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水氤氲,茶叶沫子在杯里头起起伏伏。梅簪往如因那儿推了推:“姑娘喝茶。刚才季谙达说,等他看完衣裳咱们就能家去了。”
大热天儿,如因想念起菊篱冲的凉茶,手指头一动也不想动,摇摇头:“我不渴。”
梅簪知道自己不如旁人会说话,嗫喏了几下还是开口:“您别忧心,咱们提前预备了后手,既然季谙达说咱们能出宫了,想来这事儿……怪不到咱们身上。”
如因垂了眼,看杯子里上升的热气:“这事儿能不能怪到我身上,全在主子爷一念之间。他若觉得无碍,春家能顺当脱身,可他非要追究,我至少也是失察之过。甭管怎么说,这差事是交到我手上的,出了岔子我都有责任。更何况死的是一只乌鸦,这事儿太不吉利,所以我还真没把握。”
梅簪是汉人,不大懂齐人的规矩:“衣裳毁了,不比死一只乌鸦事儿更大?怎么这一晚上净听人说乌鸦乌鸦,乌鸦比太上皇后的衣裳还重要?”
如因说是:“乌鸦是齐人祖先尊崇的图腾,我们视乌鸦为神鸟。其实说白了也并不神秘,我们齐人的祖先原先在关外,地广人稀,经常饿肚子。乌鸦喜食杂粮腐肉,只要瞧见哪里有乌鸦,就说明哪里有肉。祖宗们就凭借着这个规律跟着乌鸦找东西吃,一辈一辈的繁衍下来。”
梅簪听得认真。
这会儿季全顾不上她们,如因旁也无事,索性跟梅簪细细说起来。她伸小拇指沾了丁点儿茶水,在桌子上划出一道长长的水痕:“你只在内务府待着,没出去过。坤宁宫前头有根杆子叫索伦杆,比坤宁宫还高出几寸。那上面有个锡斗,斗里每天都有新鲜的肉和杂粮,专门供乌鸦啄食。在宫里头,除了万岁爷,没人敢说自己的命比乌鸦还金贵。死个宫女太监是常事,可若是乌鸦死于非命,一定会被奏到万岁爷案头上。”
“乖乖,怪不得龙颜大怒,把咱们扣在这儿不许离开,”梅簪抚胸口,“神鸟死在贺寿的衣裳里,真是……难为万岁爷。就冲他没把咱们给直接砍了头,我就觉得他是顶好的人。”
如因腮上有红:“他真的是个顶好的人。”
梅簪瞧如因的模样还有什么不明白。
她这个掌柜,十来岁上执掌家业,一刻不敢松懈。不管对着谁,近近疏疏,收放自如,自有一套分寸。可眼下呢?梅簪觉得自己看明白了,又觉得有些不能相信,只是自己心里思忖,如因这回本钱下的似乎有些大了,别自己一头栽进去。
两个人对在一起又絮絮说了一会儿话,梅簪憋了憋还是开口:“明儿太上皇后就回宫了,也不知道我做的衣裳她老人家喜不喜欢。”
“当然是喜欢的,不然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让你做衣裳,”梅簪心里藏不住事儿,如因看她扭扭捏捏的模样就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你放心,只要太上皇后宣我,我一定带上你。”
梅簪有些不好意思:“我倒也不是非得去主子面前儿露脸,只是我额涅去之前念叨过,如果有机会,让我一定得去太上皇后面前磕个头。”
如因笑:“我当然知道。太上皇后救过你额涅的命,二十多年前的事儿了,难为你额涅还一直记着。”
梅簪正色:“人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是救命之恩?我额涅的命是太上皇后和流玉福晋当初一块儿救下来的,太上皇后天颜难见,报恩无门,我额涅就只能先报答春家。姑娘你是知道的,我们梅家绣法传女不传男,所以我额涅早就定下规矩,往后祖祖辈辈梅家的姑娘都是春家的绣娘。”
如因眉眼弯弯:“你们梅家可是成了我们春家的金字招牌。真是天有缘法,我额涅不过举手之劳,竟给我寻了一块金疙瘩。”
这边正说着话,那边一打帘子季全儿猫腰进来,冲着如因呵呵腰:“耽误掌柜的家去了,这会儿衣裳叫常总管亲自奉到御前去了,一会儿自有人呈到圆明园去。”他年纪小,对着如因也亲近,一不自觉话就多了,愁的丧眉搭眼,“四执库那帮人成天在御前当差,眼都吊到头顶上去了,这回见钱眼开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上上下下是不能留了,等会儿送走您,我还得紧赶着让内务府再选一批可靠的人过去,真是急人。”
如因劝他:“谁也没想到四执库能出这么大的事儿,谙达别急,仔细挑选,别再出问题就成了。”
季全儿塌塌腰:“可不敢当这句‘谙达’,我比掌柜的还小些,您叫我名就行。”
梅簪好奇:“到底是谁下的黑手?主子爷那儿有定论了吗?”
怪不得人都说,老天爷给人打开一扇门就会关上一扇窗。这位梅娘子手指头上的功夫无人能敌,就是心里头直龙通太简单,嘴连着心,一条道儿走下去,一个弯儿不带拐的。她整日里跟着春掌柜,竟一点儿也猜不出来,真是奇了。
这里也没旁人,季全儿压低声音:“四执库的二总管拿了沈姑娘的金子,悄摸放她婢女进了四执库。原本沈姑娘只是说想在主子爷的衣裳里头放点儿信物,没成想她这么大胆,手帕里包了只死乌鸦让小柳放进了西耳房。”他掖手,眼里尽是讥讽,“本想押个宝,押中了换他上总管太监的位子,没成想偷鸡不成蚀把米,这会儿剥皮楦草,就立在四执库门前呢。”
梅簪皱着眉,还想问剥皮楦草是什么意思,没张嘴被如因挡了回来:“这一夜折腾我也累了,我们这就告退出宫,后头的事儿您操劳。”
宫里的人,哪个不是人精,更何况是御前太监。皇帝对待如因是一种怎样的态度,旁人看不清明,他跟常旺可没少凑在一起盘算。总之,这姑奶奶在皇帝心里甭管是好是坏,都是独一份儿的,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能一飞冲天。
季全亲自打了帘子送如因和梅簪出门,外头几个苏拉早就候着,领着两人往西华门去。
梅簪拉拉如因的袖子,还心心念念刚才没听懂的话:“姑娘,季谙达说的那个什么草是什么意思?刚才我想问,可您没让我张嘴。”
如因仰头看夹道顶上一线的天,瓦蓝蓝的,一尘不染,好似尘世喧嚣与它无关。
她缓缓走着,声音压得很低:“就是把人皮整张剥下来,里头填上稻草,立在从前当差的衙门口,警告继任别再重蹈覆辙。”
梅簪脸色煞白,整个人腿都要软了,手在袖子底下紧紧拉住如因的胳膊,声儿颤的厉害:“是谁、谁这么残忍……”
如因垂着眼眸,脸上颜色淡淡:“能发这道诏令的,全宫里也只有一个人。”
梅簪冷冷抽了几口气儿:“您不是说主子爷是个顶好的人吗?我瞧着……倒像个阎罗王。”
前方宫墙高耸,长的看不见尽头,走着走着,好似宫墙随时都要朝中间合拢,把她紧紧压在中间,让她喘不动气。
是了,这段时日如因走的顺利,皇帝也和煦,她在日复一日的顺遂中已经忘记了皇帝的本性——他是天子,高坐金銮殿,手里握着生杀大权,谁生谁死不过一句话的事儿。谁要是惹怒了他,一刀砍掉头反而是最轻松地死法。
五月底的天,如因硬生生出了一身冷汗。四执库给她敲响了警钟,让她知道她仍旧在钢丝绳上走着,底下就是深不见底的刀山火海,行差踏错,死都算便宜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