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红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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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吃饭的时候赵安忍总算出现了。她的发髻不像往常那样是直接全部盘起来的,而是分成好几束缠绕上去的,状如花苞。乌兰在她身边,正起劲地讲着笑话:“......猪就追着吃。濛桥小时候有次半天没把裤子拽上来,猪吃完屎,追着他的屁股就啃了一口,到现在他屁股上都有个坑......”

几个汉人也来了,吕十三娘的头发里生了虱子,怎么洗也洗不干净,干脆剃了个小光头,此刻畏畏缩缩地跟在郑宗望背后;郑宗望倒是泰然自若,对周围并不友善的目光视若无睹。他远远就叫了句“同乡”,朝赵安忍挥了挥手。

乌兰转过身,啧了一声,不许赵安忍做出回应拉着她便走。赵安忍看这个方向越来越不对,忙想抽出手腕,奈何力气比不上乌兰,被拉到碣磨刚升起的篝火边坐下。碣磨笑眯眯地给她倒了壶热盐水(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好喜欢咸味儿)。

三人沉默地握着杯子,都知道在等谁出现。毡房后突然传来一声叫喊,伽衡拿着根树枝跑过来,树枝尖端占了黑绿色、带血丝的羊粪便,是要给碣磨看的;他见赵安忍居然在这里,呆呆地往后撤了两步。

乌兰瞧见了,“赶紧埋了呗,你小心自己被传染了。”

“嗯。”他严肃地盯着赵安忍,“是红尾巴。”

赵安忍有点摸不着头脑,从乌兰的反应中她猜出来红尾巴得了一种严重的传染病,但是从伽衡的反应中她感觉事态很严重,就像上回棕马丢了一样,试探道:“红尾巴是什么很重要的......种羊吗?”

“是你喜欢的小羊。”他说完便垂下头,重温了一遍小时候和吐谷浑孩子打架打不过、四周还有姑娘们围着看的羞耻感——在姑娘面前发现自己无能为力是件很令人伤心的事情,何况是姑娘还是赵安忍。她没提过自己喜欢吃什么、喜欢什么颜色的布料、喜欢什么花,单提了一嘴喜欢这只小羊......

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赵安忍嫁给我有什么好处?我居无定所,衣食不足,连只小羊都养不活。脸色几经变幻,扔了树枝,回去拿了把铁锹到专门埋垃圾的地方刨坑。没刨几下就看到了上次那个吐蕃人花白的骨头,原来人埋在土里烂的这么快。他继续刨,红尾巴似乎知道他在做什么,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要跑。

他伸手便抓住羊腿,将红尾巴摆进坑里,三两下就将土拍平了。又用食指指腹点了腹、唇、额头,向上一划。

后面有人道:“这是你们的超度方式吗?”

伽衡万万没想到赵安忍跟来了,还是一个人,忙解释道:“不是,是在感谢它。”

好朴素、好真诚的词汇,赵安忍本来还想对着红尾巴的小坟念几句经的,学着他的模样这么一比划。伽衡微笑地看着她,忽然说:“真要说起来,麦岑还要听我的。”

“什么?”

“如果你要走的话。”

赵安忍眨了眨眼睛,“你,你昨天,对我不轨,今天却赶我走?果然无常,男人最是无常。”

“我今天还是想对你不轨。”伽衡诚恳道,“哪里是赶,就是说如果。”

“我答应了塞涅图说不走。”

“哦,哦,行,那最好。”他胡乱点了点头,往碣磨那边走。赵安忍小跑着跟上,笑得露出一小排牙齿,“你不像我认识的伽衡。不会就因为一只羊吧?人命尚且如朝露,更何况这样脆弱的生灵。”

你才是不像我认识的赵安忍。他停住脚步,猛地转身,赵安忍猝不及防一头撞在他胸前,四目相对时两人都咽了口口水。她睁着温和而宁静的眼睛,准备好接受“不轨”,然而伽衡半蹲下来用脸贴了贴她的脸。小兽一样。就是力气太大,她被拱地往后一个趔趄。

刚冒出的迷茫顷刻就消散如清晨雾气。赵安忍来追我,我就默认她喜欢我;她朝我走一步,我翻三百座山也不退一步。

伽衡直起身,神采奕奕道:“好!羊算什么,你是不是想要一条狗?我去为你寻来。”说完便风似的狂奔而去。留下赵安忍莫名其妙地想我什么时候想要一条狗了?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刚被胡茬扎到的触感犹在。

第二日积雪不化,还是得上山割羊草,她跟着塞涅图、须揭一起去,翻坡的时候直往下溜;镰刀也使不利索,握满一把草就是割不断,却割伤了左手大拇指。塞涅图叫她放嘴里吮着,她只拿雪敷了敷,继续割草。偶尔会出现一两株可以入药的草药,便挖出来塞进袖筒里。

她心里记着好多人的毛病,大家的手、唇上都有裂口,瓦拨关节肿痛地走不了路,叱罗其牙疼,还有几位老人的胳膊麻痹难举;阇杞眼睛胀痛、总觉得恶心,别托亚鼻子永远塞着......肉与血充盈起来的人,被自然的风雨、严寒、匮乏和人带来的伤病长期消磨着。雪又在开始下,霜草苍苍,前面两人的动作不受影响,他们已是自然本身。

明明我才是泥土呢。赵安忍吸了吸鼻子,用湿透的靴子踢开雪,弓身抓起一把草。她今天又学到一件事,泥土在重新成为泥土之前,要先成为人。

营地里的人把厚衣服、厚褥子甚至是房上搭着的毡片全部铺在雪地上,用力捶打,这些东西用水洗就不保暖了,只能用雪擦。伽衡一个人清理了三个羊圈,又把骆驼、马蹄上扭曲磨损的铁掌撬下来,中途被一匹马踢进了粪堆里;汉人们把摇床做好了,博得沙加河欢心,但是干牧民的活计显得非常笨拙,令伽衡非常嫌弃。

骆驼一开始是不愿躺下,咚咚咚地狂奔起来,大地都在震颤;后来因为郭复尖叫声太大,骆驼便往他身上一压,三个人把鼻软骨拽断了都没法叫它起身。伽衡觉得郭复的命不如骆驼重要,刚好骆驼赖在地上,就趴下来把铁掌卸了,完事后才尝试用盐块引诱它起身。好劝歹劝,骆驼施施然站起来的时候,郭复的小腿已经被压淤血了。

伽衡把铁块扔进袋子里,在袋口打了个结,抬头看见郑宗望忿忿的目光。

“瞪什么?”他冷冷道,“你们不熟悉骆驼,根本不是商人。”

郭复立刻叫道:“我们平日里只负责干粮——”

“确实不是。”郑宗望不卑不亢地凝视着伽衡,“我只是想着这么说被留下的几率会更大。不过你看,我们发挥作用、努力劳动、不逃跑,这决定也没做错。如果——”

“闭嘴吧。”伽衡皱眉道。他懒得再问清楚底细,那无非是另一番谎话。狡猾的、巧言令色的汉人,若不是与赵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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