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照相馆(10)

第二天, 拷上镣铐的靳亚明,由冯少民唐小川押在后排,赵雷霆开车, 孟思期坐在副驾, 前往溯江指认抛尸现场。

今天今阳的天气似乎格外不作美,一直都是阴云密布的,车子只消开一个小缝,外面的寒风就能钻进来咬人。

这辆警车可能使用时间太长,玻璃窗根本不严实,总是有冷风往里面蹿,这一路, 孟思期默默不语, 手插进口袋,双脚并拢, 让自己蜷进大衣里。

快到了溯江时风更大,这条江虽然不大,但是风吹拂而过带来的温度却很低。

孟思期下车后, 依旧没从口袋抽出手, 她打了个寒噤,走了几步, 朝四周望了望。

这片地方有些荒凉, 这一段溯江严格来说是一条宽河,两边都很荒芜,长了枯黄的野草, 远远地能看见工厂的烟囱建筑, 附近没有房子, 但是也没有荒芜到那种地步, 还能看到可能来这边垂钓或者野游而筑起的小竹棚。

溯江上有一座桥,属于很普通的拱形结构,偶尔有车从上面驶过。

冯少民搡了搡靳亚明的胳膊,冷声说:“在哪?指一指。”

靳亚明满脸晦暗,眉目低垂,抬起拷着手铐的双手,指向桥下游三百米的地方。

押解着他到达一片野草半腿高的河岸边,这里有一块地凹了下去,但还属于水平面上,冯少民说:“确定是这儿吗?把当时抛尸的经过说一下。”

靳亚明慢慢吞咽了下,“是这儿,我记得这块地,当时我把她用箱子带过来,就直接扔了下去。不过我担心她穿着衣服漂上来被人认出,就把她衣服都扒光了,埋了。”

听到这儿,孟思期的体寒一下子像是被什么驱退,血压上升,她心底涌上难以言喻的怒气,没想到胡丁香被杀害后还遭受了这般摧残。

明显冯少民也有些愤怒,语气顿时暴躁起来:“埋在哪了?讲!”

“就在我们站着的地方。”

孟思期顿时觉得脚底一麻,这是一片洼地,她所站的地方正好是凹陷边缘,所以像是凸起的小土坡,已经长满了草。

冯少民旋即下了命令,车子后备箱有工具,赵雷霆跑回去抱回了两把铲子,他和唐小川一人一把,将这块地铲了起来。

孟思期站在一旁,一直盯着地面翻动的土壤,虽然不是寻找胡丁香的尸体,但仍然让她有一些紧张。

不一会,唐小川一铲子挖到了一个烂泡沫盒,这种泡沫盒大多是装海鲜蔬菜的,不过已经烂了,应该就是运尸体的箱子。

“找到了。”赵雷霆发出了激动的声音,一件被潮湿泥土腐烂的衣物被他翻了出来。

这应该是胡丁香的白色衬衫,但是被泥土腐蚀,早已失去白色质地。

赵雷霆戴着手套的手将衣物摊开,在衬衫胸口之处,有很明显被利器刺破的窟窿,窟窿周围本来沾满一大片血迹,不过早已被湿土稀释分解,估计只有仪器才能检测出来。

在孟思期凝神屏气之间,从土里又挖出了混满泥土的内衣物,还有一根红色的小绳子。

孟思期被它吸引住,她戴上手套,上前捡了起来,抹掉上面的泥,竟然是一根腕绳,绳上好像还系着一个饰品,她揉掉饰品上的泥,是一个花生大小的银饰品,也可能是假银,很轻,饰品上,她看到了一个雕刻的小字,“香”。

这就是胡丁香遗留下的一切。孟思期有些唏嘘,她将腕绳递到冯少民面前,“师父,好像就是胡丁香的。”

冯少民没有说话,就点了点头。

此时冷风扑扑地吹来,在冯少民坚硬还有深刻皱纹的脸上撕割,他的怒严却如铁石,纹丝不动。

回去的路上,车厢里十分沉闷,谁也没有言语,但目前所有的证据足以给靳亚明定罪,他将受到法律的严惩。

晚上,孟思期情绪不佳,回家比较晚,叶秀慧吃瓜子看电视时,瞥了她一眼,又瞥了眼茶几上的东西,“你哥带给你的。”

也不知道是什么,像是一封信,孟思期拿起来,很好奇地从里面抽出一张卡片,不是什么新奇的东西,是一张门票,金额七十元,这个年代属于高档消费了,上面写着画展展览,画展主题是“漫长的等待”。

“他给我这个做什么?”

叶秀慧看着电视很投入,边回答:“你说呢?你哥都打了好几个电话,你怎么越来越晚了,他刚才还问你有没有收到门票。”

最近孟思期对画展艺术展有些抵触,她将门票原封不动放回信封。

她明显看得出来,孟庭哲怎么可能闲来无事请她看画展,这应该就是江盛的邀请,可能叶秀慧不愿在她面前提及他的名字。

她马上拒绝:“算了,还是让带回去吧,我还真没时间。”

叶秀慧终于从电视里回过神来,“什么叫没时间,明天你们不是有假的。”

这个年代还是单休,明天周日,确实有天假,但像他们警局,经常就会轮休,按理她明天该休息的,但也可以去上班。她直接说:“有时间我看看书多好。”

“哎?”叶秀慧一副看不懂她的眼神,开始抱怨,“你那点工资,还整天这忙那忙的,我早就叫你辞掉,去你哥那当个前台都比你现在强。就你这土包子形象,人家江盛能看上你也是你走大运了。”

果然是江盛,孟思期冷声道:“我也请你告诉孟庭哲,要嫁他自己去嫁!以后这种二传手的事情,他最好少做点,否则我可翻脸!”

孟思期说罢,转身就走上楼去。

叶秀慧一时傻了眼,半天才反应过来,她觉得这个女儿越来越无法无天了,从沙发里爬起来,一麻溜差点摔下去,随即大嗓子在大厅里响起:“谁二传手啊,你指桑骂槐谁呢?没规矩,简直没规矩!”

随着嘭的一声,门关上了,孟思期躺在床上,一时间整个紧绷的身躯渐渐软了下来,回到了正常的感受。

她习惯在这样一个人的环境慢慢消化内心里的情绪,因此过了一会后,她好了很多,她闭着眼睑,一不留神就进入了冥想状态,她开始回忆昨晚的审讯,禁不住她还有些兴奋,又有些紧张,又有些迷茫。

这是她第一次主持审讯,其实她提前做了很多准备,她对着笔记本默读了许多遍提前准备的审讯词,但是在真正审讯的时候,她觉得自己仍然没有做好。

虽然靳亚明认罪,但她认为那带着一些侥幸,相反,如果没有那个血型证据,她所描述的犯罪现场真的都是真实的吗?还只是她凭借自己的经历幻想出来的。

思索出这一切之后,她开始怀疑,靳亚明认罪的过程有一些奇怪,明明他应该在听到血型证据时,该认罪的,但那时他却依旧否定;明明在此之后靳亚明的认罪变得渺茫,但是他却在听到宋辛冉的话后,快速认罪。

这一切都让她感觉有些奇怪。

那句话,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宋辛冉不过让她转告了一句很平常的话,“我在家等他,让他安心。”

等他,安心?

孟思期开始有些头脑细胞不够用,她其实并不善于推理,只是有些不寻常的逻辑非自洽让她感觉必须要理一理。

等待?漫长的等待?她想起江盛邀请她看画展的主题。等待,也可以并非在家短暂的等待,还可以是漫长的等待,宋辛冉是不是说,“我会一直等你,你安心交待。”

她越想越觉得这件事不是现在这么简单,靳亚明认罪有些蹊跷,宋辛冉和他的关系有些蹊跷。

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整件事是不是和宋辛冉也有关?

她甚至怀疑靳亚明的认罪不完全是因为她推测的那样,像靳亚明那样的人,可能根本没有尊严可谈。她记得他认罪的那一刻小声啜泣,他像是对宋辛冉转告的话而产生了共鸣?

她终于有些竭力,重重地窝进被窝,用力放松,不愿意继续去深入思考。

周一,孟思期正常上班,早上刚踏入警局大厅,她突然被震惊到。

六七个人在大厅里和民警推推搡搡,他们言语都很激烈,好像在争论一件事情,其中一个中年女人哭得最凶,“今天是我儿子生日啊,他失踪多少天了,你们能不能找到他,能不能找到他!”

“请冷静点,先到接待室喝杯水。”民警在不断劝解,“我们慢慢来谈。”

“慢慢谈?几个月了,你们叫我慢慢谈!”女人满脸愤怒和哀愁,情绪失常。

孟思期也快速打量了她,头发有些卷,应该是烫过的,一身呢绒大衣的穿着仍然可以看出家境还不错。

她身边应该是她老公,一边护着女人一边拉民警对峙:“你们局长呢,为什么不给找了,人丢了,为什么不给找了?”

还有几个人可能是这对夫妇的亲人朋友,在一旁也是添油加火地喝骂。

几个民警似乎有些招架不住,其实之前孟思期也经历过家属到警局闹的事情,不过没这次那么大,有时候确实因为沟通不畅或者没有及时破案,家属有情绪,这是警局面临的考验。

不过这件事,她作为一个刚刚入职的刑警并不能帮上什么忙,就算想帮也可能是倒忙。

这大厅的道路被堵上了,孟思期还想着尽早赶去办公室,她只得沿着这群人的外侧钻过去。

哪知道,她刚要跨过去,这群人又推搡了起来,顿时,她就被一个壮汉的胳膊撞到,猛地一下,朝那盆养在大厅里很金贵的迎客树撞去。

那树上枝叶繁茂,还有荆棘,这要撞上去,那可得扎出点血来。

她想这真把自己折了,也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一个有力的手掌将她踉跄落倒的身子揽住 。

男人劲力十足,臂膀就像一道拉开了的弓,硬生生将她拉了回来。

他身上淡淡的木质味道扑面而来,禁欲且克制,拨动人的神经,让她瞬间分辨出这个男人是谁。

路鹤一只手掌揽住了她的腰,虽则裹着厚风衣,仍是被他一把握得紧紧。

在他一个连带下,孟思期被整个人揽到了迎客树的边上,确定在她站稳后,他松了手。

她大气不敢喘,抬颚看他。

男人依旧很清冷,冷淡缄默的眼正注视着她,和往常一样,没有什么情绪,也没有什么重呼吸,就像刚才那件事,他只是过客。

重墨刻出来的脸颊,棱角分明,特别有力,令人印象深刻。

“没事吧。”在众人争吵的嘈杂声中,路鹤问了一句。

“没事,谢谢你,路……队。”

路鹤侧过眼神,抬手一指,声音清冷:“你为什么不走那边?”

这个大厅进门正对是宣誓语墙,两侧都有过道,她为什么要走人多的过道呢?可能因为平时习惯了近路的关系。

那边过道明明有几个同事正往里走,她偏偏就想走近道,路鹤此刻一定在笑话她是吧。

她颇有些尴尬,还是笑了笑:“谢谢提醒啊。”

她低头,从他身旁掠过,走向那边过道。路上,她总觉自己的腰间有种异样的感觉,仿佛还残存了那个人掌心的力度。

上午,赵雷霆偷偷告诉她,刘局一出马,就把这起家属事件给摆平了。

然而他只字未提这件事的根源,平时赵雷霆什么都告诉他,这回他好像隐瞒了什么。

她没有问,因为此时的办公室显得特别沉闷,甚至有一些沉重。她记得每个人走进办公室时,和平时截然不同,脸上都挂满了凝重的情绪。

连一向沉稳的韩长林,也没有第一时间工作,而是重重躺倒在椅子上,双目紧闭,脸上是舒展不开的愁容。

所以,这到底发什么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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