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慈宁宫陷入短暂的诡异宁静。
哪怕是太子这样不谙世事的小少年,都看出刚刚那一瞬沈明德的面色变化。
那眼神混合了惊诧、紧张、怀疑和淡淡的畏惧,他怕什么呢?
太子并不清楚事情的全貌,但就他知道的蛛丝马迹而言,这件事绝对不会像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否则父皇不会兴师动众把沈明德叫过来,诚王叔也不会如临大敌。
他冷眼旁观,那沈夫人全程面色极为镇定,就像是早就胸有成竹一样,这不免让他生出几分好奇来。
正想着,就听父皇淡淡开了口。
“正主儿已经说不认识了,那就说明这位夫人是清白的,朕可要赐婚了。”
九王妃咬着牙上前半步。
“皇上……”
话音未落,长公主便不耐烦地打断。
“说死而复生的人是你,说找朝臣来对质的是你,现在对质完了不服气的还是你,是不是老九平日沉溺于战场,对你管教不够?”
九王妃知道今日之事,怕是要做破釜沉舟的准备了,于是扫了眼太后,见太后没有反对的意思,这才细声细气又开口。
“皇上想想,若这夫人真跟已故沈夫人是一母同胞,为何沈尚书会不认得她?”她死死盯着旁边的沈夫人,语带责难,“谁家姐夫会不认识小姨子?”
明帝蹙了蹙眉,似乎也觉有几分道理。
就见沈夫人福了福身,轻声道。
“不瞒诸位,民妇确实没有见过姐夫,就连姐姐去世,我也没有登门。”她迎着太后审视的目光,坦坦荡荡,“因为怨恨当年他们将我过继给叔父,所以这些年一直不相往来,也是直到最近才打开心结。”
这话连明帝都听住了。
沈夫人似是有些为难地看了眼众人,像是下定某种决心。
“这些年我跟家里断绝了关系,只身在外生活,所以不愿承认,怕给家族蒙羞。因为小时候平阳夫人曾在外祖家住过些时日,听说她今年成了亲,才想着过来看看……”
这话说得入情入理,而九王妃却像是抓住了把柄。
“这话一听就是假的,你一个弱女子,只身在外这么多年,靠什么为生?”
沈夫人像是早有准备,不卑不亢回答道。
“我府上原是皇商,这经营一道于我并非难事。”她看了眼明帝,故意又道,“大楚国泰民安,百姓生活富足,哪怕是我这样的弱女子,亦可独自谋生。”
明帝的脸色肉眼可见明媚起来,他最喜欢听人说他治下的大楚国泰民安。
“所言极是,朕年前微服出宫,见咱们老百姓确实安居乐业,各司其职,哪怕是妇孺,亦能谋生。”
沈夫人点点头。
“我自幼跟着家中乳母学了刺绣手艺,于这一道还是比较熟的,所以这些年便召集了一些绣女,做些绣活儿送出去卖。王妃若不信,大可去京城的绸缎铺子打听打听,我是不是寄卖过不少绣件。”
这话太过笃定,由不得人不信。
九王妃就算不派人去,也能猜到结果势必如她所说。
她心下罕见地有些无助,明明要抓的人就在眼前,可就是滑不留手。
长公主轻笑一声,赞许地点点头。
“女子能自力更生,不被这个世道所左右,很好。”她乜了眼九王妃,“至少比倚仗男人作威作福要强。”
明帝假装没看见她们之间的眉眼官司。
“朕也知九王妃对厂臣夫人可能有几分私人情绪,但祸不及诚王。”他甚至没有看太后,径直拍了拍诚王的肩膀,“这桩婚事,朕准了。”
九王妃始料未及明帝竟然把当年那点事毫无保留摆在了台面上,一股巨大的羞辱感迅速席卷全身。
诚王喜形于色,郑重其事拉过一旁的沈夫人,恭恭敬敬跪下叩头谢恩。
太后的面色也有几分难看,原本指望利用这妇人拿捏一下沈南乔,孰料却被她找到诚王这个靠山。
就听明帝叫了起,又叫人看赏,随即转头看向太后,状极无意道。
“既然今日提到婚事,刚好有件事要跟母后商量。”他招手让太子过来,“朗儿也老大不小了,这两日朕冷眼瞧着,镇国公府上的姑娘不错,想挑个日子先下旨,母后意下如何?”
太后闻言一怔,随即冷笑了下。
“皇帝这是跟哀家商量,还是通知哀家?”
明帝早就预见到太后不会轻易允诺,也不生气。
“母后这话言重了,儿子自然是来商量的,若是母后对林家姑娘不满意,大可以直接说。”
太后绷着脸,明白皇帝这是有备而来。
“太子妃事关国本,还是再斟酌斟酌吧。”她撩起眼皮子看了眼沈南乔,“这林家姑娘是平阳夫人的手笔吧?”
未及沈南乔回答,太子抢着站出来。
“是孙儿的意思,跟旁人无关。”他脸颊泛起一抹可疑的红,“孙儿觉得跟林姑娘颇有几分投缘。”
太后的脸色肉眼可见难看起来。
“不过是匆匆见了一面,连话都没说上吧?怎么就投缘了?”
太子毕恭毕敬回道。
“情之所至,不问缘由,听说当年先帝也是在众多贵女里一眼挑中皇祖母做嫡妻,可见这缘分妙不可言。”
这话有些不够尊重,但太子还是个半大孩子,说起来倒也不显得逾矩。
最重要他搬出先帝,倒让太后一时半刻不知怎么接话才好。
明帝今日本也没打算有个结果,不过是借此机会投石问路,于是决定见好就收。
“行了,太后说得对,兹事体大,改日再从长计议吧。”他将目光投向诚王,“今日只给诚王赐婚,改日摆酒可得狠狠要他一笔谢媒钱。”
九王妃暗暗深吸口气,此时此刻木已成舟,多说无益,反倒显得像跳梁小丑,正要不动声色退下。
却听见长公主清了清嗓子,朗声道。
“既然新晋诚王妃不是沈夫人,那有些事,是不是得说道说道了?”
众人目光一时间都聚焦在她身上。
但见长公主缓缓从床榻之上站起来。
“本宫若是没记错,之前在宁府就有人说若是搜不到人,情愿给平阳夫人下跪。”她踱步到沈南乔旁边站定,一副护短的架势,“刚刚在圣驾面前,似乎又说了一遍,现在是不是到了该兑现的时候了?”
九王妃脸色极其难看。
长公主按辈分来说比她大一辈,所以哪怕极度不满,面上还得维持着基本的笑容。
“今日之事,确实是我莽撞了。”即便心有不甘,但败局已定,再硬撑着就是公然反抗明帝了,“我给平阳夫人在这里陪个不是。”
然而长公主却不依不饶。
“本宫虽然有年纪了,但耳不聋眼不花记性也不差,若是没记错,刚刚你说的,是下跪认错吧?”
太后的眉头拧了起来。
“闺阁之间戏言罢了,做不得数。老九媳妇儿也是因为请了哀家的旨,有些急躁而已。”
这话显而易见就是要给九王妃撑腰的意思。
一直作壁上观的沈南乔终于柔柔弱弱地开了口。
“诚如太后所言,九王妃的确是急躁了些,今日拿我做筏子不打紧,到底我位卑言轻,也能忍。他日若是得罪了旁人,太后脸上怕是不大好看呢。”
长公主立刻意会了她的以退为进,于是挑挑眉,添油加醋地唱双簧。
“若说因为奉了太后之意就能肆意妄为,那日后你也乱来我也乱来,还有法纪可言吗?”她眼尾扫过九王妃,“老九性子虽然躁些,但从来都是一言九鼎的人,没想到娶个媳妇儿倒是丢尽了人。”
沈南乔恰到好处接上。
“无妨,就当是吃个哑巴亏吧,都说吃亏是福。”
“那就更要让她磕头认错了。”长公主笑得意味深长,冲沈南乔眨眨眼,“这泼天的福气,就给九王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