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大明幻象

玉熙宫里,嘉靖、陈洪、徐阶他们达成了怎样的默契,无人得知,这默契能有几分坚挺,更无人得知。

司礼监中,陈洪打压东厂和北镇抚司,安插自己的人手,派遣兵马到稷山县和济南府,究竟所谋为国还是为己,不光卢东实心里打个问号,所有人都犹疑。

内阁,徐阶、李春芳和杨博他们最终是否达成一致,围绕着保不保胡宗宪的立场,围绕着如何铲除严世蕃这个毒瘤,围绕着如何化解李氏朝鲜带来的一场潜在危机。

所有人都身处其中,有人大刀阔斧,有人静观其变,也有人坐在干岸上。

……

车帘垂着,细细的纱帘可以遮挡外面的视线,若是从里向外看,却也依稀可见。

官道上,行人,车马,叫卖声,熟悉嘈杂的声音,车轮轧在青石道上。

这里是应天府外了,街道宽敞热闹,不像江南贡院那样充满雅气,却也不像山东那样纯粹的闹,多少沾些斯文气,就连混混也少见。

昨晚征讨并没有于可远想象的那样繁琐艰难,无非是各自表明立场,愿意去见胡宗宪的,就跟着大部队,不愿意的,便同赵贞吉先去稷山县。

意料之中,又在情理之外,张居正竟然违逆了他老师的意思,跟在高拱身边了。

这令赵贞吉相当不满,但他和张居正虽然同属一派,各自也要争宠,也有斗争,并不阻拦。

出应天府城门的时候,高邦媛透过窗纱的帘子,朝远处看。

天阴沉沉的,像是快下雨了。

其实高邦媛不愿意在车上,如非应天府离绩溪太远,她宁愿走路过去。但是她只能坐在那儿,看着外头。

认识于可远才一年吧?可是感觉像过了很久很久,现在身处的世界,就像是另外一个世界。

外头嘈杂的声音,像是决堤了的河水一样,猛烈地将她双耳灌满。

高邦媛抱着膝盖向外看,半天都没有眨眼睛,邓氏轻声问:“邦媛,是想家了吧?”

高邦媛回过头,“家……谈不上多想,父亲恐怕早将我忘了,沉浸在那些人的追捧里。”

“高先生他……应该不能。”

邓氏愣了下。

高邦媛淡淡地说:“伯母,我父亲就是这样,一辈子都沦陷在自己营造出来的世界,我很小的时候开始,他就不管我了,任由大房那头欺辱责骂,若非外祖母护着,恐怕就得到井里寻我的尸体。伯母和妹妹外出日久,还有个家可想,我倒是不用。”

邓氏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有些时候我们觉得自己得到的很少,可是其实,我们拥有的真的不多。

应天府离绩溪县还有些距离,高邦媛在心里盘算着,至少要大半日的功夫,天黑能到。

因秉烛夜谈,熬了个大夜,于可远正躺在马车壁上睡着,有憨憨的呼声。

三人都静静地望着他。

这个家中唯一的顶梁柱,既支撑起这个家,也成为家中所有人的精神支柱。

“姐姐,你读的书多,能给我讲讲列女传吗?”阿福忽然问道。

高邦媛怔了一下,从阿福的眼底看出一抹决绝和毅然,她心头大震。

或许长久以来,他们都忽视了阿福的感受。她毕竟是个小孩子,经历的多了,大家便都将她同大人一般对待,她承受得并不比任何人少。

如今婚姻大事压在头顶,有她想寻求的,也有她想拒绝的,但万事由人不由己,在权势面前,一个女子又算得了什么?

“夏侯令女的故事,你听过吗?”

阿福摇摇头。

“三国时候,夏侯兄弟追随曹操南征北战,因夏侯家族曹操的祖姓,夏侯家族便成为那时候的名门望族。夏侯令女贵族出身,但为了巩固夏侯家的地位,便嫁给曹爽的堂弟曹文叔。奈何夏侯令女红颜薄命,曹文叔英年早逝,夏侯令女成了寡妇。当时很多人为她说媒……”

高邦媛抬头看着阿福,见阿福正聚精会神地听着,尤其听到说媒二字,眼睛愈发明亮起来。

高邦媛接着道:“为拒绝旁人说媒,夏侯令女便将自己的双耳割了下来,以表此生不再改嫁的决心。但夏侯家族不忍心令女守寡,尤其后来曹爽垮台,为摆脱和曹爽之间的瓜葛,便将夏侯令女抢了回来。夏侯令女为保全贞洁,不为娘家人左右,把自己的鼻子也割下来了。娘家这才无计可施,夏侯令女得以继续在曹家守节。”

话音落下,邓氏尤为紧张地望向阿福。

阿福笑了笑,“真是个贞烈女子。姐姐以为,她做得对吗?”

高邦媛沉默了一下,“生当同衾,死当同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也曾向往。但阿福,你真愿意做这样一个只在男人背后默默付出的妻子吗?你的荣辱,你的兴衰,你的喜怒哀乐,全凭旁人做主,乃至最后的生死,也要被世俗流言强迫……”

这话多少有些离经叛道,大逆不道。

邓氏脸色已经极差了。

但阿福在很认真地思考,“我不想。”

“阿福!”

邓氏沉声喝道。

“阿母,你已经窝窝囊囊了大半辈子,父亲和大哥在的时候还好,父亲个大哥走了,我们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虽然二哥不懂事,但很多时候,都是因为您一直隐忍,一直退步,且行且过,女儿不愿如此。”

邓氏愣了一下,然后低下头,不吭声了。

确实,她窝囊了大半生,受过的苦她最清楚,这样的老路,她不愿自己的一对儿女继续忍受。只是三纲五常伦理道德压迫,一时间难以接受高邦媛这样的思想。

“阿福,不要多想,事情还没坏到那个程度。”高邦媛轻轻拍着阿福的肩膀,“戚将军和俞将军在军中极有威望,深受裕王信任。而且戚将军和俞将军上面是杨博杨大人,现在也是高阁老的人,多少能在皇上和裕王面前说上话,倘若俞大人有心与你,这件事,裕王妃也不敢过分强求。”

“但那毕竟是王妃,真得罪了,哥哥今后的处境不会好过。”

于可远睡得其实并不实,听见这话便睁开了双眼,“在钱财和色欲面前,伦理道德会羞怯地匆匆溜走,裕王妃不是圣人,她所求无非是织染坊,想为她母家寻些好处,另则,将来若世子继位,便是两宫太后同朝,她也在为后面的事做准备,想清楚这两点,投其所好,妹妹你的事情便不算难事了。”

阿福知道于可远是在安慰自己,事情不可能那样简单地完成,但也确实有些道理。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邓氏这时将积压在心底的疑惑讲了出来:“可远,你跟阿母说实话,你和邦媛的婚礼,真会有些不相干的人来闹事?”

于可远望着邓氏,又朝高邦媛看了一眼,轻叹一声,“大概率是。”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明明是那些大人物的争斗,为什么要在咱们家这样重要的场合来……”邓氏有些语无伦次。

“阿母,这件事很复杂……”

“可远,还是和伯母说一说吧,高夫人她们私下里也常议论,但很多事,连高大人和张大人也未必会在公开场合里讲出来,十句话有九句话是试探,这样的话传到外面,就会越传越乱。其实,我也想知道你对这些事的真实看法,而不是在大人们面前权衡利弊后的表态。”高邦媛道。

于可远沉默了一会,郑重其事地道:“接下来我说的话,或许会大逆不道,阿母,邦媛,妹妹,切忌外传。”

“好。”三人同声应道。

“明朝开国以来,只在明太祖和明成祖真正实现了兴盛,但根源并不在财政和军事上的壮大,说通俗点,只是实现了朝局的稳定,同时疏通海上运输,向海外各国输送茶叶瓷器等物。实际上到现在,大明朝已经久病成疾,畸形的土地弊病始终没有多大改变,土地兼并越来越严重,百官贪,皇上更贪,这只能令大明更加依赖土地兼并,不断剥削百姓和商人的利益,国力改善再无可能。”

邓氏、高邦媛和阿福瞠目结舌地望着于可远,甚至邓氏还吓得捂住了嘴巴。

好在声音很轻,并不怕外面的人听到。

“明朝已经外强中干,却始终维持着‘大明幻觉’。”

“什么是‘大明幻觉’?”高邦媛惊声问道。

“嗯,大明幻觉,就是一种国家实力不足以支撑国家运行,却硬生生地以强大国家自我确认、以强大国家介入海外诸国事务、以强大国家掩盖国内党派尖锐矛盾、以枪打过架来为各种弊端遮羞的幻觉。这样的幻想,在百官和皇帝的心里不断循环论证,最终只能才促使举国子民陷入陶醉的自证和优越中,直到大厦将倾,改朝换代。”

“虽然大多数官员和百姓都在陶醉中,起码皇上,司礼监和内阁还是清楚的,他们深知国力已经不能再支撑几次大战,同样的,李氏朝鲜、蒙古和日本也非常明白这些。严嵩严世蕃搞这样一出,看似是绝境中求生,其实是鱼死网破,破罐子破摔,在拉整个大明朝陪葬,所以皇上不会再留情面,至少严世蕃不能活了,光是叛国谋逆这一条,他的亲信都要死。”

“我是想问,内阁和司礼监就这个事,会怎样做?胡部堂他,能保存吗?”高邦媛又问。

“胡部堂能不能保存,上面这些事说完,其实答案已经出来一半了。无论李氏朝鲜,蒙古还是日本,本应该维持现状,仰赖大明鼻息,并联合周围诸国,制约大明。事实上过去的很多年也一向如此,比如日本,自知它与周边国家没有任何共同利益,但是每个国家,包括大明,都必须分别认识到自己与日本有排斥所有其他国家的共同利益,这样,日本自身的安全得到保证了。”

“所以,严世蕃若是想挑起大和与日本的战争,想法便是错了,也注定得不到回应。”

“再说蒙古,一向喜欢利用大明与周边小国和诸多蛮夷的互相矛盾的利益和贪欲达到自己的目的,唆使他们互相倾轧,从敌对关系中坐收渔利,甚至敲诈勒索。这次北边蒙古进犯,实际上也只是小打小闹,趁着东南大战刚结束,来大明疆土掠夺些粮食和钱财度过冬天。”

“海外和北边都打不起来,大明便有充足的底子面对李氏朝鲜的挑衅,尽管这其中存有无奈和妥协,但实际上,李氏朝鲜二王子必定会受到裕王的扶持,坐稳朝鲜王的宝座,因为大明急需一个政局稳定的邻居向自己朝贡,来凸显它仍然如日中天的皮囊。”

“外部危机迎刃而解,讲到底,这次依旧是严党和清流角逐的延续,也是最终一战。你担心胡部堂的选择,其实能不能活命,全赖他自己选择。若他选择师生情谊,必死无疑,青史中会留下一个忠义孝皆可全的正面形象。若他选择谋生,背叛老师,可苟全性命,青史中便会留下一个忘恩负义、背后捅刀子,但为国为民的能臣形象。一个是以死求名,一个是以名求生,我也不知,部堂究竟会怎样选择。”

这些话,光是说出来就足够令人震惊,要想理解透彻,对三个不懂政治的女人来说还是太难了。

但最后的话,她们还是明白的。

胡宗宪的命始终掌握在他自己手里,但因高拱等人保他的立场,若他不愿意以名求生,也会给高拱惹上很多麻烦。

也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高拱的选择,也是拿着道德标准来逼迫胡宗宪做出选择。

高拱既为国,为心中的正义,也为他自己。

政治从来不是非黑即白的。

“可阿母还是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人要来你们的婚礼……”邓氏皱着眉。

“伯母,这个事其实很简单,严党和清流的最后决战,必定是血腥的。无论谁输谁赢,必定有很多见不得光的事情发生。若选在四宗会讲,当着圣人子孙以及全天下的学子,甚至外国使节,赢了也是输了。所以,四宗会讲最多只有试探,不会爆发正面冲突,而四宗会讲之后,能将众人齐聚一堂的,就只有咱们的织染坊开业,以及可远和我的婚宴……或者是可远的升学宴。你我两家未经过咱们的同意,便擅自定下婚事,很明显,背后有人在筹谋算计着什么,所以,我和可远会笃定,他们要在婚宴上动手。”高邦媛解释道。

“……”

邓氏怔愣了好一会,才喃喃道:“我明白了,那会有危险吗?”

“有没有危险,且看胡部堂怎样选择吧。”

于可远淡淡笑着。

临近傍晚,他们的马车就到了绩溪县,也到了胡府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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