杉城。
朝廷同俞军对战的前线。
穆行州到的时候, 一片混乱。
原本杉城官兵气势迅猛,几乎就要将俞厉生生斩于马下,但是形势陡转。
俞军前只站了一个人, 就令他们千军万马止步不前!
杉城的将领已经没有办法控制士兵,士兵们军心涣散, 不断有人离开, 奔向俞军。
将领身负皇命, 必然不能似那些士兵一样, 可他也知道, 人心是控制不住的。
就算杀了更多士兵去阻拦,也阻拦不了。
穆行州到来以后, 杉城原本的将领心思完全放松了下来。
不管怎么样,这城是守也好,或者被俞军占领也罢, 都不是他的责任了。
只是穆行州看到四下里涣散的军心, 看到抓不尽的倒戈士兵, 看到甚至期待着主动投降, 以期俞军会给他们优待的百姓... ...
穆行州悬着的心,竟然莫名其妙地有些放松。
他该来,亲眼看到这一切,似乎就能有个决定了... ...
有将领问他怎么办, “大将军是守城还是主动出击?”
穆行州听了,摇了摇头。
他既不想守城, 也不想主动出击, 他想要见一见对面城池里的那个人。
穆行州递了消息过去,很快得到了回应。
那是个晨雾弥散的清晨。
两座城之间的一片空旷地带,战乱多年, 地里庄稼无影,反而荒草丛生。
穆行州提前到了。
四下里雾气重重,寂静而冷清,只有他一人站在无边无际的旷野,站在浓重的迷雾之中。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满是泥土的腥甜气息。
很多年前,他没有父母早逝离开故土的时候,闻到的,总是这样的味道。
他算是死过一次的人,但又活了过来,他的命是朝廷、老国公和五爷给的。
可如今老国公已逝,朝廷垮塌殆尽,五爷站到了朝廷的对立面。
他被两股力量拉扯着,浑身上下,无时无刻不在疼。
日头还没有升上来,迷雾更加浓重了。
可就在这时,迷雾里渐渐走出来一个人影。
那人牵扯一匹黑色高头大马,穿着靛蓝色素面锦袍,披了墨色披风,黑靴落在地上,一步一步稳稳当当。
晨雾在他周身慢慢散去,他清晰的样子映在了他眼前。
他淡淡笑着,眉目慈和,仿佛从没有什么两军对垒,从没有阵营敌对一般。
他只是,过来看看自己这个,一手养大的小兄弟。
穆行州不知怎么,鼻头酸了起来,眼眶滚烫。
明明他离开国公府的年月,他已经学会了独当一面,甚至外面那些人都开始叫他穆大将军。
可他从未想过当什么大将军,他只想,留在那个人身边,安安心心地当一个副将。
或许只是个不够起眼的职位,可有人为他遮风挡雨,对他百般呵护。
来之前他有千言万语,到了嘴边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男人从白雾中彻底走了出来,但在他面前半丈的地方,又停了下来。
五爷看着穆行州,看着在自己身边形影不离多年,又分开太久的兄弟。
他不会逼迫他,他只是温声问他。
“你想好了吗?”
想好了吗?
穆行州从离开五爷之后就一直在想。
从前是五爷把他护得太好了,很多事情不需要他亲自看亲自听。
五爷走后,他才看清楚这皇帝执掌的朝堂到底是怎样的模样... ...
可有一个人还在朝廷,甚至固执地想要恢复原来的一切... ...
但那一切,早就回不去了,不是吗?
他看向五爷。
男人的身姿仍是高大如松柏一般。
穆行州眼眶热到了极点。
他不想再那样下去了,不想再在自己的年头里被扯得无所适从。
他该做个决断了!
他松开了身边的马,他两步走上前去。
男人伸开了臂膀,似乎早就等着他的到来。
“行州,过来吧。”
杉城守将穆行州,在抵达杉城的第二日,便大开城门,主动请俞军进城。
杉城的城楼插满了俞军的旗帜。
消息传到京城,詹淑贤的脸都白了。
她让穆行州去,虽然没指望他能劝五爷回来,可也要让他看清楚,五爷和朝廷早已敌对,他必须要做个决定了。
她也想过穆行州可能被五爷说服,但那至少需要些时日。
“第二天?!第二天就开城迎敌?!”
詹淑贤气得胸口起伏,喘不过气来。
她一把扫掉了桌案上的茶盅。
“男人果然是靠不住!”
丫鬟安蓝连忙过来,詹淑贤还以为她要劝自己,越发怒了。
“便是把这些都砸了,也不解我心头之气!”
安蓝一脸古怪又着急。
“大小姐,宫里来人了,皇上请大小姐入宫。”
话音落地,詹淑贤险些犯了喘症。
穆行州虽然姓穆,但却是定国
公府詹家出身的将领。
现在穆行州不战投降,詹家可真是雪上加霜了,而且现在詹家暗中是她主事,皇上可不要找她来问问?
詹淑贤想想那不好糊弄的皇帝,干脆直接躺到了床上。
“我犯喘症了,哪也去不了了!得请太医!”
安蓝顺着她的意思,连忙叫了人去请太医,自然也回了宫里来的太监,詹淑贤无法进宫的事情。
老夫人问询赶了过来。
她看向自己的女儿,“是因为穆行州的事?”
詹淑贤大口喘着粗气。
但她的娘并没有似从前那样关切地问她,反而道了一句。
“或许行州选得,确实没错.... ...”
“娘说什么呢?!”詹淑贤不可思议地看向自己的娘,甚至连继续大喘气都忘了。
老夫人神色漠然,没有回答她,便转身离开了。
“你自己好生养着吧。”
母亲这样,詹淑贤真要犯病了。
这几年,母亲对她越发冷淡,穆行州也是一样,现今穆行州背叛了她,母亲也要扔下她吗?!
詹淑贤按着胸口,让自己平息。
没关系,只要她把一切都抓在手里,旁人走了或者来了,又能怎样?
念及此,她想到了一桩事。
杉城。
俞军全面接手。
穆行州率城投降之后,整个人也疲乏极了,加之他之前伤没有痊愈,干脆不再领兵,退下来过安静的日子。
五爷晓得他有多为难,尽管做了选择,但有些事情需要时间久了才能渐渐淡下来。
毕竟国公府的大小姐对于他,不是一般的存在。
五爷想想自己那位嗣妹,暗暗摇头。
杉城拿下之后,俞军对战朝廷又有了新局面。
仗不是那么容易打的,朝廷如根深蒂固的大树,就算中间朽烂,也需要经一番风雨才能彻底推倒。
历代改朝换代,有几番能不流血?哪一次新朝的建立,不是血肉铸就的长城?
俞军面对的不仅是朝廷,还有其他的造反军,改朝换代,不知何日能成... ...
也许五年十年,也许只是一夜之间。
穆行州放空了自己,暂时不再去想这许多。
他必须重新整理了自己,才能再继续上路。
但这时,詹淑贤留在他身边的冯罗,前来找了穆行州。
“穆将军,京城有消息过来。”
“什么消息?”
冯罗告诉他,“大小姐因为将军突然投降,犯了喘,状况非常不好。”
话音落地,穆行州愣了一愣。
他已经尽力不想受到这些的干扰。
“京城有最好的太医,想来大小姐能得到最好的救治。”
“可大小姐并不是无缘无故犯了喘症,就算治好,还会再犯,解铃还须系铃人的道理,将军不懂吗?”
“解铃还须系铃人... ...”
穆行州当然不会不懂,对于他而言,似乎解铃亦须系铃人。
他做了决定,他决心离开朝廷、离开当下的定国公府,似乎也该同那个人,当面说清楚。
一次说清楚了,以后,便也就不再是心中化不开的结。
穆行州沉默许久。
半晌,他说知道了,“明日我去辞了五爷,同你去京城。”
只是冯罗说不必。
“穆将军若是说了,五爷真会让将军去吗?这是将军与大小姐的事情,不必五爷知晓的好。”
穆行州默了一默。
翌日一早,留了封书信,穆行州去了京城。
他在心中告诉五爷,半月即回,到时候,他想先去对战戎奴的战场,与林骁并肩作战。
只是五爷拿到了信,一眼扫完,眼皮跳了起来。
俞姝过来的时候,看见他神色怔怔地看向京城的方向。
她问他,“怎么了?”
男人声音沉得不行。
“我怕要出事了... ...”
京城。
穆行州低调而入,又跟随冯罗悄然无声地进入定国公府。
他在定国公府长大,便是年长之后,五爷帮他另立府门,也多半的时间都在定国公府。
但他今日迈进这门里,他想,约莫是最后一次了。
有人在正院等他,穆行州一路进去,丫鬟婆子并没看到,院中确有药汤苦涩的味道。
他嘴角向下压了压,走进门去的脚步也放轻了些许。
他推开了门。
下意识向床榻的放下看去,然而那里没有人,反而身后突然想起一个声音,轻轻唤了他一声。
“穆行州。”
穆行州讶然看去,可他还没看到人,忽然一掌夹风带雨而来,狠狠掴到了他脸上。
“你就是这么背叛我、报答国公府的?!”
这一掌可谓力气十足,也夹了她满满的愤恨。
穆行州没有躲避,只是碰了碰嘴角,嘴角的痛意蔓延到了心口。
但不管怎样,他已经决定了。
那么多个日夜他矛盾纠结,面对她和五爷的对立局面,又面对她和皇帝的隐秘关系,他曾痛苦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