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铜壶银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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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罗转开眸子,看清此处是碧芜院正房的东梢间。

不知什么时辰了,满室静寂,灯烛杳杳,爆开的烛花发出噗一声轻响。

薄罗帐外,错金如意莲花炉顶烟篆如云,苏合香气丝丝缕缕,萦绕鼻端。

春杏守在床尾,见青罗睁眼,面上登时一喜,回头叫道:“许神医,公主醒了!”

许如珩负手立在花罩下,没好气地瞄了眼春杏,讽刺道:“姑娘不喊老朽老匹夫了?”

春杏当即反唇相讥,“公主若有闪失,我等一个也跑不了,身家性命全系于神医一人了,奴婢自然不敢慢怠。”

许如珩讨个没趣,不敢耽搁,讪讪地走过来。

谢治尘起身,让出床头他坐的那只绣墩,人却没走,下了脚踏,又回过身,垂眸望着青罗。

许如珩两指轻搭青罗腕间,沉吟片刻,捋须笑道:“好,好。”

青罗额际沁着薄汗,左足刀斫火燎般疼得钻心,咬着牙,颤声道:“先生,本宫好了么?”

许如珩退开两步,躬身道:“不出十日,公主伤口定能完好如初。”

秦莞原在次间候着,闻言远远在花罩下一揖,禀道:“公主,家师所谓十日愈合之法须得用药,此药极烈,可加剧疼痛,且药性与镇痛散剂相冲。”

青罗闭了闭眼,问:“不用此药,多久能愈?”

许如珩道:“短则一月,长则数月。”

青罗紧抿着唇,雪白的面颊上,琉璃似的眸子黑如点漆,是唯一的颜色。

所以,许如珩早已决定给她用药,否则她一月乃至数月闭门不出,如何瞒得住?

春杏拿帕子给她擦汗,心疼得直掉泪珠子。

公主几时受过这罪?

也不知怎么了,与驸马一成婚便魔怔了似的。

可她瞧着驸马并非无情之人,方才公主昏睡,驸马便一直守在床畔,不眠不休,不思饮食,他自己风寒未愈,也还虚弱着。

谢治尘的脸色没比青罗好多少,咳嗽了两声,上得脚踏,俯身,低声道:“公主若信得过谢某,谢某可助公主遮掩此事。”

许如珩这把岁数,耳力倒好,“恕老朽直言,开弓焉有回头箭?公主且忍耐些,熬过这几日,万事皆好。”

青罗望着帐顶回旋的连珠纹,气若游丝道:“本宫想快些好。”

许如珩似乎极为满意,颔首道:“公主不愧是金枝玉叶,气魄非常人能及。”

春杏睨他一眼,冷冷哼了声。

秦莞沉默片刻,转身退回次间。

许如珩全然不知自己讨了嫌,又道:“公主养病期间须得每日换药验看,老朽将劣徒留在府上可好?”

青罗心道若论医术,许如珩自是高出秦莞许多,可许如珩此人医痴,还不如他那徒弟知事,留下秦莞反倒便宜。

左右最险的一关她已闯过,许如珩既说秦莞堪当此任,她不必再疑他。

岂知谢治尘却道:“谢某想请先生多留几日。”

许如珩想起此前叫秦莞来是因他手不稳,再推脱的确有些说不过去,便应了声:“也好。”

秋叶寡言少语,做事却比春杏稳妥周全,早便想到将沾了血污的布帛化在火盆里,清理了血水,对府里人道公主病中畏寒,又要了只火盆,搁在西次间。

忙完过来,已四更天了,便将许如珩师徒安置到客院厢房,她与春杏守夜。

青罗原想叫谢治尘回卧房休息,春杏二人在,不好多说,便由他去了。

灯烛扑熄了几盏,昏黄的灯焰洒满幽寂的暗室,铜壶漏声,催人欲睡。

青罗自是毫无睡意,足底之痛须臾不能忘,躺在枕上,泪便顺着颊畔流下来了。

昔日蹭破点皮都要哭到阖宫皆知,此时却是将唇抿得死紧,一声不吭。

谢治尘侧身躺在窗前凉榻上,面朝里,正与青罗对着,亦无半分睡意。

罗帐后的被衾只有微小的起伏,他睁着一双幽深的眸子,一瞬不瞬地凝视着。

他是今早醒后记起前世的。

她死后,他度过漫长的十年,竟回到了与她成婚的次日。

一摸,身旁却是凉的,她不在。

他才想起昨夜她抛下他,去了裴国公府,探望称病的裴勖之,前世她并未如此。

紧接着,他又想起她说要与他和离。

今晨她在国公府得了消息,知他病了,也未立即回府。

他等了许久,她终于回来,却只吩咐秋叶喂他喝药。

他不喝,她竟想叫来黄珍儿,又提起要与他和离。

他隐隐察觉到不对,将和离之事搪塞过去,强撑着陪她入宫。

她在圣上面前的异样令他心痛如绞,也终于让他确信,她亦是旧人。

他既喜且忧。

她带着前世的记忆,必不肯原谅他。

如若得知他亦有前世记忆,更不会原谅他。

那六年耗尽了她对他的情意,重活一世,她想弃了他。

她却不知,她是他唯一放在心尖的人。

他早已动了心,比他自己知道的更早。

昨夜她叫人送冰水给他,他便有些心神不宁:她可是后悔了?

一夜绮梦不断。

梦里他在杏园与她初识,他酒后一时轻浮,为她摘下一颗樱桃,她转过头,那樱桃忽成了她的唇。

他不敢承认,一则她以为他属意黄珍儿,他若移情于她,便是负心薄情,再则他曾想过借她在朝堂立足,何其卑劣,何其虚伪,她若知晓,他在她面前如何自处?

父亲自幼待他严厉,教导他君子当端方持重,以匡扶社稷为己任。

他受黄别驾资助之恩,与其女定亲,却无意情爱。黄别驾提出退婚,他心知不该如此,却无法克制地乐见其成。

朝堂上世家阀阅林立,没落寒门之后势单力孤,纵使状元出身亦处处掣肘,何谈抱负?

得知她是素有恶名的寄月公主,他心生嫌恶,继而又想到她是今上最宠爱的公主,或可借她直上青云。

她以势压人,逼婚于他,他既厌恶,又止不住高兴,他无法分辨自己因何高兴,因她,抑或是驸马之名。

直到他为此付出代价,方才明白是因她。

谢治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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