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坛寺乃是京郊大寺, 詹淑贤到了寺庙前,便看到了寺庙大殿琉璃瓦上映出的光芒。
她自听了俞姝生子的消息,便笑得合不拢嘴, 当下看到寺庙金光,只觉这孩子是神佛馈赠,是佛祖看到了她的心愿,特特赐下来的。
詹淑贤来的匆忙,旁人还不晓得,她心里念着佛祖的恩情, 当先进了大殿参拜还愿。
“佛祖保佑信女诸事皆宜, 安稳顺意。”
待她拜了佛祖,转身就看到了闻讯而来的老夫人和五爷。
三人皆因新生的詹家子嗣而高兴。
不过, 老夫人和五爷也另有决意,于是叫了詹淑贤去下榻的客院说话。
老夫人路上瞧着女儿这般喜悦, 拍了拍她的手。
“这孩子是神佛赐福,我们詹家也该有新的气象了。”
彼时, 詹淑贤听着这话, 还没怎么在意, 但等到了客院,将不相干的人全都遣散下去,她这心里不由地快跳了一下。
接着, 老夫人和五爷便把詹家该有新气象的决意,告诉了她。
话是由她母亲老夫人亲口说得。
“韩姨娘得了五爷中意, 如今又有了子嗣, 小五与你和离,扶正她做妻室正好。以后由她来做国公夫人,贤儿你也能从这身份中脱出来了。”
佛寺里琉璃瓦的金光还在闪耀着, 詹淑贤在金光下晕眩了几息。
“和离?扶正?”
她看到老夫人和五爷点了头。
她慢慢从了金光的晕眩中缓过来,不由问向五爷,“五哥就这么中意韩氏?”
五爷点头,没有什么犹疑。
“我只有她一个,不忍让她继续做妾。”
詹淑贤看了他几息,又看向了自己的母亲,“娘也觉得好?”
老夫人微微皱了皱眉,手里波动的佛珠停了下来。
老夫人亦点头,但她问向了自己女儿。
“你如何以为?”
这话终是问到了詹淑贤身上。
毕竟扶正韩姨娘,得由她先从国公夫人的位置上退下来才成。
两人都朝着她看了过来,她突然笑了起来,回答了这个问题。
“我当然觉得好,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音落地,恰有寺庙里的钟声传了过来。
老夫人松了口气,笑着朝女儿点头。
五爷也放下心来,“那是再好不过了,等回京之后,便着手办此事... ...”
可在这时,詹淑贤低语了一声。
“我退下来容易,只是韩姨娘小妾扶正,还一跃成为国公夫人,这在国公府可是先例,不知道能不能让人信服... ...”
俞姝出身不高是事实,就算五爷和老夫人不在乎,但不代表旁人也不在乎。
在这话里,房中静了静。
老夫人倒没什么疑虑,开了口。
“不必担心这个,自然由我来替韩姨娘撑腰,她非是小家之气的女子,能做得这国公夫人的位置。”
老夫人态度明摆,言辞确切。
五爷也曾担心妾室扶正给俞姝带来的困扰,可孩子已经出世,母子关系变不得,也只能用此办法。
当下有了老夫人态度,五爷松了口气。
詹淑贤看着自己的母亲和嗣兄,一个要给韩姨娘撑腰,另一个替韩姨娘放心,她不由地笑了起来。
“既然如此,那就是最好了,只要韩姨娘能安稳做好国公夫人的位置,我再不担心的。”
事情说完,她便提出要去看看俞姝和孩子。
... ...
彼时,俞姝正抱着刚睡醒的暮哥儿吃奶。
小人儿懒洋洋地,一边吃一边半眯着眼睛,似睡又似不睡的。
俞姝见他吃起来不认真,便要将他抱去一旁躺着,可他又不愿意了,认真吃了几下给俞姝看。
如此反复多次,俞姝明白过来,她轻笑。
“原来是想让我抱着,小儿下次记得咿呀两声,有话直说便是。”
一旁的梨娘子和姜蒲一起收拾东西,闻声都笑了起来。
梨娘子还道,“别说有话直说了,哥儿若想听懂姨娘的意思,且要几个月呢。”
谁料,她这话刚落地,俞姝怀里的小儿,便咿咿呀呀了两声。
“哎呦!”梨娘子惊讶到了,姜蒲也稀罕的不行,凑过来瞧。
俞姝笑起来,睁大眼睛去看怀中的小儿,小儿又认真吃了两口奶。
她在模糊的视线里,试着蹭了蹭他的鬓角,刚要说句什么,外面传来了脚步声
薛薇的声音有点紧。
“姨娘,夫人来了。”
不仅薛薇紧张,房中众人都紧张起来,连小儿都不吃奶了,往俞姝怀里蹭了蹭。
俞姝放下衣裳,轻轻抚摸着他的小身子。
詹淑贤进了门来。
俞姝看过去,只看到一个身影。
倒是詹淑贤瞧见了俞姝的眼神,她挑了挑眉。
“韩姨娘的眼睛,这是好了?”
俞姝在床上跟她行礼。
“回夫人,婢妾眼睛只比从前感光多些罢了,其他什么都瞧不见。”
“哦。”詹淑贤道了一声,“那倒可惜,看不到孩子。”
俞姝说是。
詹淑贤走了过来,路过梨娘子的时候,看了一眼。
不过她更着意看孩子,一眼就看见了俞姝怀里的小儿。
“呀,这孩子出生就这般白净?倒也少见。上次见到的,还是林骁家里那对双胞胎。”
俞姝抿着嘴没开口,可詹淑贤却把手伸了过来。
“来,让我也抱抱。”
话音落地,俞姝手下微紧,小儿不安地动了动。
恰在这时,五爷扶着老夫人从后面赶了过来。
俞姝连给两人行礼,把这茬掩了过去。
詹淑贤将下人都遣了下去,房中一下子清静了许多,只剩下定国公府的几位主子,和刚出生的小儿。
詹淑贤叫了韩姨娘一声,“韩姨娘怎么不肯让我抱抱这孩子?”
她瞧着孩子,又瞧了瞧俞姝。
俞姝看到她的身影靠近,低声道,“这小儿闹腾,婢妾只怕折腾了夫人。”
然而詹淑贤笑了一声,“怎么还婢妾、夫人的?以后我该叫你嫂子了。”
这话,老夫人和五爷都没有异议。
只是俞姝听着,越发低了头。
“婢妾不敢。”
她这般谨慎的态度,令詹淑贤愣了愣,她抬头又瞧了这韩氏一回。
她从前也觉得韩氏相貌清丽淡雅,虽然说是出身乡野,但不卑不亢不胆怯,如今再看,见她垂着眼眸,生了儿子又马上就要做国公夫人了,竟然脸上没有什么兴奋喜气,一脸冷静而沉稳。
詹淑贤讶然。
从前她可真没瞧出,韩姨娘这般不同寻常。
怪不得五爷和她娘都愿意
将她扶正。
她笑着,仍是道,“我可是孩子姑姑,心疼他的紧,巴巴地从京城来了,不抱怎么甘心?”
俞姝无法,下意识不想把孩子给她,恰在此时五爷走了过来。
五爷低头瞧着小儿,道了一句,“暮哥儿睡了,让他睡吧,回头等他醒来再抱不迟。”
他都这么说了,詹淑贤说了声好。
俞姝一颗心放了下来。
然后老夫人也过来瞧了瞧暮哥儿,替他念了两句祈福的佛语,叫着詹淑贤一道走了。
“你这一路也累了,等孩子醒了再来看吧。明日还要办洗三,忙完再说。”
詹淑贤自然没有不答应的,走之前,轻轻拍了拍俞姝。
“好生歇着吧。”
俞姝低头,“多谢夫人。”
詹淑贤笑着看了她一眼走了。
房中只剩下俞姝母子和五爷。
五爷坐到了床边,“阿姝怎么如此拘束?淑贤听说我要让你做妻,便答应回京和离。你同她不必如此拘束,她日后是要叫你一声嫂子的。”
俞姝沉默着没说话。
五爷瞧着她有心思,便问,“你有什么想法,同我说便是。”
俞姝犹豫了一下。
“五爷是好意,当年国公夫人这般位置,恐不是我能坐得住的。”
一来,她不想做朝廷的国公夫人,二来,宴夫人为五爷又是纳妾又是催子的,就这么容易答应和离退位?
她说了,五爷笑起来。
“阿姝怕什么?有你夫君给你撑腰,有什么做不得的?只有你是国公夫人,咱们的儿子才能立稳国公世子之位,一切才顺当。”
他说着,俯身抱了抱她。
他在给她鼓励,俞姝明白。
但她也明白,这定国公夫人,她是真的没办法当。
旁的夫人都是世家贵女,她是小民也就罢了,可小民的身份都是编的。
起初国公府问及她姓甚名谁从何处来,她用了姨母夫家的韩姓,祖籍说得是姨母夫家的祖籍。
可她五族被灭,姨母一家也都没了,韩氏一族剩下多少人,她亦不知。
更不用说,她是反王妹妹了。
俞厉自立虞城王的事情,
朝野皆知,五爷当天临时得了宫中的传令,快马加鞭地回了京。
五爷一走,俞姝心里越发不安起来,晚间没让奶娘把孩子抱下去,放到身边亲自带着。
小儿依偎着她,呼呼大睡着。
她摸着小儿柔软的头发,隐隐约约听见外面有念经的声音。
她问姜蒲,“外面有师父念经吗?”
姜蒲去看了一圈,念经的声音没了,她说没有,“奴婢没瞧见念经的师父,想来是姨娘听见佛音了。”
俞姝笑起来,安排了姜蒲守夜,自己搂着小儿,慢慢定下了心来。
... ...
梨娘子和秀淡被叫去了詹淑贤的院中。
詹淑贤问了一番五爷和俞姝在外的情况。
梨娘子只管伺候,如今孩子顺利生了,她算是完成了差事。
而秀淡却完全没成宴夫人的交代。
不过她也不担心了。
五爷已经安排了人提前回京,去把她姐姐从教坊司转到绣坊去。
虽然罪臣女的身份不能改变,但绣坊都是女子,由宫女来管理,而且不必抛头露面,秀淡已是万分感激。
当下在詹淑贤眼皮底下,秀淡还算沉得住气。
詹淑贤问她什么,她便如实回答,问到为何没能成事。
秀淡低着头道,“五爷爱重姨娘,不许奴婢近身,奴婢也曾装做姨娘的样子,却被五爷训斥。奴婢便没能成事。”
“是吗?”詹淑贤挑了挑眉,“那你可知道,五爷爱重韩姨娘什么?”
秀淡也不想再继续宴夫人给她的命令,她直言。
“韩姨娘性情虽冷淡些,但洞察世事,与人为善,心中自有丘壑,是以五爷爱重,是奴婢等所不能比拟。”
秀淡从前也是知府女儿,见过的女子颇多,但韩姨娘这样的女子却少,并非闺阁中人。别说五爷爱重,她亦钦佩。
她这般说了,希望宴夫人能替她另外安排差事。
但詹淑贤笑了一声,“我怎么瞧着,你倒是想认韩姨娘为主了?”
这话吓得秀淡一跳,“奴婢不敢,只是奴婢实在做不到夫人吩咐。”
詹淑贤没有再说什么,看了秀淡两眼,没赏没罚,让她去了。
安蓝从外走了进来,端
了一盘子点心给她。
“夫人想什么呢?”
詹淑贤支了脑袋,用帕子拿了一块糕点放进口中。
“我在想,乡野出身的韩氏,倒是颇多被人夸赞有大家之风。她这大家之风是怎么来的?我很好奇。”
“您既然好奇,何不让人去查查呢?”
詹淑贤说是了,“是该让人查查了。”
她之前总想着这孤身的盲女在国公府的威严下,没什么胆量骗人。
但如今却不这么以为了。
她说完,就让安蓝去安排人,“去她祖籍上好生查个明白,我可真想知道,韩姨娘到底是怎样的出身?”
安蓝去了,詹淑贤继续支着额头,目光向外看去。
她越想今日的事情,越发笑了起来。
可笑她巴巴地赶来普坛寺,竟得了个要退位让贤的结果。
她又好笑,又疑惑起来,拾起了手边的扇子轻轻扇着,自言自语。
“小妾扶正。看来五爷是忘了他们二房,是怎么宠妾灭妻,起了祸家之乱的了。啧啧... ...”
五爷赶在洗三前,从京城返了回来。
他这一路纵马疾驰,回到普坛山下,水囊见底。
天热的厉害,山路又难走,他稍作停留,让文泽去附近田庄讨一些水来。
“我记得这些田庄里,就有定国公府的,你去问问。”
然而两人刚停下,就听见有人从旁边的小路上走过。
五爷看过去,对面两人也看了过来。
其中一人见了五爷,连忙上前行礼。
五爷讶然,“李榭?”
此人正是之前主管火/器的工部侍郎李榭。
而他身边站着一个黑衫男子,在日光下人显得十分阴郁,见到五爷,只远远浅施一礼,便转过了身去。
五爷几乎没认出来。
那是他多年未见的同父异母的兄弟,詹司松。
当年,二房出事之后,朱家人临时接管了二房。
五爷过了近一年生死不知的日子。
每日天不亮,便被拉起来,听着朱家人在他耳边说一句,便在他耳边重重摇一下铃铛。
“魏氏该死,母债子还!”
一铃一声,重落耳中... ...
后来老国公爷将他接了出来,过继到自
己膝下,朱氏一族反对强烈。
朱家人道,“二房宠妾灭妻,国公爷还要立那妾之子做嗣子,那妾生子以后便是下一任定国公,二房的嫡子反而成了旁枝,这算怎么回事?!定国公府以后,要从根儿里便宠妾灭妻么?!”
朱家嚣张,仗着自家受害,詹氏不会为难。
但这是詹氏的私事,老国公爷膝下无子,早晚要过继族中子侄。
朱家人愤慨,又无法干预詹氏族内之事,就要求要把二房无人照看的詹司松,带回朱家教养。
老国公爷并没有允许,让隔房的大堂兄,他们那一辈最为年长的詹安堂,将詹司松领过去教养。
詹司松这些年一直跟在詹安堂身边。詹安堂从前也在军中,后来受伤之后,在军营主管兵械,詹司松在他身边,也只做与兵械相关之事。
鉴于五爷与这位兄弟之间,有无法抹平的旧事,两人几乎没有再见过几次面。
当下,詹司松见了五爷这般态度,五爷也不意外。
毕竟在朱家的人看来,他姨娘害了朱夫人母女,詹司松必然也是如此作想。
两兄弟皆不言语,倒是显得李侍郎颇为尴尬。
李榭低声跟五爷解释,说詹司松进来造出一种铁枪,形制新颖,攻击力甚是强,李榭听说后,有意让工部与其接触,看这一批铁枪能不能用在民兵之中。
“只是下官一时半会还没说通。”李榭道。
五爷约莫知道詹司松的心思,詹司松心里有恨,不想在他麾下尽力。
可当年的事情,朱夫人的女儿淑悦到底是不是他生母所害,始终存疑。
五爷不会,也不可能去给詹司松道歉。
五爷看看远处的同父异母的弟弟,什么也没有说。
他只是同李榭道了声“辛苦”,转身打马离开。
... ...
那日的洗三极其顺利。
五爷赶在最热闹的时候,及时返回。
小詹暮寺哭声震天,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五爷听闻这哭声,心中不快尽去,洗三礼后亲自抱了儿子。
小家伙哭累了,迷迷糊糊地要睡了,被他抱了,就往他胸前凑了凑。
但是柔软的小嘴贴过
去,只贴到一片森森壁垒。
小人儿睁开眼看了一眼,看到的并不是温柔的娘亲,而是呵呵做笑的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五爷好笑得不行,“你这小儿,怎么不同爹爹亲近亲近?”
显然他只想找他娘亲,俞姝连忙将他抱了过去。
五爷笑得不行,看着俞姝一抱,他便不哭了,他调侃了小儿两句,小儿哭得更加响亮了。
俞姝知道他昨晚进了京城,定然是朝廷在商议,如何对待她哥哥自立为王的事情。
她有心想问,问一问朝廷到底准备何时攻打哥哥,是不是这位五爷亲自领兵?
可两人之间每每提起,便免不了争吵。
她若再主动问起,不免令人怀疑。
俞姝低着头哄着孩子,一时没提此事。
五爷抱着母子两个,心下安实,他想,等日后俞姝成了他的妻,一切都更好了。
此时,安蓝过来了。
“五爷,夫人请五爷过去,说是安大老爷来了,要同五爷说几句话。”
安大老爷正就是隔房教养了詹司松的大伯詹安堂。
他年长辈分高,五爷不在之时,族中事情由他做主。
五爷自来对他敬重,当下换了衣裳过去了。
只是他到了待客的院中,还没开口,就听这位大伯说了一句。
“五爷也要宠妾灭妻吗?”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明晚9点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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