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时刻,当我们抵达餐厅时,几张小桌子已经被推在一起,并成一张大桌。前一天晚上,客人们刚用过晚餐不久,便各自寒暄相聚,我假设今天我们的餐厅主人想要从一开始便让我们全聚在一处。后来我才明白,这个不寻常的场地安排是史普克先生的点子,如乔肯?凯斯所说,马拉福植物园希望成为个人主义者避难所的标志。
我到得够早,正好来得及和那位英国人一道喝杯啤酒。我们谈到大洋洲的爬虫类,尤其是壁虎,因为约翰的房里也有几只。我没有提到那瓶琴酒的事,那是我和老板之间的秘密。不过我必须承认,我对他谈到一点有关奥斯陆的事,免不了也提到你我之间。我还说,我们在一场车祸中,失去了一个孩子。
那天一早,我打了个电话到沙拉满加的研讨会中心,确认我在与会名单之列,我忍不住告诉约翰,听说你也会到场。我只是不知道你是否留意到我也会去。约翰告诉我,几年前他的妻子在病魔缠身许久之后去世。她的名字是席拉,我的感觉是他深爱着她。我们都同意,人生并不好过。这位英国人在沉寂数年之后,现在又开始作笔记,打算着手准备另一部小说。我们因此而稍稍讨论了一般性的艺术文化,我坦承喜爱西班牙大师的作品,尤其是在布拉多的诸多典藏。他闻言睁大了眼睛,像是听到一件特别令他惊异的事。
我们一边闲聊,客人陆续进来。晚餐时刻,我的右手边坐着罗拉,左边则是依芙琳,桌首左方坐着比尔,约翰坐在我的对面,他的左边和罗拉相对的是马利欧,他的右手边则是安娜,其次是荷西。
我会尽量切中当晚的主题,直接深入重点。约翰在布丁上桌之前,敲敲玻璃杯,随意谈谈我们今晚的座位安排,说在这种热带的夜晚,经常会激发出罕见的智慧火花,更特别的是,很荣幸可以遇见我们所有的人,无论我们是远从欧洲、美国或澳洲而来。我们马拉福的女主人安吉拉?凯斯太太,也曾在偶然的机会里告诉他,连续两个晚上都是同一批客人坐在一起吃饭,这是几个月以来的第一次;通常都是有人在白天里来了又去。此外,这也是这位英国先生今晚的目的——他相信桌上的人虽各有特色,也都有一些共同点,是的,如果可以用数学方式来说的话,就是最小公分母。简言之:他已经和我们每个人大略谈过,因此明白,我们都对某一件事情格外感兴趣,只是方式不同,他决定称之为现代人的两难之局,这一点我们在前一天晚上的谈话中已显示出来,他希望我们今晚的讨论内容会比昨晚集中,而即使这项###并不正式,有个主席在场还是可能有所帮助。然后他一一表列我们各自名姓,过程稍显困难,不过目的是要将我们塑造成一种各色人性的代表,在一片浩瀚的星空之下赴约。
当晚的会议于是正式展开,约翰将它命名为“热带高峰会”。然后他开始了如下演说,这必然是他苦思良久的成果:
“当我们初遇他人,无论是在专业的研讨会或是在南太平洋的一座小岛,多少总会报上名来,说说自己的居住地,或许还会提供一点其他的讯息,尤其是,如果你们要相聚好几天的话。也许你会说说自己的婚姻状况,你将前往的国家或城市。你有可能会发现彼此有共同的旧识,共通的兴趣,或是一些共有的问题,像有个醋坛子配偶或肢体上的障碍,罕见的恐惧症,或是新亡的父母。很好!”
我环顾全桌,大多数客人一眼望去都像个活生生的问号。罗拉今晚穿了一件黑色上衣,长期磨损的半截牛仔裤,将一只手放在我的手臂上悄声道:“他真是个小丑。”
“很好!”英国人重复一句,“像这样的自我介绍方式,基本要求就是,此人希望夸耀自己,以取得最大利益,无论是性、地位、经济事务、社交联系或是特殊的成就与技能。而它的精妙之处并非揭示对自己最有利的层面,而在以最不着痕迹的方式,以伪装或最不经意的障眼法做到这点。因为人并不是单纯的群居动物,他是最虚荣的生物,我假设,他比任何其他的脊椎动物都要来得虚荣。我们会说,你看我有多棒、多聪明。我希望你明白,我并不只是人群中的一员。我有两个成年儿子,你知道,两人都上了大学,还有一个十来岁的女儿想去当演员或艺术家。哦,真的啊,我女儿最近才嫁给利物浦市长的儿子,他对她简直奉若神明。你还可以看到,我的样子也不错啊!哦,对了,我们的名字和那家钢铁工厂一样,那是我的曾祖父,你知道的。嗯,最近我才研究过德希达,而且过去几天我床边的茶几上都摆着尚?布希亚的一本书。然后就是艺术;事实上我们房里有个小小的莫奈,客厅里有米罗,事实上,我们刚在壁炉挂了一个巴洛克时代的镜子——”
他打断自己的话,叫道:“好啊!很好!”
我再度眼望四方,发觉有好几个人也和我一样在四面张望,因为当时还没有人知道他的目的何在。至少这是我的想法,虽然后来我曾怀疑他是否有个共犯。
“真热!”比尔宣布,“也许我们该叫几瓶白酒?或是我该开点香槟呢?”
可是约翰继续他的演说。
“除了这一切,除了所有的装扮与晚宴、粉饼和领带夹、银行支票和壁炉上的巴洛克时代的镜子——除了这些社交上的装模作样——我们也许还有二十年或十年,或是最多几十年的生命在这个星球上。而因为如此,是的,因为如此,某些存在的观点和我们颇多冲突,虽然我们很少提它。因此我建议在今天晚上,我们试着将自己的许多恣意的兴趣和活动留在脑后,专注在那些真正影响到每一个人的问题上。”
当时,由于我正忆起前一天夜里我和高登谈到的事,因此我提出:“比方说,宇宙。”
我只是在喃喃自语,但是约翰询问道:“那位先生说什么?”
“比方说,宇宙。”
“好极,妙极。所以现在有人提议今晚的谈话重点是宇宙。因此我们将政党政治搁在一边,琳达?崔普和莫妮卡?莱温斯基也都别提,只是我从来不能理解,像这样大的丑闻会出自于一根哈瓦纳雪茄的好色潜能——不过这样就够了,太够了。我们,我的意思是我们之中的每一个人,都不只是一个人造社群的产物。我们也都相信,在一片深沉谜样的天空里,充满了星星和银河,即使我们自己的卫星都发觉,无法判别一根被禁的古巴雪茄和一根无害的巴西雪茄之间有何不同。”
我感觉到一片紧张的气氛在桌边**。安娜与荷西已经完全投入,虽然他们也可能是组织委员会的一员。现在罗拉已经开始被吸引进来,虽然她在几分钟之前将约翰贴了个小丑的标签。另一方面,马克和马利欧则是扮演着默认的角色,而依芙琳在西雅图研读药学,则直接表明自己对太空一无所知,很可能会退席。比尔看起来完全无动于衷;即使约翰在谈话时,他曾唤来一位左耳戴花的男子,点了某种食物。至于我,我将自己抛入这个情境,进入马拉福植物园,为了这个大问题,也为了小小的个人主义。
约翰开始为这场聚会暖身,问我们,有多少人相信其他的星球上也有生命。由于依芙琳对此问题不愿表态,于是一行人被分成相同数目的两边,约翰已经要为这天晚上的讨论作出第一个结语。
“不同凡响!我必须说,我对在座各位的判断万分敬服。关于宇宙的本质,我提出一个最基础的问题,才几分钟之后,我已经得到四个完全正确的答案。虽然另外四个完全不对,荒诞无稽。”
“那么你知道答案啰,是吗?”这是马利欧的评语。
主席不理会他,继续说道:
“因为宇宙如果不是有生命,就是没有。没有第三个答案!当然,光是想到外太空有些生命在蠕动着,就会让我们的头皮发麻。但是也有可能生命只存在于我们的星球,只不过这个答案也一样难以接受;光是思考这点,便足以令我们头痛万分。因此很明显,在座有四个人给了绝对正确的答案。换句话说,这个谜题的答案并不见得那么复杂。”
“你还没说我们哪一边的答案正确!”马利欧悻悻然说。
“这一点都不重要。”约翰强调,“据我所知,针对外太空生命的问题,本桌有四个人确实给了正确答案,这是了不起的成就。”
就在这时候我无耻地抢先偷跑。
“外太空当然有生物。”我说,“宇宙里大概有一千亿个银河系,每一个银河系都有一千亿颗恒星。如果我们单独存在的话,未免也太浪费空间。”
“这个想法很有意思。”约翰回道。
“为什么?”
“昨晚你还非常强调在大自然运行的过程里,应该没有任何意图。”
“我还是一样的想法。”我很肯定。
他不理我:“而你说,如果孤孤单单地在这里,就未免太浪费空间……”
我点点头,因为我还看不出自己思维的破绽。但是陷阱来了,薇拉,因为他逮到我:“那么或许你可以告诉我们,是谁在浪费,或不浪费空间?”
我只能忍气吞声,承认他抓到我前后不一。同时,我突然想到,那些最常用“浪费空间”这种论调来支持宇宙充满生命论的人,通常也最激烈否认自然运作的过程有任何较深刻的用意。但是如果地球生命的创造只不过是一场疯狂的巧合,那么要将这场疯狂的巧合当成是宇宙运作的原理,就显得更是不合理。
约翰继续厘清几个其他关于宇宙的问题,而且这些问题总是会把全桌分为两个阵营。他想知道,宇宙的能量是否永远存在,如果答案为否,我们就得判定它是完全自己进化完成,或是来自某些内在或外在的创造力量。然后他想了解,宇宙是否将继续往外扩散,或者如果质量太大而将再度聚合在一起,以至造成无限个新的大爆炸,而形成新的宇宙群。他试着发掘,是否有任何超自然的意识,或是物质宇宙就是唯一的存在。然后他想知道,我们是否认为人类即使在脑死之后,还是有灵魂留了下来,或是大自然的一切都是同样地有如昙花一现。他问,是否有任何超感觉的现象,或是每一个所谓超感觉的现象都是完全绝然的幻想,不过是现代人以神秘的观点,甚至认为万物皆有灵的观点来看待世界的遗迹残骸?他很小心地全场附注,与会人士分为泾渭分明的两个阵营,同时不断提醒我们,在场至少有些人提出了正确的答案,因为我们的意见从来没有一次是一致的。
“非此即彼!”约翰?史普克用他那清脆的牛津英文拍板定案,接着将他那本体论的二次方程式用一句拉丁文作结:没有第三个答案!
不久之后,左耳上戴着花朵的男子将两瓶香槟放在桌上,完成比尔的要求,现在谈话进入一个全新的阶段,约翰想要全桌轮流,让每一个人都可以简述自己的生命哲学为何。现在我们都产生了兴趣;连依芙琳都乐意加入。
荷西抓住机会先起头,他发表的意见,是我可以安全地称之为以人类为宇宙中心的观点。他就是相信,如果要创造人类,宇宙不能比现在小,结构也不能有太大的差别。他所作出来的结论总是远远超过提出来的论点,而显得过于武断,但他提醒我们,人类的大脑或许是全宇宙最复杂的物质,基本上比中子星与黑洞更难了解。此外,大脑里的原子曾有一度在完全燃烧的星星上闷烧,而如果宇宙不是这样的规模,就无法创造恒星与行星,或是微生物有机体。举例来说,即使如木星那样“缺乏智慧的”行星,都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好让我们能够坐在这个地方理性地进行讨论。地球如果不是拥有强大的重力磁场,将持续不断遭到流星与小行星的轰炸,但是木星就像个吸尘器一样,将混乱的力量隔绝在外,否则地球就不可能培养出生物圈,以及最终的人类意识。他的描述方式让我想到,在古早的斐济社会里,酋长总喜欢和喂蚊人走得很近。如果地球是酋长,彗星是成群的蚊子,那么木星就是喂蚊人。不过我们也不能忘记,这么多年来,木星也造成几次严重的蚊灾。根据荷西的说法,只要一次,它基本上就可能终结地球上的所有生命。
“给我一个活的星球!”他慷慨激昂地发表演说,“地球很可能是唯一的一个,当然,不能有一道力量决定不要浪费空间。只是我们可以理解,宇宙的存在,正好足够创造出一个这样的意识,让它有能力提出这类的理论。要创造像这么复杂的人脑也很花时间,并不只是七天的问题。宇宙大爆炸发生一百五十亿年之后,给它的掌声才终于响了起来。”
比尔认为,科学迟早会揭露所有物质和宇宙的秘密,马克说,会有越来越多的基础科学得到跨国公司的经费补助,而依芙琳对耶稣则是有无法动摇的信仰,认为他是人类和宇宙的救世主。
然后轮到罗拉。罗拉坦承,她对生命的看法,有一大部分是得自于印度哲学,尤其是吠陀哲学,印度六大学派之一,或比较正确的说法是keval-advaita,这是印度哲学家商羯罗所创的名词,此人在第九世纪早期,居住在印度。罗拉说,“keval-advaita”的意思是“绝无二元论”。她继续宣称,只有一种实境,即印度人所谓的婆罗门或是大圣门,意指世界的灵魂,或按照字面上的意思:“伟大的灵魂”。婆罗门是永恒的,无法分割,也非关物质。因此所有约翰提出来的问题都有一个答案,也只有一个答案,因为婆罗门就是他所有问题的答案。
“鬼扯,罗拉!”比尔叹息着,这个人刚提出一个近乎天真的科学乐观论。
但是罗拉不愿自己因遭到打击而偏离方向。她解释道,世间万物都只是一片虚幻的假象。这个幻象就是我们的日常生活,显示这个世界的多重面貌,她说,这就是一个数千年来印度人称之为玛雅的幻象。因为实境并非外在可见或物质的世界。那只是个迷离梦境,对那些迷误其中的众生来说显得很真切,但是对智者来说,只有婆罗门(或是世界的灵魂)才是真实的。人类的灵魂也就是婆罗门,唯有我们觉悟,俗世的幻象才会消失,那么灵魂就会变成婆罗门。事实上原本就是如此,只是我们无法了悟。
“我猜我们大家会希望真是如此。”约翰说,“外在世界并不存在,一切变化都只是幻影。”
罗拉不上钩。她玩弄着乌黑的发辫,环顾全桌,顽皮地笑着,边仔细解释。
“你做梦的时候,以为自己是多重现实的一部分,以为自己处于外在世界之中。但是在这虚幻的梦境里,一切都是你自己的灵魂所制造出来的产品,那就是你自己的灵魂,此外无他。问题是,在你醒转之前,你不会明白这点,而梦醒之后,一切不复存在。现在它已经剥离所有的假面,浮现的就是真实的一切,就是你自己。”
“我对这种理论比较陌生。”我们的主席承认,“只是它很难理解,而且是一种激进的理论,几乎不可能作出反证……”
他考虑片刻,然后说:“你真的是说‘玛雅’吗?”
她点点头,然后这个英国人把头转向安娜,后者坐在他的右侧。我注意到她俯首静坐着,同时荷西用手环抱着她,将她拉近自己。
“我们相信,目前坐在桌边的,是九条灵魂,”罗拉指出,“这是因为玛雅。事实上我们都是一个灵魂的许多面,是玛雅幻境让我们认为别人和我们不同。因此我们没有必要害怕死亡。没有什么东西会死。当我们死去,唯一消失的,就是幻想着我们远离了这个世界。正如我们相信,我们的梦境并非自己灵魂的一部分。”
约翰感谢罗拉的贡献,现在轮到马利欧。
“我是天主教徒。”就这么一句话,然后挥挥手表示无话可说。
但是约翰并不愿轻易放过他,终于这位单独出游的游艇手也开始发表议论。
“你们都坐在这里快活地谈论自己看见了什么,事实上你们是两眼全盲的。你们说你们看见了所有的星星与银河系,你们看见地球上生命的进化,你们说你们可以看见基因物质。你们看见混乱中升起的秩序,你们甚至吹嘘自己可以回头看见创世的时刻。然后你们的结论是你们否定上帝的存在!真了不起!”
他不再开口,约翰设法让他继续发表意见,马利欧暂停片刻之后说:“我们现在哪里都去了,却没有真正瞥见一个神祇。上帝不在圣母峰上等我们。没有人在月球表面上备好餐桌。我们甚至没用无线电和圣灵取得联系。但是如果我们玩的是捉迷藏的游戏,我们就是在捉迷藏。我的意思是:谁抱持最天真的世界哲学?神学家?还是还原主义者?”
依芙琳拍拍手,他继续,不久便开始畅谈这个主题。他说早年他是个物理老师,现在他还是努力阅读有关此一主题的期刊与书籍,好让自己不至落后。
“很久以前我们就看穿了生物圈。一切都是大分子,是蛋白质。不仅如此,它只不过是氨基酸调出来的鸡尾酒。太空也不值一提,只是因为大爆炸而一切从此开始,没什么神秘的,多普勒效应,宇宙中的辐射,弯曲的宇宙,或是任何上方的一切。它就叫做物理,或是理论物理。然后剩下来的就是意识,虽然在煮干了之后,除了创世的一切之外,没有任何一点值得思考。而就连这个也都被胡乱铺陈在一起,不是原子就是中子。连这个也是。结果哲学就可以休个长假了,因为再也没有谜题值得猜想。也许科学可以停下脚步想一想?也许是科学走到了穷途末路。现在我们唯一担心的是这个世界本身(当我说‘我们’时,我该附带一句,我们其实是极少的少数)。但是只要给我们几个比较复杂深刻的论点,我们就不会再提出问题。”
依芙琳再度击掌称是,荷西和比尔则是点了点头。
马利欧之后轮到约翰。
“我已经利用机会表明,我相信我们提出的这些大问题都有简单的答案。困难之处在于,要在它们之间作出选择并不容易。我还试着要指出,宇宙问题比较适合团体游戏,而不是科学分析。科学给了我们演化论、相对论、量子力学,以及最后但并非最不重要的、充满魅力的大爆炸理论。好,很好!这一切都很好。问题是,自然科学是否已经快要走到尽头。虽然我们就快要完成基因组合图谱,却还是无法让我们变得更有智慧。我们几乎可以肯定图谱本身可以更强化生物科技,也可以帮助治疗一些疾病,但它还是无法显示意识为何物,以及它为何存在。而我们可以就这样继续下去。在几千亿光年之外的银河系之中,是否有生物存在?我们永远不会知道答案,因为距离实在太过遥远。虽然我们不断在扩大我们对宇宙进化的了解,却永远无法提出一个科学性的答案,说明宇宙是什么。但是让我向罗拉借个意象,她将外在世界比喻为一场梦。这种比喻再妙不过。假如这个世界是场梦,而科学却试着要用真正的材料去分析这场梦境、试着去测量梦的一端到另一端的距离是多少。我们大家也都同意,当我们看向宇宙的外围,当我们回头看到大爆炸,即使我们谈的是一体的两面,时空还是会站不住脚,因为当我们愈是深入地观看宇宙,我们便愈要回头检视它的历史。因此,我们尽可能尝试着透过梦境去寻找我们的路。很好,无懈可击。但是我们无法走出梦境。我们永远无法从外头看它。我们用自己的头去撞击梦境的远端,就像一个自闭症患者在拿头撞墙一样。”
我帮罗拉多倒了一点香槟。
“你认为我们根本不可能更进一步了解自己所居住的这个世界?”我问。
他摇摇头。
“正好相反。我对人类的直觉有绝对的信心。但是如果我们想要解开宇宙的谜,也许该用精神方式去寻找,因为说不定这个谜团早就已经解开了。如果有人发现,宇宙谜团的解答出现在一些古希腊文、古拉丁文或印度的经文里,我丝毫不感到讶异。答案也不见得必定很复杂,也许只是十到二十个字之间。就像我肯定罗拉的玛雅理论可以浓缩成短短的几句话。今晚我们有一系列只有两种答案的问题,大家都提出了明确的答案。我可以肯定没有任何科学工具能够评估我们的哪些答案是正确或哪些答案简直无可救药。但是你的意见如何呢,安娜?”
轮到她了。她凝望着热带的夜晚,不一会儿她坐正果断地说:“在我们眼前的现实之外,有另一个实境。当我死去,我并未死去。你们都相信我已亡故,但我其实还活着。不久我们就会在另一个地方相会。”
这些话预报了宴会的终了。对谈的要旨已经完全走调。一种灵异的感觉弥漫全桌,同时我看见荷西的眼里落下一滴眼泪,我相信自己绝非唯一看见的人。安娜继续说道:“你以为你在参加一场丧礼,事实上是在见证一次新生……”
现在安娜注视着我。
“除了这个世界之外还有别的,”她坚称,“我们只是在转化中的游荡精灵。”
“别再说了,”荷西用西班牙文悄悄地道,“你不用再多说了。”
安娜发言时,人人的眼睛都紧紧盯着她的脸。就在这时候,薇拉,就是这个时刻,发生了一件事,才让我谈了这么多马拉福植物园热带高峰会的经过。
“我们只是在转化中的游荡精灵,”主席重复说了一句。说完他将一只手指放在安娜的前额,说:“而这个精灵的名字,就叫做玛雅。”
荷西着急地摇摇头,用一只手臂环护着安娜。显然最后一句话引起了他的不悦,或者只是因为他不喜欢那位英国人用食指碰触安娜?我发觉他的反应很难理解。
“我想这已经够了!”他说。
约翰咬咬下唇,有如他蓦然发现未免太过粗心。即使如此,他急促地望了安娜一眼,像是半对着自己说:“而且有个杰作在此。”
荷西的反应是将安娜从椅子上拉了起来。
“多谢了!”他说,“真是够了!”
“我们走!”他用西班牙文向安娜说。
说完他们便消失在棕榈丛中。那是当晚我们最后一次见到这对西班牙人,不过这时候已过了午夜。
我想大家静默了大概有整整一分钟。我们只是静坐当地,猜测约翰与荷西之间到底有何过节。比尔首先打破沉默。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他露齿微笑着,“我想在这个星球上,有大概六十亿个喋喋不休的人,而我们在这里也不过待上###十年。你可以看到很多好笑的事来嚼舌,还有一大堆废话。”
罗拉缓缓从椅子上站起,离开她的座位。旁边有张小桌子放了一壶冰水。她拿了起来,走到美国人身后,然后她把一整壶的水和冰块,全倒在他的头上。
他坐在那儿僵直了两秒钟,一根肌肉都没动。然后他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攫住罗拉的左手,将她拉近自己,打了起来。
在此之前,我多少有点同情他,但是此刻他虽谈不上是在毒打罗拉,比较像是用巴掌在打她,我却也必须和他划清界限。显然这位美国人已经引起每个人的不满,就算看着那两个空着的酒瓶也没用。罗拉只是静静走回桌边,一言不发地坐在我身旁。
约翰开始感谢我们给了他另一个愉快的夜晚,他附带说道:“明天我们可以不用这么夸张。”
比尔离座,马克与依芙琳亦然——我想这两位美国青年几乎是逃离现场,生怕还会有更多斗殴的情事发生。马利欧甚至在罗拉倾倒她那一壶冰水之前便已告辞。
我把手放在罗拉的左边脸颊上。
“痛吗?”我问。
她摇摇头。
“看起来不怎么舒服。”
她说:“你得学会如何有所失,法兰克。”
“什么?”
“但是比起你所得到的,你的损失根本一文不值。”
从桌上的烛光里,我凝视着一只褐色的眼睛。在黑色的背景之下,一点微弱的绿挣扎着,不愿褐色占了上风。
“我得到了什么?”
“你得到全世界。”
“全世界?”我跟着说了一遍。
她点点头。
“你的损失或许显得非常严重,但它不过是个夸张的幻影。”
“自己,你的意思是……不过是个幻影?”
“只有那较小的自己。只有幻想中的自己。它其实就像已经失去了一样。但是你得到较大的自己了吗?”
我听见有人在黑暗中接近,下一刻就是一壶水倒在我们头上。我不相信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纯属意外。在我们有时间思考之前,做这件事的人已然消失。
“那个白痴!”罗拉说,流泄着轻蔑。
我站起来甩甩头。我的衬衫全湿。罗拉的上衣也是,当我看见它多么贴近她的身体时,觉得一阵迷惘。
“好吧,也许我们也该睡觉去了。”我说。
她往上用她的绿眼瞧着我:“你肯定吗?”
“相当肯定。”我说。
一直到我们分手离去,我才明白,她的问题原来是个邀约。
那天晚上我几乎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去找高登。它是个绝佳的谈心对象,或许它是对的,在夜里睡觉以前,我实在不需要给自己灌那么多琴酒。
它在我床边茶几右上方的大镜子上,我一进来关上身后的门,便听见它从镜子一端嗖地爬到另一端。我当然无法完全确定那就是高登,而且我房里当然会有好几只壁虎,同时我也不是那么想要从头开始再对另一只壁虎自我介绍。但是一开灯我便认出了它。我总是有种特别的天分,很能识别脊椎动物的个别特色,当然壁虎和人类一样有特色。它们有特色的程度至少和我们相同。我觉得我们这位世界野生动物基金会的代表至少可以支持这点。除此之外,高登是个巨大的壁虎,它一定是同类之中最大的一只。
“好了,我要直接上床睡觉。”我作此宣布,“我这么说,免得如果我不愿陪你谈上半夜,你会觉得是我看你不顺眼。”
我打开旅行袋,转动琴酒瓶盖。我喝了一大口,大得足以保证我会睡着。
“我觉得很难相信,老实说。”高登说。
“啊?”
“你现在就要睡觉?我敢打赌你会再喝一点。”
“我完全没有这种计划。”
“晚上玩得愉快吗?”
“我不想谈。如果我开始谈起来,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闭上嘴巴,那就会像昨天一样。如果你知道我的意思的话。”
“我只是问你晚上玩得愉快吗?”
“罗拉是个泛神论者,”我说,“她是个极端的一元论者,我几乎可以称之为粗糙的一元论者。”
“换句话说,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她不会像某些其他人一样处于半睡眠状态而毁了自己。而且我肯定她也不会用琴酒来清洗自己的牙齿。”
“然后她谈到玛雅。我以前听过这个,所以不需要再听一场演讲。”
“玛雅是这个世界的幻影。”高登说,“可怜的自我觉得人生是片苦海,它与伟大的自我分开,以为只有几个月或几年可活,因此招来一个痛苦的幻影。它也是中美洲一个民族的名字,不过那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我说我不需要进一步的解释。但是当那个英国人把手指放到安娜的头上,好像要揭露真实的她,荷西的反应很奇怪。‘这个精灵的名字,就叫做玛雅。’他说,然后喃喃说着什么‘杰作’之类的。他的话很奇怪,非常奇怪。但她的反应也很怪异,像是她无法忍受被人家直接叫出名字来。”
“玛雅紧紧抓住了某些人,因此要被唤醒是很痛苦的。就有点像是从噩梦中醒来。”
“胡扯。你根本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你根本也不在现场。”
“我无所不在,小法兰克。一切都只有我。”
“我能拜托你不要再胡说八道了吗?”
“我只是在提出全宇宙最简单而且最明显的陈述。”
“那是什么?”
“只有一个世界。”
“好,我听到了。只有一个世界。”
“那就是你。”
“天哪,你给我闭嘴!”
“你必须破除对自己的束缚,先生。试着从你自己的中心往上看——向外,向外看到你自己的本质,进入牢不可破的神奇实境。”
“我在努力。”
“你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南半球的一个棕榈树林。”
“那就是你。”
“现在我看见安娜从波马瀑布的泡沫浴里,着身子走出来。”
“那就是你。”
“我认得她的头,但不认识她的身体。”
“注意力集中起来。”
“我看见一个活着的星球。”
“那就是你。”
“然后我看见一个不可思议的宇宙,里面有几亿个银河和星云。”
“那都是你。”
“但是当我看进宇宙,我也在看着它的历史。我真的是在研究一个进行了几十亿年的活动。就在此刻我看见很多星星,很久以前就变成了红色的巨星或超级新星。有些已经变成白矮星、愤怒的中子星和黑洞。”
“你在看着自己的过去。那就是所谓的回忆。你试着记起自己已然忘却的事。不过那是你,一切都是。”
“我看见一团混乱的卫星与行星,小行星和流星。”
“那都是你。因为只有一个实境。”
“是的,我已经说过我同意这句话。”
“只有一种世界物质,只有一种物体。”
“那就是我?”
“是你。”
“那么我一点也不弱啰?”
“只要你了解这点。只要你能捐弃自我。”
“是啊,一点也没错。那又为什么会这么的困难?”
“因为你不愿放弃自己的小我。”
“即使最简单的道理都是知易行难。比方说,结束你的性命。”
“你没那么原始。”
“原始?”
“这有个前提,就是你还有个自我可以失去。”
“完全正确。但诡谲的是,我可能会因为纯粹担心死得太慢而自杀。有时候小孩吃块巧克力是因为怕别人先吃了它。但是我们已经走过这一段。你可以在受到攻击的时候自己断掉尾巴,我却没有办法切除我自己那两三个脑回。我不能为了一个宇宙的谜团,而到医院去挂号,要求做个前脑叶切除手术。”
“无论如何这还是解决不了问题,只会让你走回头路,然后你再也没有机会醒来。我想你会需要你所有的脑皮质来应付整个过程。”
“这竟然从你的口中说出来,岂不是太荒唐了?”
“就某个层面来说,你必须死去。你必须做出这个勇敢的举动。”
“你刚才不是说这解决不了问题吗?”
“但你只要象征性地死去就可以。不是你真的死了。必须消失的是那个被过度吹捧的‘我’的概念。”
“我被你这些代名词的用法搞混了。”
“很可能。或许我们需要个新的代名词。”
“有何建议吗?”
“你一定听过一个名为‘皇室复数’的代名词。”
“当然,那是国王或皇帝在称他高贵的自己为‘我们’,谓之皇室的我们。”
“我想我们也需要一个皇室的我。”
“那要做什么用?”
“当你说‘我’,你只是执著于一个自我的概念,这无论如何都是错的。”
“现在你开始在绕圈圈了。”
“但是想想这个星球为一体,整个宇宙也是,其中这个星球是一个有机的部位。”
“我在努力。”
“你想到所有存在的一切。”
“我在想着所有存在的一切。”
“还有所有的银河,一百五十亿年前爆发出来的一切。”
“一切,是的。”
“现在说‘我’。”
“我。”
“有点困难吗?”
“一点点。但也满有趣的。”
“想想所有存在着的一切,然后大声对着自己说:‘这就是我!’”
“这就是我……”
“有没有一点解放的感觉?”
“有一点。”
“那是因为你用了新的代名词‘皇室单数’。”
“是吗?”
“我想你的火候快到了,法兰克。”
“什么意思?我很感激你给我上了这一课,如此而已。”
“我想你可以做到像我这样。换句话说,就是得救了,完全从本体论的神经官能症中解放出来。”
“不,不可能。你看起来有点笨。”
我再度打开行李袋,从琴酒瓶里喝了很健康的一口。我知道它会很卑鄙地批评我一句,片刻之后它说:“你得承认你其实不太了解自己。”
“那得看你现在用的代名词是哪一个。”
“不久以前你才说要上床,绝对不再碰一点酒。”
“然后你就开始说话,而且你也几乎骗倒我了。你差点让我觉得很想当一只壁虎。”
“你听到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我说你开始在说话。”
“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听见自己用的是哪一个代名词?是谁开始说话的?”
真是阴险。它又让我栽了一次。其实是我自己在接话找话,说个不停。
“所以你对自己的认识太少,”它说,“而且你很难判别自己真正要的是什么。”
“我承认自己有些微不足道的弱点。”我很坦白。
我觉得这种不打自招不会有什么危险。当一切都已经说完做完,就没有什么值得隐瞒,没有什么不能让壁虎知道。
“但是还有别的。”
“都说出来吧!”
“你会自言自语。”
“这要你来提醒吗?”
“你在咬着自己的尾巴打转,法兰克。我建议你立刻自绝尾巴。”
“好,你可以闭嘴了!”
“你在自言自语。”
“什么?”
“世界精灵也会这么做。”
“什么?”
“世界精灵会自言自语。因为世界精灵只有一个。”
“这个世界精灵的名字又是什么?”
“你自己。”
我坐在那儿琢磨着它的话。
“下一辈子我想我会去研究文法。”我说,“这个博士论文的题目如何:‘认同与本体论之地位。全新代名词寡人的尝试性分析’。”
“很出色,依我的看法。只有在这个时候语言学才能到达一个积极有用的阶段。其他所有的代名词就是单纯的玛雅。”
“安娜就是玛雅。”
“是的,她也是。”
“因为她会自言自语。”
“那么,比方说,纪元前四世纪是谁在说话?”
“刚开始是苏格拉底和他的徒弟们,”我说,“然后是柏拉图和他的学生,接下来则是亚里士多德和西奥弗拉斯特斯。后者无疑曾和一位‘半指’壁虎在希腊的雷伯斯岛上有过一些精彩的对话……”
“你真相信如此吗?”
“你当然不会坚持说历史也一样是幻影吧?”
“历史是世界精灵在自言自语。它的做法当然是比较古色古香的,虽然当时它有点迷糊。它刚刚开始清醒过来。”
“他们在雅典的市场上四处行走。苏格拉底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后来被判死刑,只因为他在追寻真理。他的朋友围在他身边哭泣。你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吗?”
“我从来没说世界精灵永远都能够心情宁定。我也没说它永远都很快乐。”
“什么废话。”
“那么就再往前回溯一点。一亿年前,是谁在市场上###的?”
“你清楚得很。是恐龙。”
“你能说得出来它们的名字吗?”
“当然。没错,一大卡车的名字。”
“我们来听听看。”
“你是说种、属,还是科?”
“都不是,你疯了吗?我是说你叫得出来它们各自的名字吗?”
“不能。那是史前时代。”
“这还是不相干,它们只是世界精灵的一个小小的前锋。那是在玛雅的概念完全上场之前,在那两三个多余的脑回之前,因此更早于人类心理上的迷惑,以为真的有个你和一个我。在那个时代,世界精灵有如完璧而未遭分割,一切都是婆罗门。”
“恐龙是婆罗门。它们不会被玛雅迷昏头吗?”
“是的,这就是我的意思。”
“今天它们变成了壳牌石油公司和泰斯科石油公司。那些无名的四肢动物已经度过完整的循环,它们是世界精灵的黑色血液。你想过这点吗?你是否想过,那些四处驱动的车子,在它们的油箱里载着白垩纪的血?”
“你真是个无可救药的还原主义者,法兰克。但是你还是谈到一个相同的重点。”
“少来了!我也想追根究底啊!”
“四亿年前,如果你就在这个星球上,你就会因为你那多余的脑回而苦于虚假的幻影,觉得爬虫类是一群独立的个体。你会认为它们之中,最大的一只是超级的自我怪兽。”
“我是很重视个体,这是真的。至于怪兽什么的,那可是你自己的说法。”
“但是现在它们已经化为一大池的油田。现在它们是壳牌和泰斯科。一公升七十便士,先生!”
“那是我的句子。”
“而完全一样的命运在等着你。一公升七十便士。”
“我知道。如果我没办法回复神智,以另一种方式来看待事物的话。”
“是的,如果你不这么做的话。”
“我的时候不多。我不属于这里。我是个过度转世的天使,苦闷得很。”
我再度走回我的旅行袋。
“不过,”我说,“但愿明天是崭新的一天。”
我举起酒瓶,狠狠喝了两大口。这回我很慷慨,丝毫没有良心不安的感觉。经过高登开启的万花筒,我已经不再有任何选择。无论如何,一点小小的宿醉,比起几百万年几亿年又算得了什么?经过一夜复杂的回顾,那唯一可能的避难所已经睡熟。然后新的一天来临,有没有宿醉都一样。
我已经准备好要挨一顿骂。但它只是说:“我很失望,法兰克。我是说,你很失望。你对自己觉得很失望。”
“所以我们就是必须有点失望。然后责任分两半。”
“你说你要直接上床。而且你还说绝不会再碰那个酒瓶。”
“是的,完全正确。而你说你不太相信我的话。”
“我还是很失望。”
“好吧,这话反正很容易说。如果你未曾经历过度放纵的诱惑,也没有任何机会接近它们,那你要当个清教徒可容易得很。你不是那个为大爆炸命名的人。你不是注定要用一个过度成长的神经元结节去量测宇宙光年的人。你不是那个觉得宇宙的距离压在你的大脑上,就像个骆驼要挤过针眼一样的人。”
我脱下衬衫躺在床上。然后我说:“你觉得如果我在天堂里,把所有的银河卖掉,和穷人分享我的收益的话,我会觉得比较充实吗?”
“我不知道。”它说,“但是要一个后现代的灵长类向这个世界说再见,其困难程度,大概也不会低于犹太教的教士解救世界吧!”
“好了,就这样了。废话连篇……现在我要睡了。”
“但你绝对无法完全睡着。”
“我想我会的。我只想大概喝个四大口,但是今晚我喝了舒服的八大口,这应该会够的。”
“我的意思是,即使你睡着了,我还是醒着。”
“请便。”
“所以你并没有全部睡着。”
“呸!”
“因为没有什么‘我’和‘你’。我们只有一个。”
“早餐时候叫醒我,好吗?”
“好的,先生。但事实上你是自己叫醒自己的。”
说完这句话它疾冲过镜子,爬上墙,到我枕头上方的天花板上。
“现在又怎么了?”我问。
“不是要我叫醒你吃早餐吗?”
我转身自忖,这是多么漫长的一天。但想到这个世界精灵可能要在我头上拉屎,感觉实在不甚美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