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洪走进来,先将那些贺表整整齐齐地摆在了案上。
接着满脸堆着笑,提着一盆热水,胳膊也挽上来,挂着一块热毛巾,跪倒在家境面前。
“主子,今日好大喜啊!奴才给主子温温圣颜!”
说完,便用热毛巾慢慢替嘉靖擦了擦脸,因一夜未眠,脸上有很多油,陈洪擦了好几遍才干净,这时嘉靖仍旧闭着眼。
陈洪便有些着急道:“主子,您睁开龙眼瞧瞧,京官们的贺表都来了!”
嘉靖却不睁眼,慢悠悠道:“徐阶高拱李春芳呢?”
陈洪早有腹稿,将热毛巾放在金盆上,“正要回奏主子,奴才没让阁老们现在就来,这会他们正在内阁值房候着。”
嘉靖缓缓睁开了双眼,“有事?”
陈洪:“还真有件怪事,昨夜内阁众人在裕王爷的带领下,去看望了那些罪员……”
“罪员?”嘉靖冷笑着望向陈洪,“朕何时说他们有罪了?”
陈洪浑身一冷,连忙道:“是奴才有罪,是奴才有罪。”
“说下去。”
陈洪:“当时在京当官的都来了,唯独户部那个海瑞没来。因为这个,徐阶和赵贞吉连着派了好几拨人马去催,也没催来。怪就怪在,高拱和杨博他们也都派人去催了。”
“然后呢。”
陈洪:“主子哪里知道,这个海瑞身有反骨,现在抓住李娘娘家里不放,明明事情已经查清楚了,他非要再生是非。”
嘉靖:“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吗?”
陈洪:“奴才已经派人去查了。”
嘉靖重新阖上双眼,“不要打草惊蛇,慢慢查。这个海瑞既然没来都察院,也一定没写贺表吧?”
陈洪一愣。
他一个人哪里能捧来所有京官们的贺表,他捧的这批是内阁和六部九卿诸位大人们的,是最重要的一批。
嘉靖:“立刻去裕王府,这件事让他处理。”
“主子,这不妥吧……”陈洪有些惊愕,让裕王处理海瑞,这不是有藏私之嫌吗?
嘉靖声音有些冷厉:“现在就去。”
“是……”
陈洪心里七上八下的,实在是没有底,因而脚踩在地上,也像是在踩在棉花上。
他本想让嘉靖对高拱杨博他们起疑心,毕竟这种关键时候,谁都知道海瑞举止不对劲,而高拱杨博派人催请也不对劲,若能往他们身上泼脏水,对他来说也是一种胜利,可以打压黄锦那一派系。
但嘉靖让他直接问裕王……
昨天忙到后半夜,裕王到子时末才躺上床休息,本来就弱的身子这时感觉更虚弱了。因而裕王府早早就传话,今早需要安静,除非宫里的旨意,任何事都要在午后才能禀报。
但就这个时候,大门外震天响起了鞭炮声。
里面跑出来一个管事的太监,压低声音喊道:“什么人!都说了王爷在休息,还敢放鞭炮!”
“是陈公公,快!快开中门!”门外守门的禁军首领连忙敲门。
很快,陈洪带着一帮太监出现在了中门外。
一帮太监连忙跪下。
陈洪依旧是那副人畜无害的笑脸,在来到裕王府后,更加慈眉善目起来。
“无须多礼,快去禀报王爷娘娘和世子爷,皇上有旨意。”
寝宫里,好几个宫女太监帮裕王穿袍服,而陈妃因为家里的事,这几日都被关了禁闭,李妃却是很活跃,穿着礼服抱着世子从寝宫出来了。
裕王:“你们别出去了,我去接旨。”
“王爷,这时候,父皇能有什么旨意?多半是咱们家里的事。”李妃有意出去听听。
“住口!在里面等着!”
裕王还是埋怨李妃擅自做主坑害陈妃的,而李妃显然也怕裕王,瘪着嘴不吭声,泪花连闪。
裕王大步迈出。
远远望着陈洪领一众太监站在院子,裕王快步,立刻就要跪在地上。
“王爷!王爷!”
陈洪慌忙上前拦住他,“只是口头旨意,万岁爷让奴才转达皇上,海瑞昨夜并未到都察院,户部的人已经催好几遍,甚至连高拱和杨博他们也派人去催了,都没催来。皇上让您全权处理。”
说完,陈洪便跪了下来。
裕王将陈洪扶起来,“公公无需多礼,父皇除了这些,可还说过旁的什么?”
陈洪:“没有了。”
裕王眯着眼,“是有人和父皇说了什么吗?”
陈洪:“也没有。”
裕王装出温言,笑着对陈洪道:“公公宫里若是没有旁的急差,不如到里面坐一坐?”
天底下都知道今天是嘉靖乔迁的大喜日子,怎么会没有旁的急差?
陈洪:“奴才多谢王爷。只是宫里确有急差,徐阁老他们都等着百官的贺表,请皇上御驾万寿宫呢。”
回到寝宫,裕王也没心思睡了,将事情讲给李妃。
李妃在地上踱着步,对身边的太监婢女道:“这里不用你们伺候了,先出去吧。”
太监婢女们应了声,统统离开,还将门关上了。
“这是干什么?”裕王问。
李妃:“妾身知道,王爷您还在怪我对陈娘娘做的那件事。”
“她对你能有什么威胁?你又何必要这样做?”裕王阴沉着一张脸。
“弱肉强食,王爷知道前些天陈娘娘做了什么。”
“可我从来没看清你!那只是权宜之计!”
“若非王爷没看清。”李妃笑得有些凄苦,“我恐怕早就死在那间偏殿里了,哪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同王爷讲话?”
裕王沉默了。
他不是在蜜罐里长大的孩子,知道宫中的凶险,更知道有些人歹毒起来,是连最亲近的人都能陷害的。
但他还是不能接受自己后院着火。
“王爷,妾身并不是要和你争执这件事。”李妃坐在裕王身旁,双手牢牢握着他的手,“皇上不清楚,陈洪不清楚,徐阶不清楚,王爷您不应该不清楚事态的严重。否则以高师傅他们平日谨慎小心的性格,又怎会僭越,帮着户部去催海瑞呢?”
裕王咬紧牙根,“你什么意思?”
“王爷,要变天了,我们也该有个态度。”
裕王豁然站了起来,有些懊恼,“你要我拿什么态度!”
“为我大明的江山社稷,为列祖列宗,也为这亿兆子民,这些不久的将来,都是您的。”李妃见裕王这时还不能下定决心,不再拐外抹角了。
“父皇显然是察觉到了什么,才会让陈洪到王府,让您出面摆平此事。这时候您若退步,不仅会害了海瑞,还会让天下臣民失望。王爷,您不止是父皇的储君,还是大明的储君,有些事虽是迫不得已,却不得不做。”
裕王踌躇着,“可今天是父皇乔迁的大喜日子,有再大的事,不能再等等吗?”
“不能再等,今天就是最好的机会。”李妃坚定道,“拨开云雾见天明,这也是挽回父王贤君明主的一次机会,王爷也不希望将来登极时,史书对父王不公的评判吧?”
“你想我怎么做?”
李妃:“发生再大的事,父王都不会动您,您是大明唯一的储君。一旦海瑞举事,首先受到牵连的一定是他的家人,妾身希望王爷能将海瑞的家人送走,不能让忠臣寒心。”
“好,这个我答应你。”
“先是海瑞的家人,接着便是海瑞的朋友。纵观如今的朝局,和海瑞仍有往来的便是王用汲,趁着一切尚好的时候,妾身希望王爷能将王用汲举荐到地方,越远越好,越快越好。唯有让天下人看到海瑞孑然一身,无党无私,连个朋友都没有,他所做之事才有意义。”
“好。”
“最后一个,海瑞是户部主事,接着受到牵连的便是徐阶和赵贞吉,高拱杨博黄光升和胡文远这些人派人去催,也脱不了干系。现在想来,一定是有人提前谋局,主动入局。否则一方入局,一方不入局,未入局的显然更有嫌疑,这样子一杆子怀疑下去,总不能一杆子打死,事情就得慢慢审,审,就有斡旋的余地,王爷您在这时一定要力保这些人的性命,一个都不能出事,出事一人,所有脏水都会泼过去,海瑞所做之事便会被扣上党争和藏私的帽子,牵连一大片,大兴牢狱之下,将比大礼仪还要严重,我大明再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了。”
最后这一项,让裕王沉默了好久。
他明白事情有多严重,但他也知道这时若不反抗,让天下臣民寒心,将来很多事也就无从谈起。这时候,更多是顺从本心,顺从隐藏在心底最深处的那份善意和仁心。
“好。”
多灿烂的阳光!
红日初升,光芒万丈。今日的北京城没有下雪,也格外敞亮。
河道衙门外站了一群官员,正招待着裕王府出来的冯保。
冯保问:“送王大人的船好了吗?”
“回公公,已经准备好了。”
只听见外面远远近近的呦呵声,王用汲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被催到船上,就要远赴山西任职了。
来送他的,只有海瑞一人。
也唯有他一个京官,今天能这样悠闲,不必去都察院候着。
“刚峰兄,不是说都察院还要议事吗?你的贺表还没交,大人们都急坏了,你就不要在这里等了,赶快回去交差要紧啊!”
王用汲身边的长随也道:“大人,我家老爷去山西也不过是两个月就能回来,您还担什么心呢?去衙门办事要紧啊!”
“我再陪陪你。”海瑞这句话时,喉头有些哽咽了。
站在远处的冯保望着这些,眼睛也有些湿润了。他看到河道衙门的官员要去催,连忙制止道:“不差这一会,让他们告别吧。这一别,或许就是……”
最后的话,冯保没有说出来。
王用汲这时候还宽慰着海瑞,“有什么,既然出来当官,被调来调去不是经常的吗?你这一年也被连着调了三四次。何况这次我去山西还是个闲差,你怎么反而做出小女子态来?”
海瑞强忍着赔笑道:“这次你我情分更深了,再说山西路途遥远,还望你珍重。”
王用汲也动情了:“我一到山西,立刻就给你写信。你不要因为差事忙,就不给我回信啊!”
海瑞摇摇头,“不会,不会的。”
他却知道,他大概收不到王用汲的信,也无法回王用汲的信了。
“你该走了,船要起航了。”海瑞终究是朝着王用汲挥了挥手。
直到船开了,海瑞才终于走到岸边,双腿跪下:“明受!我若遭遇不测,家母夫人和小茹就拜托你了!望你珍重!”
说完重重地在船板上磕了三个头,然后站起,义无反顾地转身去了。
王用汲望着海瑞飞快消失的身影,心底涌现出深深的不安:“刚峰兄!”
岸边已然没有了海瑞的身影。
王用汲连忙喊船夫:“停船!停船靠岸!”
“不行!”
哪料,船上早就被冯保安排了人,“这艘船没有回头路,王大人,您还是听海瑞的话,好好去山西赴任,这对你有好处,对大家也都有好处。”
船身一晃,船更快了。王用汲被摇坐了下去。
这时,在海岸拐角处,王用汲看到了海瑞。海瑞正满脸泪水地望着自己,两人视线相对时,海瑞远远地朝着王用汲揖了下去。
看那口型,仍是“望你珍重”四个字。
王用汲扑腾一声坐在床上,苦笑道:“刚峰兄,你何必如此?我王用汲岂非贪生怕死之辈?岂是忘恩负义之徒?只怕你将妻母幼女托付我的嘱托,我不能替你达成了,这一路不论刀山火海,我王用汲必陪你走到底!”
……
明亮的阳光腾腾地升起。
内阁值房外,今天格外的热闹。所有阁员,以及六部九卿的堂官都聚集在这里了。至于那些已经上交贺表的官员,就各归各处,回去任职了。
除了已经由陈洪送到玉熙宫的那些贺表,徐阶案前右侧是六部九卿各大臣们写的青词。所谓青词,并非谁都能写,唯有高官厚禄身份尊贵之人才行。左侧则是出京当差刚回来的官员刚刚补写交上来的。
徐阶望向所有大臣:
“御驾乔迁,钦天监选的日子是辰时正。现在已经是卯时二刻。你们各部自审一下,看看是不是所有贺表都收上来了。”
各部堂官立刻回道:“回阁老,一个不落。”
徐阶发现有一个人还没说话,正是赵贞吉,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孟静,海瑞的贺表还没交上来吗?”
赵贞吉点头,“回阁老,户部现在就差海瑞一个人的贺表了,弟子又派了四波人去催领,都没有催来。”
“什么情况?”
徐阶很不高兴,“从昨天到现在,催了这么久,就户部还差一份贺表,六部九卿的各位大人都在这里等着呢!你能不能办事?”
赵贞吉:“弟子已经催领很多次了,但他的回复都是到时候会交,但现在也没交上来。连高阁老和杨大人他们也帮着催领了,这个海瑞却都给拦回来了,还拿大明律压人……弟子实在不知该怎么催领。”
徐阶沉声道:“这次皇上迁居,在京官员不能少一份贺表,尤其是这个海瑞,你应该明白这里面的道理!”
“我这就去!”赵贞吉立刻走出了内阁值房。
徐阶望着赵贞吉离去的背影,心底深深叹了口气,他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能说,这种时候,他就算有再多的想法,再想筹谋什么,也只能跟着裕王一条路。
裕王对这件事显然是默许的,他也只能默许。
他要往更远看。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也该到玉熙宫外侯驾。”
所有人都默默地跟在徐阶身后,他们就算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也明白今天必定有大事。
至于于可远,这时也回到了詹士府,坐在椅子上慢慢地喝着茶。他知道,狂风暴雨顷刻而至,无论在哪里,这场风暴必定会席卷他。
御驾迁居,这一天日头果然不错。宫里一万零八千盏灯笼交相照耀着,玉熙宫外的正中跸道摆着三十二抬龙舆。
龙舆左边,是朝天观观主和道众们,都手持法器,一脸的肃然。
龙舆右边,是玄都观观主和道众们,也手持法器,一脸的肃然。
徐阶率领众大人跪倒在大殿石阶的第一排,所有人目光都望向玉熙宫的殿门。
殿门正中央摆放着铜壶滴漏。
而嘉靖身子最近也愈发好了,即将迁居万寿宫,心情更加好,今天便早早穿着道袍,将花冠也戴在了头顶上,坐在八卦台上定定地望着那铜壶滴漏。
黄锦今天穿着大红礼服,喜庆着呢,头上是嘉靖赏赐的香草冠。
“主子,还差三刻钟呢,您先歇一会儿,不用着急。”
“蠢奴才!谁着急了?”嘉靖责备他的语气都是充满溺爱调侃的。
这时,陈洪也穿着一身大红礼服,带着香草冠,捧着新的青词和贺表,身后几个太监也捧着青词贺表,快步走了进来。
“主子,青词贺表都来了!”
嘉靖慢慢望向陈洪,“都呈上来了?”
嘉靖着重咬了“都”这个字。
陈洪不由一愣,很快便回过神来,“圣明无过主子,天下万事都尽在主子心中。确实是还差一份贺表,这位官员有些事耽搁,赵贞吉已经亲自取了。”
嘉靖脸上显露出喜悦之情,“嗯,赵贞吉当差,朕还是放心的。”
陈洪:“回主子,这次青词和贺表,上从裕王爷,内阁和六部九卿,下到百官,当差都极称职呢。”
“嗯。”
嘉靖慢慢说着,然后一份份望着贺表上的名字,时间也越走越慢。
当看完最后一份,不由望向了陈洪,“你刚才说有个官员有事耽搁,贺表还没交上来,因为什么事耽搁?”
陈洪怔愣了一下,“奴才也是听人说的,好像他有个朋友今日离京去外地当差,因为送别耽误了贺表。”
嘉靖目光刺向了他,“今日离京去当差?谁的委任?为何朕不知道?”
外面,徐阶和高拱他们都听到了里面主仆的问答,心狠狠拧在一起了。
陈洪跪下了,在脸上扇了自己一巴掌,“是……是裕王爷今早临时向户部举荐的,让王用汲即刻去山西赴任,不得耽误。送王用汲的,便是户部那个海瑞,如今只有海瑞一人的贺表还未呈上来。”
殿内铜壶的滴漏声似乎愈发响亮了,所有人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立刻去催!去催!”
嘉靖不由攥紧了双手。这一刻,他心底也不由生出一丝焦虑和不安,将王用汲放走,这说明裕王并没有按照自己的吩咐去做,他不仅没有平息此事,反而在作妖!
陈洪慌忙爬跪着退出去了。
陈洪急匆匆跑到徐阶他们面前,狠着一张脸,恶狠狠对徐阶喊道:“徐阁老!你们内阁还能不能办成一件事了!为什么这个海瑞没交贺表!赵贞吉还能不能当差!吉时前要是贺表没有呈上来,你们户部就等着挨罚吧!”
徐阶知道陈洪急,但越是这种时候,就越要耐住性子,他并不吭声。
高拱却有些不满,望向陈洪:“海瑞的贺表,赵贞吉本人已经亲自去催请了,陈公公,你似乎不应该用这种态度对徐阁老。”
陈洪狠狠跺了一下脚,“高拱!今天我不跟你抬杠!今天要是御驾不能乔迁,咱们就不是这种对话方式了!”
正在场面变得愈发焦灼时——
“来了!”不知哪个太监忽然喊了一声。
紧接着就见赵贞吉捧着海瑞的“贺表”,快步飞奔过来了。
有些人长吁了一口气,也有些人提心吊胆地望着那“贺表”。
“终于齐了!”
陈洪一把抢过赵贞吉手里的“贺表”,直奔精舍,跪倒在嘉靖的蒲团前,“主子!主子!海瑞的贺表终于也呈上来了!天下臣民一心,都盼着主子您乔迁呢!”
“大喜啊!”黄锦望着铜壶滴漏,“还剩半刻钟到吉时,真是大喜啊!”
嘉靖望着呈在身前的贺表,犹豫了很久。
是拆开看,还是就此放下,一切便可尘埃落定。
他定定地看着那份贺表,最终还是拿了起来。
陈洪本以为嘉靖只会看一眼署名便会放在案上,和那一堆贺表放在一块。
但嘉靖并没给他,而是当众撕开了封口。
当嘉靖从里面掏出厚厚一叠纸时,不仅陈洪愣住了,黄锦愣住了,嘉靖更是怔愣住。若是贺表,不可能这样厚。
若不是贺表……这又该是什么呢?
“治安疏”三个大字狠狠扎进了嘉靖的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