俞咨皋问道:“你们可认同?”
认同之后,就要画押,案情就算结一半。只需照搬再审楚良,通倭的前后原委和罪名就定论了。
常育温不说话。
正字马保宁连连点头应是。
林清修等人互相对视一眼,又都将目光望向于可远。
看到这一幕,李孝先眉头更紧了,他哪里还不清楚,于可远才是这群人真正的主心骨,于是厉声喝道:“认不认同,要你们扪心自问,左顾右盼干什么?”
在这等威压之下,一个秀才连忙喊道:“晚生觉得,这案文并无不妥。”
一个出声,接着就是一片,几个呼吸之后,就只剩下林清修和于可远还没出声。
“怎么?你们两个有异议?”李孝先将惊堂木狠狠往桌子上一砸,如雷一般的巨响在众人耳畔炸开。
林清修一个趔趄,双目微睁,就要回话时,却被一旁的俞咨皋打断道:“你们是证人,不是犯人,只要不说谎,想讲什么就讲什么,没谁敢这样治你们的罪。”
林清修顿时稳住了。
俞咨皋又道:“有我,周公公和李大人在这,更没人敢在事后找你们的麻烦。李大人,我说的没错吧?”
李孝先眼神一闪,笑道:“俞将军说笑了,谁敢寻证人们的麻烦呢?”
俞咨皋将茶盏捧在掌心里把玩,视线却落在于可远身上,“你在想什么?”
于可远拜道:“敢问几位大人,主簿大人兼任文书一职,对案件记录在案时,应该奉行何等原则?”
李孝先黑着脸不应答。
这时周礼眼睛放着光,好一番打量,才笑着道:“进入议案程序,一应办案人员的问话、答话都应记录,就算是咳嗽,放屁,也都要记录在案。”
“多谢大人回答。草民心中有疑,还请主簿大人解惑!”
周礼公公这番话,就像是王命旗牌和尚方宝剑,拿来就可置人于死地!
主簿面皮抖了抖,很不自信道:“说……”
“知县大人拍堂时,就已进入议案程序,草民不知,为何知县大人询问林清修的话,会漏了一大段?”
“哦?竟然漏了一段?”俞咨皋笑眯眯地将茶盏放在案上,慢悠悠从座位起身,走到主簿面前,直接将案文拿起,佯装在读,然后道:“不愧是年轻人,记性就是好,我刚刚读时,就没注意到有漏了一段。你说说,都漏了了什么?”
然后对主簿道:“他说,你写,要详细标明,这是后补的案文,为何后补,也要详细记录在案。”
主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属下只是觉得,那段话实在与案情无关,这才没有记录,还请大人恕罪!”
俞大人眯着眼,“你是主簿,归县衙管,我岂能治你的罪?你若真有过错,自然有李大人向布政使司禀明。你且详细记录就是。”
主簿又转向李孝先,依旧跪着:“还请大人开恩!”
这时,李孝先的脸色已经黑如煤炭,低吼道:“亏你在县衙干了六年多,这点规矩都不懂!俞大人要你详细记录,你就详细记录!哪来那些废话!”
“卑……卑职这就记录!”
于是乎,于可远将李孝先刚才对林清修所讲的话,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你是东阿县的秀才,县试时我当主考官,算起来,你也算我的门生。只要不行差踏错,将来科举仕途,光耀门楣,指日可待啊。”
这番话一讲出来,李孝先、县丞、主簿等人的脸色皆是一变。
这种文字出现在案文里,可大可小,若有人想做文章,就可以“诱供、诱证”来推翻案文,但若有后台庇护,也可全然忽视。
但到底是个把柄,容易落人口实。倘若没有旁的心思,一个任职十几年的知县,绝不会犯这样的程序性错误。
李孝先气得脸都发白,他没有想到,区区一介平民,竟然敢和自己对着干!他哪里来的底气?谁是他的后台?他的目的是什么?
主簿抖着手,将这番话重新记录在案。
“既然全部记录在案了,常育温这份供状,现在就可以印上烤漆,再审楚良!”李孝先立刻开口。
这时,常育温缓缓睁开了双眼,直视着李孝先,讽刺道:“大人,您如此迫切想为革员定罪,当真是深谋远虑啊!”
说话间,几个衙役带着案文,来到常育温面前,让他按手印。
常育温迟迟不肯按,因为这手印一旦按了,事情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亲眷被流放,还是因通倭罪名,这和被判死刑没什么区别。
他在等一个机会。
被压往县衙路上时,俞咨皋曾经暗示过的机会。
俞咨皋重新落座,望向于可远,“旁人都无异议,你可还有?若是没有,革员签字画押,你也签字画押,可要想清楚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于可远。
于可远缓缓抬起头,声音平淡:“草民还有一个疑惑。”
“说!”李孝先咬着牙低吼道。
“诸位先生可还记得……”于可远望向林清修等秀才,“案发之时,楚良同常育温讲过这样一段话:上头之所以迟迟不处置这群倭寇,不就是为了更多油水吗?他们占了大头,我们喝些汤总也应该。”
林清修等人怔愣住了。
好半晌,林清修迟疑道:“好像是有这样的话。”
“当初吵吵闹闹的,我没听太真切,但大概是这个意思……”另一个秀才道。
李孝先的脸黑如煤炭,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现在他终于明白,俞咨皋到底所谋为何!他这是想将通倭的罪名往上扯,往严党的身上泼!
而于可远,正是他手中的一把利剑。
想到这里,李孝先顿时坐不住了:“常育温!本官问你,你是否真同楚良讲过这样的话?你要明白,胡乱攀扯上司,再算上通倭一案,你的亲人家属就不止流放五百里那样简单了!”
常育温皱着眉,没有答话。
李孝先朝着周礼一拜,“钦差大人,这几个证人满口胡言乱语,本陪审官觉得,他们不应再出现在审案堂内,是否应该立刻驱逐?”
周礼和蔼一笑,“咱家来这里并不为审案,只是牵扯到通倭一事,将来皇上询问,咱家要有话可回。至于如何审,如何结,李大人和俞将军做主便是。”
周礼代表皇上,他这番事不关己的模样,倒也符合宦官一惯的做派。
李孝先思忖着,不能再让于可远继续讲话,一咬牙,将惊堂木用力一拍,“来人!将这些胡乱作证的家伙赶出去!”
于可远上前一步,“胡乱作证这罪名可不小,还请大人直言,草民何错之有?”
“你引诱常育温,想让他攀扯上司,本官姑且不问你受何人指使,就凭这番言论,这里面可有的是刑具!”
“是这样?李大人如何判断,于可远此言是引诱,而不是事实?”俞咨皋问道。
李孝先习惯地把头猛地扭过去望向俞咨皋,双眼瞪得溜圆,可就在目光一碰间,他立刻气馁了。
俞咨皋站在那里骨架高耸,双目如鹰,显出一副久在沙场的铮铮铁骨之势,那番杀伐之气,简直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